第28章 (1)
謝家究竟是女兒頂門立戶還是兒子承繼家業,畢竟是人家家務,賀長峰不好多聽,只道要去城外尋幽訪勝,攜汪展鵬告辭了出去。
待廳中只剩母子三人,不拘怎樣勸說,謝霖主意只是不改,謝韻芝母女也是無可奈何,及至晚上回房歇下,謝韻芝拉着女兒道:「你這兄弟也不知是豬油蒙了心,還是鑽了牛犄角,咱們母女竟是說不動他,你不是說他與那謝葦情同兄弟,許是能聽得進這位結義兄弟勸說,可惜這人不在此處,倒是女婿與你兄弟同為男子,又是一路同來的,許能說得上話,你去叫鵬兒勸勸你兄弟,說不得霖兒還能回心轉意。」
謝汀蘭忙應了,服侍母親睡下。
待得翌日,謝霖生怕母姐揪住不放,一早便出了門去,撿着蘇州城內外勝景一番游逛,連着躲了幾日,俱是天明即出,日落方回,直把謝韻芝氣出個好歹,奈何這寶貝兒子得來實為不易,也不好發作,只得叫兩個武藝高強的下屬跟着,服侍左右。
謝汀蘭見弟弟這幅樣子,曉得自己再怎樣說他也是聽不進的,只得來尋汪展鵬,将謝韻芝吩咐說了,又道:「若霖兒只是不應,謝家後繼無人,說不得母親便要改了主意,仍舊叫你入贅方才罷休,事關咱們兩個,你可千萬上心些,便是磨,也要磨得霖兒答應了才是。」
汪展鵬已是猜知症結許便在自家三師叔身上,奈何這等隐情卻不好說出口來,只得唯唯諾諾應了。
這一日,謝霖又是酉時方回,陪着母姐用過飯,便道累了,告退回房歇息。謝韻芝也自暗怕,唯恐逼急了這兒子,母子間再生出嫌隙,且又知汪展鵬便在院子外頭等着,便不多言,只笑微微道:「才吃了飯,慢慢走回去,莫要走急了吃了風。」
謝霖出了母親的院子,正要擡腳往聽雨齋走,便見汪展鵬站在門口,奇道:「姐夫在這裏做甚?可是要尋姐姐嗎?」
汪展鵬呵呵幹笑兩聲,道:「倒不是尋你姐姐,只是才用了飯,出來走幾步路消消食,正巧撞見你。」頓了頓,又道:「霖弟也是剛用了飯罷?不如與我一道去花園走走。」
謝霖暗忖汪展鵬實不似夜游庭園的風雅人,看這樣子,似是有話與自己說,便不推辭,道:「既如此,小弟便陪姐夫走上一走。」
旁邊便有伶俐的小厮忙去取了燈籠來,汪展鵬接了,屏退一幹下仆,道:「不必你們跟着。」
同謝霖一前一後,往花園裏溜達過去。
江南氣候和暖,眼下雖剛剛入春,草木尚未萌芽,夜風卻也不似那般冷硬,兩人慢慢行到園中池畔,那岸邊正有一座假山,靠山處一座小巧的鄰水亭子,裏頭桌椅俱全,汪展鵬見此處幽靜,四下無人,正是說話的好去處,便先去亭子裏坐了,待謝霖亦進來坐下,方吱吱嗚嗚道:「霖弟,那日你說要回京中,不肯留下頂門立戶,可是肺腑之言?」
謝霖跟着宮中一幹人精混日子,察言觀色已是爐火純青,一看汪展鵬神色,再聽他這一問,登時警覺起來,問道:「姐夫,可是姐姐叫你來勸我?」
汪展鵬不防一句話便漏了餡,只得将謝汀蘭所囑和盤托出,末了道:「汀蘭說,你若執意要走,說不得岳母便改了主意,不準她發嫁,仍要我入贅才行。我倒是無妨,左右起初便是這般打算的。只是你又何苦推了岳母這番心意,凡是男兒,便躲不得成家立業這一遭,你便是看不上岳母相中的那些姑娘,再叫岳母與你尋好的便是,難道還能終生不娶嗎?何必說那番話,倒叫岳母和你姐姐心下難安。」
謝霖自然曉得母姐俱是為自己打算,只是他與謝葦十年中相依為命,早已心心相印,再難割舍,如今叫他為了前程傷卻二人情分,那是說甚麽也不能應的,思忖片刻,道:「姐夫,那日我與大哥……在一起,你是親眼見了的,小弟也不瞞你,我們兩個這許多年在一起,一早發下誓來,只願此生白首不離,快快活活一輩子。這些年間,小弟也攢下些身家,于京中薄有虛名,亦有不少人上門提親,說句不客氣的話,便是官家之女,大家閨秀,小弟若是想娶,那也易如反掌,何況漕幫幾位長老家的姑娘。便是大哥,這些年也少不得人上門做媒,只是他心中向來只我一人,我心中也只他一個,再容不得旁人進來,故此,母親和姐姐這一番心意,小弟只能心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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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展鵬自鐘情謝汀蘭,亦是存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念頭,聽了這番話,倒頗有戚戚之感,只是畢竟從未見過男子相戀,一時無語,竟不知從何勸起,好半晌,方道:「你和小師叔,你們……俱是男子,這個……這個……總歸不成體統。」
謝霖微微一曬,「我與大哥原是草莽中人,蝼蟻之民,自來求的是個平安喜樂,随心所欲,又不是那等天潢貴胄、書香門庭,還講個甚麽體統不體統,那東西不當吃不當穿,守着也無甚好處,倒把自己拘得難受,實是不講也罷。」
他這話說得大為灑脫,頗有股江湖子弟不羁之态,若非受人所托,汪展鵬倒要拍掌叫好了,只是如此一來,卻再也勸說不下去,只得收了餘下話頭,嘆道:「霖弟既已有盤算,愚兄便不多說了,你和小師叔……唉……你們快活便好。」
話既說開,謝霖微微一笑,便即告辭回房歇息去了,汪展鵬正發愁如何同謝汀蘭交代,忽聽假山後一人問道:「他說和你小師叔在一起,是怎麽個在一起?那謝葦,他……他把我弟弟如何了?」
汪展鵬大驚站起,望向假山,便見謝汀蘭自山後繞了出來,一張俏臉血色盡失。
汪展鵬着實被吓了一跳,話都說不利索,「汀蘭,你……你……都聽到了?」
謝汀蘭方才從母親屋中出來,曉得弟弟被汪展鵬找去,心中惦記,從下仆處得知兩人來了園子裏,便也跟了過來,只她抄得近路,自邊門處而入,遠遠見二人行到假山附近坐下,便悄悄來到假山後頭,想着從他二人說話中聽出些端倪,也好再勸一勸謝霖。她武藝高強,這般放輕了腳步,原不易被人覺察,汪展鵬論功夫在她之上,卻因顧着與謝霖說話,也不曾留意,這才叫她聽了個真切,不想一聽之下方知弟弟竟同那謝葦有了首尾,這一下不啻于晴天霹靂砸在頭上,當即便手腳發抖,好容易忍住,待謝霖走了,方現身出來,急急追問。
汪展鵬不想這般陰私竟叫謝汀蘭聽了去,一時間期期艾艾不知從何說起,卻招架不住謝汀蘭連連逼問,終于将二人兩情相悅一事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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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韻芝用過飯,又看了看幫中幾個堂口新送上來的賬目,正要歇下,忽聽丫頭來報,「小姐來了。」只見謝汀蘭一陣風似刮了進來,方進門,便将衆丫鬟屏退。
謝韻芝見女兒臉色極是難看,不禁心中一凜,問道:「可是出了甚事?」
待聽女兒将花園中所見所聞一一道來,亦忍不住面色陰沉,只她畢竟久歷風浪,倒還沉得住氣,聽完,緩緩道:「咱們謝家只這一個男兒,斷不能由着他性子胡來,以往無人管束也便罷了,如今既然回來,便須叫霖兒把這謝葦丢開手去,早日成婚生子方是正經。待有了妻兒,說不得這情分也便淡了。」
謝汀蘭皺眉道:「我亦是這般想,只弟弟死心眼的很,如何說得動他?」
謝韻芝思索良久,一拍桌子,「後日便是春分,咱家備上兩桌席面,你去請霍、杜、季、孫四位長老的夫人來家吃春菜,杜長老家的二姑娘尤其生得好顏色,其他三家的姑娘也是不差,你送兩樣首飾過去,一并請上各家的公子和姑娘們,屆時叫你兄弟出來陪酒,與各家的夫人和姑娘們都見上一見。咱們這幾位長老夫人個頂個的精明,不消我說,見了你兄弟的人品樣貌,自然曉得為自家姑娘盤算。」
謝汀蘭見母親有了主意,心下稍定,亦道:「不止幾位長老家,餘下各堂堂主家中若有适齡的姑娘,幹脆一并請了來,不拘哪個,只要能叫弟弟動心便好。索性再去買兩個顏色好的揚州瘦馬來放在弟弟屋裏,若能引得弟弟收用了去,日後做妾也是好的。」
謝韻芝點頭,「我兒慮得周到。」
母女倆商量已畢,便各去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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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一過,轉眼便是清明,江南濕暖,草木幾日間便生發起來,入目處青翠一片,待到谷雨時節,更是姹紫嫣紅,滿園春色。這謝府後花園中,不止草木芳菲,人面亦如桃花,七八個姑娘往園中一坐,各個鮮妍明媚,光彩奪目,歡聲笑語間,好一派春日勝景。
這般春色中,便連謝府守門的家奴亦是曉得了諸位夫人小姐登門之意,每日裏閑磕牙時只拿自家少爺打賭,琢磨到底哪家姑娘能得少爺青眼,成就一樁大好良緣,一時間連賭盤都開了出來,叫管家知道,賞下好一頓板子。
這一日,謝府門前依舊車馬盈門,幾名家奴方将幫中解、唐兩位堂主家的夫人并姑娘迎進門去,便見一行人馬緩緩行來,當先一人輕袍緩帶,胯下一騎黃骠馬不見半分雜色,神駿非常,身後四五人皆為雜役打扮,卻也是身形矯健,極見悍勇,一行人馬背上各提挈着一只紅绫包裹的盒子,幾人小心翼翼護在身前,顯見俱是貴重之物。
幾人行到門前,下得馬來,當先那人抱拳道:「神兵谷雷霆,奉家師之命,特來向貴府下聘。」
自家大小姐許給了神兵谷高徒為妻,謝家家仆盡皆知曉,如今見姑爺師門送來聘禮,哪裏敢有絲毫怠慢,一面向裏通傳,一面将貴客盡數請進門來。
仆役将雷霆并衆人徑直引入廳中,坐不多時,賀長峰師徒得了仆役傳訊,亦齊齊趕了過來。
眼下離着婚期已不過半月,賀長峰這幾日一直惦記聘禮尚未送到,唯恐路上耽擱,這時見着小師弟,方松出口氣,笑道:「可算等着你來。」
雷霆回谷拜見師父,師徒倆自有一番悲喜不提,随後在谷中休整數日,忽接着大師兄遣人送回的書信,囑咐谷中置備聘禮盡快送來。因汪展鵬乃是三代弟子中的首徒,所結親事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幫派,雲澄心亦不欲聘禮太過寒酸,失了神兵谷顏面,遂将谷中物事搜羅一番,撿那貴重之物着實備了幾樣,又命雷霆去谷外采買一番,方策馬往蘇州疾馳而來。
雷霆見過師兄,略說了說谷中光景并一應瑣事,一指身後衆雜役捧着的數只錦盒,道:「師父說咱們兩家俱是江湖兒女,倒也不必效仿尋常人家備那金銀俗物,只将咱們谷中所藏的一部鴛鴦劍譜、梧桐刀法并兩部拳譜各抄錄了一份,另有祖師爺當年重金請鑄劍名家秦無名打造的雌雄佩劍一對,再有采買來的玉镯一雙,以做聘禮。」
賀長峰素知谷中所藏刀劍并武學典籍俱是歷代祖師爺珍愛之物,等閑拿出一件,便是江湖中人人眼饞的珍品,可謂千金難求,這一應聘禮着實不菲,足拿得出手了,不由點頭微笑,「不錯,不錯。」
汪展鵬亦是喜出望外,當下向雷霆一揖,「多謝小師叔費心。」
雷霆見他紅光滿面,不由打趣幾句,正說着,謝韻芝亦從內宅行了過來,進到廳中,相互又是一番厮見。
雷霆暗忖,若從謝霖處論起,該當以大禮跪拜謝韻芝才是,然從汪展鵬處論,兩人卻是平輩,且今日是為着下聘而來,這一拜下去,不免矮上幾分,倒叫汪展鵬面上無光,是以只深深一揖。
謝韻芝已從女兒處得知雷霆便是謝葦,心中本無好氣,這時見他只拜不跪,益發不悅,但念及今日乃是論及女兒婚事,不宜發作,便硬生生忍下這口濁氣,面上仍舊笑微微的一派和藹,道:「雷相公遠來辛苦。」
一時諸人落座,雷霆将師父雲澄心求親之意說明,又命從人将聘禮呈上。
謝韻芝看過禮單,見那幾本武功典籍俱是江湖中失傳已久的絕學,心下既驚且喜,道:「這份禮可也忒厚了些。」
雷霆當即道:「家師曾言,謝姑娘才幹出衆,品貌端莊,實乃展鵬良配,自是當得起神兵谷禮聘求娶。」
雲澄心乃武林泰鬥,愛女能得其一贊,謝韻芝自覺面上有光,遂笑道:「既如此,便是卻之不恭了。」命人收了聘禮,請神兵谷衆雜役下去用飯歇息,又轉而與賀、雷二人說起迎娶諸事。
因吉日便定在本月十九,轉眼賓朋便至,屆時婚宴如何排座,貴客如何款待,幾人一番商量,待諸事底定,雷霆方省起尚未見着謝霖,不由問道:「怎的不見霖弟?他自來好事,今日商量謝姑娘婚事,卻不見他來湊熱鬧。」
他不提謝霖還罷,此時說出口來,落入謝韻芝耳中,笑容便是一僵,好險不曾拉下臉來,強笑道:「霖兒與他姐姐去了鄙幫分堂,一時半刻回轉不來。」
原來自幫中諸位夫人并姑娘日日登門起,謝霖便覺出不對來,其後又接連被母親逼着陪諸位姑娘賞花三五日,終于犯起脾性,說甚麽也不肯陪客了,今日一早,見謝汀蘭欲去分堂巡視,便死纏活纏跟在姐姐身邊出了城,硬是将母親今日請來的兩位堂主家的姑娘晾在府中,豈能不叫人又氣又急,總算謝韻芝城府頗深,強自按下心頭怒氣,頓一頓,又道:「說起來,這些年我兒多得雷相公照應,我這做母親的還不曾謝過。」
汪展鵬在旁察言觀色,見岳母笑意未及眼底,暗忖必是汀蘭将那晚所聞盡數告知了去,心下便惴惴不安,暗中替小師叔捏了一把冷汗,旋即又想,雖說此事敗露乃是汀蘭暗中偷聽所致,卻畢竟由自己嘴裏說了出來,尚不知小師叔知曉後如何與自己算賬,登時愈發暗叫不妙,連看也不敢看岳母并小師叔二人,只将頭深深低下,埋頭喝茶。
雷霆渾不知這裏頭諸般情由,只當謝韻芝誠心致謝,便道:「夫人客氣,若非霖弟與莫叔當日救我,只怕今日已無雷霆之人,其後種種,也不過是善有善報罷了。再者,我與霖弟既結為兄弟,理當守望相助,又哪裏說得上一個謝字。」
謝韻芝暗罵道:好一個善有善報,難不成我兒因你斷子絕孫,倒是當日救人的果報?老天爺可也忒不開眼了些。只恨不能使出潑婦手段,狠狠撓雷霆個滿臉花。奈何眼下時辰不對,只能強自忍耐,一面含笑寒暄,一面命人置席款待。飲完接風酒,自有仆役請了雷霆前往賀長峰師徒所在的院落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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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近兩月不曾見過謝霖,雷霆自是心中挂念,待到了晚間,仍不見謝霖,不免問詢在院中伺候的下仆,一個個不是搖頭不知,便是道少爺還不曾回來,雷霆轉念一想,說不得漕幫分堂距此不近,一夜趕不回來也是有的,便也不曾起疑,只與師兄說話練功,不想連着過了五六日,仍不見謝霖蹤影,這才生出些疑惑來,進到汪展鵬房中,劈頭問道:「霖哥兒同謝姑娘到底去了哪處分堂,可是有事絆住了身不成?怎的這許多日還不見回轉?」
汪展鵬這幾日不見謝汀蘭,亦是相思不已,這日着實按捺不住,一早便去謝汀蘭院子外頭打探,正巧遇見平日裏貼身伺候謝汀蘭的大丫鬟青梅取了自家姑娘的衣裳首飾往外走,方才得知姐弟二人所在,道:「他姐弟當日去的玄武分堂便在城邊上,一日便可來回,只是兩人自堂中出來後并未回府,乃是取了城外的一處別院住着,不知何時才回。」
此時離着婚期已然不過十日,正是新嫁娘該當忙碌之時,謝汀蘭卻離家住到別院,着實不能不叫人起疑,汪展鵬又非傻子,回想青梅同自己說時那吞吞吐吐之态,揣測必是岳母吩咐,不欲讓小師叔同謝霖再行相見,這才叫汀蘭帶了謝霖去別院居住,心知再瞞不下去,只得将謝韻芝母女欲為謝霖娶妻,謝霖如何不應,與雷霆情事又如何敗露一一講了,末了道:「小師叔,非是我嘴巴不嚴,實是不曾提防,這才叫汀蘭聽了去,眼下岳母正在氣頭上,一時不願你們二人相見也是有的。」
雷霆聽完,心下登時一沉,沉吟良久,道:「那別院在何處?」
汪展鵬道:「便在城外太湖邊上,名喚落月莊的就是。」
雷霆聽完,起身便走,汪展鵬唯恐他怒火上頭,去找岳母理論,便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不離左右。
雷霆也不去理他,出了院子,叫仆役将馬牽了過來,問明落月莊道路,騎上便走。汪展鵬見他并非要尋岳母,先是松出口氣,待見他竟是去尋謝霖,一顆心又吊起來,趕忙也問仆役要了匹馬,騎了跟上。
謝府仆役俱得了主母吩咐,這位雷相公但有舉動,必要禀報,這時見貴客并自家姑爺皆是一臉凝重往自家別院疾馳,不敢耽擱,忙禀了上去。
謝韻芝聽聞,暗叫不好,急命人備好馬車,又将賀長峰請來,道:「鄙府于城外一處別院,這幾日正開得幾叢牡丹,可堪一賞,幾個孩子們等不及,已先去賞玩,賀兄若無事,咱們兩個老家夥也去湊一湊熱鬧,如何?」
打定主意,必要将賀長峰拉了去,看那雷霆當着師兄之面,還敢有何非分之舉不成。
賀長峰不疑有他,自是一口應下。
不過半個時辰,雷霆并汪展鵬便馳抵落月莊,雷霆下得馬來敲門,這別院仆役問明二人身份,陪笑道:「二位稍待,容小的回禀管事一聲。」關上門去了,不多時回來,只将門開條小縫,同汪展鵬道:「真是不巧,鄙莊上正有幾位堂主家的女眷在此,着實不便款待,還請姑爺見諒。」
汪展鵬觑一眼雷霆面色,道:「你家少爺可在,可否請出來說話?」
那仆役道:「我家小姐同少爺一早出門去了,并不在莊中。」說完,生怕汪展鵬再行發問,哐當一聲關了門扇,竟是将二人拒之門外。
汪展鵬見雷霆面色陰沉,心下叫糟,忙勸道:「小師叔,莫要着急,咱們便在此等着,說不得他姐弟一時片刻便回來了。」
雷霆不言不語,伫立片刻,忽的牽馬繞到別院後牆,尋棵樹将馬一栓,輕提一口真氣,縱身躍至牆上,竟是青天白日下直闖而入。
汪展鵬見勢不妙,霎時唬出一背冷汗,卻也不敢置之不理,一面暗道:千萬莫叫岳母知曉了去,這罪過可大了,一面跟着潛入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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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落月莊原是謝府春日裏消遣的去處,因平日裏住得不多,故此便修建得小巧別致,并不似城裏本宅那般闊大,饒是如此,裏頭也是假山疊石,曲水流觞,十步一景,別有洞天。謝霖數日前與姐姐自分堂出來,便被徑直帶來這裏,原還以為住個一兩晚便即回去,不想卻是被困在此處,每日裏漕幫中但凡有姑娘的人家,竟是流水介送上門來,謝霖只煩得頭疼,欲推托不見,卻是被姐姐拉着與人寒暄,待要生氣,謝汀蘭便雙目含淚,眼巴巴的瞅過來,謝霖便有天大的火氣,也不敢沖着姐姐發作,憋了又憋,只得又壓下去,卻終究不免在面上露出些不樂來,坐在一堆如花似玉的姑娘中間,只是板着臉,做個非禮勿視的君子形狀,連句話也不肯多說。唯因如此,那些有姑娘的人家愈發覺得這位謝家新尋回的少爺是位正人君子,又兼風采翩翩,且是官身,便是女兒被相中了做妾也是好的,不由益發熱絡。
這一日,正是玄武堂邱堂主夫人沈氏帶着自家幾個侄女并外甥女過來,又有青龍堂孫堂主夫人朱氏攜着自家幼女與長孫女,花園子裏光小姐便坐了五六個,另有跟在身邊伺候的丫鬟,真是莺聲燕語,花團錦簇,景致竟比這春色還要燦爛幾分,謝汀蘭坐在一衆姑娘中間,一面同兩位夫人閑話,一面與諸姑娘中穿紅绫衫子的那個道:「早聽聞邱夫人極擅制香,不想家中侄女也好此道,我聞着你身上這香氣不同別個,竟極是清冽的,坊間所賣香料多是甜膩之氣,遠不如你這個好。」說完,一扯身邊謝霖,「你自來只在太醫院出入,每日裏所聞無不是藥香,今日也聞聞別個,看可比你那藥香如何。」
謝霖一直垂頭而坐,這時被姐姐拉着,方擡頭看了那姑娘一眼,道:「宮中藥香多取艾、蕭、郁、椒、芷、桂制成,氣味中免不得一股辛辣之感,卻可驅邪去病,你們女兒家所用香料卻多是蘭、蕙之物,只取其芬芳之氣,這又如何比得。只不過這位姑娘所攜香氣中頗有清爽之意,想是加了一味薄荷,此物味辛性涼,當此春日,本便是陽氣發散之時,正該注意保養,謹防陽氣受損,用這一味薄荷香卻是不大相宜了。」
此言一出,那姑娘不禁臉上一紅,露出些尴尬之色,垂下頭去,便不似方才那般愛笑了。
謝汀蘭看在眼中,只急得不行。她數日前得了母親悄悄遣人送來的口訊,曉得雷霆前來,當即便将弟弟拉來這處莊子,說是小住兩日,實則将人圈了起來,這幾日輪番請了各家姑娘來,只盼着弟弟豁然開竅,看中哪個,屆時便是雷霆尋了來,見生米已成熟飯,也奈何不得,正可将二人分了開去,卻不想謝霖竟是個油鹽不進的,這些時日所見姑娘足有十數,卻不見對哪個略為垂青,實實叫人頭疼。
眼下見那沈姑娘被弟弟一席話說得沒了聲,場面便是一冷,謝汀蘭正欲轉圜,忽聽園子入口處守着的嬷嬷喊道:「你們是甚麽人,便敢胡沖亂闖。」說罷,高聲叫起人來,「快來人,将這兩個野小子捉……」不及說完,聲音便戛然而止。
謝汀蘭一驚站起,衆人也紛紛起身,貼身伺候謝汀蘭的兩個丫鬟正要出去查看,便見園子外進來兩人,當先一個冷面玄裳,丫鬟們并不識得,後頭跟進來的那個卻是認識,不是自家姑爺卻是哪個,當下又紛紛站定,福身道:「姑爺。」
尾聲
謝汀蘭一見雷霆,心下便是一凜,面色微變。謝霖卻是雙眼一亮,喜笑顏開,幾步走到雷霆跟前,笑道:「你幾時來的?這一路上可辛苦麽?」
雷霆方才站在牆上之時已然看見這園子中諸般情景,見謝霖身邊諸女或妩媚或清雅,各擅勝場,道不盡的春色無邊,登時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去亦下不來,說不出的憋悶難受,不由得面做寒霜,此時到了謝霖跟前,見他眸光只在自己身上,于衆女看也不看,這才眉頭微松,露出些笑意來,道:「前幾日便到了,卻始終不曾見着你,今日才知你竟來了這裏。」
謝霖一愕,回頭問姐姐,「大哥既來了,如何無人通傳一聲?」旋即想到那日歸家途中,姐姐見了個府中尋來的仆役,便即轉道此處,霎時靈光一動,悟到些甚麽,面色亦是一變。
謝汀蘭卻是驚愕過後收拾起心緒,道:「如今府裏事務繁雜,吳伯忙暈了頭,想是忘了遣人送信過來。」又向雷霆微微一笑,「左右雷相公是來做客的,一時片刻離不得蘇州,總有見上的時候,卻也不必計較這幾日,你說,是也不是?」
雷霆此番以神兵谷弟子之身登門做客,謝汀蘭便也不似在京時稱他作兄弟,言語中十分客氣有禮,卻是一聽便知的冷淡疏離。
雷霆心中有數,只做不知,回以一笑,并不言語,與她争這口舌長短。
汪展鵬卻是在旁聽得心下忐忑,湊近前,低聲賠笑道:「汀蘭,非是我與小師叔擅闖貴莊,實是小師叔惦念霖弟,這才不請自入,外頭那婆子也只點了她啞穴,不曾傷了分毫,你千萬莫要生氣,有甚麽話,咱們回去慢慢說便是。」
謝汀蘭心下不快,卻不忍對未婚夫婿發作,只得按捺住怒火,強作微笑,道:「我曉得。」
說罷,轉頭與兩位堂主夫人道:「真是不巧,家中有貴客上門,卻不能招待二位夫人了,改日汀蘭必再設賞花宴,請夫人并姑娘們過府一敘。」
在場的幾位夫人并姑娘俱是有眼色的,見狀紛紛告辭,一時走了個幹幹淨淨。
兩個大丫鬟青梅并蘇杏代主送客出去,不多時又急急忙忙返回園中,道:「太太同賀老爺來了莊子,馬車已到莊門外頭了。」
幾人一聽,忙匆匆迎了出去。
謝韻芝正自馬車中出來,便見兒子同雷霆聯袂而出,意态親密,不禁又急又怒,險些一腳踏空,虧得雷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道:「夫人小心。」謝霖亦吓了一跳,忙扶住母親另一只手,兩人一左一右,将謝韻芝攙下馬車。
謝韻芝緩過神來,望着身前這二人,一個文雅清俊,一個英挺悍勇,若拆開來看,不拘哪個都叫人歡喜,偏生站在一處,卻是說不出的糟心,怔忡片刻,方自嘲一笑,「到底是上了年紀,手腳都不靈便了,多虧你兩個。」
渾做若無其事,攜了兒子的手,一行人進到莊中。
待諸人落座,丫鬟奉上茶來,謝韻芝抿一口茶,同賀長峰道:「這莊子并無甚出奇之處,不過後園子裏養了幾株好牡丹,還是家父在世時親手栽下的,這些年精心養護,一年開得比一年好,前幾日蘭兒還說要帶了霖兒過來看看,不想一住便不走了,展鵬同雷相公想是也得了信,趕了過來賞花罷?」輕描淡寫,便将這底下一應波瀾盡數遮了去。
賀長峰哪裏曉得這其中種種,捋須一笑,「老夫素來只知謝老幫主使得一手好掌法,不想還有這等閑情雅致,今日既得便,定要賞鑒一二。」
餘下四人聽了,皆只低頭喝茶,垂目不語。
待喝過一輪茶,衆人起身随謝韻芝齊齊往花園去。
此時正值深春,落月莊後園中花團錦簇,不止牡丹,芍藥、碧桃、荼蘼等亦是一簇簇,開得如錦如霞美不勝收,賀長峰觀之頗覺心曠神怡,謝韻芝又着意款待,賓主言談甚歡。四個小輩卻是各懷心思,汪展鵬唯恐小師叔有甚驚人之舉,一面緊盯雷霆,一面湊到師父與岳母旁,不時附和湊趣。謝霖走在雷霆與姐姐中間,先還有心說笑幾句,豈料左右兩人俱是板着臉,也自提心吊膽起來,三人便皆成鋸了嘴的葫蘆,各個悶不吭聲。
謝韻芝眼風一掃,後面三人情形俱落在眼中,微微一笑,問女兒道:「蘭兒不是請了各堂堂主夫人并姑娘們來賞花宴,如何,可有好姑娘入得你兄弟的眼?回頭咱們也好上門提親。」說着又向雷霆道:「聽聞雷相公亦尚未娶親,鄙幫中倒頗有幾位才貌雙全又賢良淑德的姑娘,可堪良配,相公如不棄,便由我做一樁大媒如何?」
她忖度雷霆與兒子之事當不曾報與賀長峰知曉,此時便當着賀長峰之面與雷霆提親,倘雷霆應下,正可将謝霖同他拆了開去,便是雷霆不應,亦可借賀長峰之口勸說一二,想這雷霆總歸不敢當着師兄之面自承斷袖,壞了神兵谷弟子的名聲,只需雷霆但有一絲猶疑不定,落入霖兒眼中,便生嫌隙,屆時私下裏母女倆再勸說幾句,水滴石穿,總能說得霖兒心思活動,再不致這般情絲系在個男子身上。
她打的好算盤,賀長峰卻是不知,只當這位謝夫人一片熱心,當即笑道:「夫人既說是良配,想來姑娘必是極好的。我這師弟年将而立,正該将娶妻一事操持起來。」轉頭看向雷霆,「夫人如此熱心,還不快來謝過。」
雷霆不意謝夫人當場發難,腳步一滞,旋即道:「多謝夫人美意,只在下心中已然有了鐘情之人,只願此生相伴,不離不棄,旁的女子再好,亦非我所求。」
賀長峰從未聽這個小師弟說起此事,登時一怔,問道:「你已有意中之人?這些日子卻不曾聽你說起。」
謝韻芝亦道:「雷相公如此人才,看中之人必是才貌雙全,只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可下聘了不曾?何時迎親?」說着一扯謝霖,「你與雷相公八拜結交,兄弟相稱,如今你義兄眼瞅着便要成家,如何你還推三阻四不肯成親,別到時候人家孩兒滿地亂跑了,你倒還孤零零一個,看着可不眼饞嗎?」
賀長峰亦是好奇雷霆意中人是誰,追問道:「你到底看中了哪家姑娘,可要上門提親?」
雷霆心思通透,見謝韻芝當着賀長峰之面步步緊逼,已然明白其中之意,瞥一眼謝霖,暗忖今日在場并無外人,兩人情事正可說了出來,也好絕了謝氏母女要謝霖娶妻之念,略作沉吟,正要開口,不防謝霖搶在頭裏,斬釘截鐵道:「娘莫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