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又見小墨

回到四年前的九月十六日,邕宣城裏酷暑正當空。

這一天,萬裏晴空無雲,陽光灼灼炙烤邕宣城,蒸騰起熱浪陣陣撲倒了馬路邊成行成行的朱槿花,花瓣沒精打采耷拉着腦袋,愛答不理那翩翩起舞的蝴蝶。

公交車懶洋洋地在馬路的一頭露出臉來,晃晃悠悠了好一陣子才跑到跟前來,尾氣卻像那牛皮糖頑皮又搗蛋拼命粘着粘着,一路亦步亦趨晃蕩着跟了來,一路還不忘卯足了勁兒吹吹彈彈路邊的花兒。

經不起尾氣如此這般的耍賴折騰,偏生自己已生根在這泥土深處,待要跑卻又跑不得,花兒唯有即時如同致禮一般點了點頭,算是給足了尾氣的面子。等到公交車終于慢騰騰地跑到路的另一頭,花兒方才稍稍舒展了眉目,恢複了原先慵懶的姿态。

眼看着花兒對自己低頭服輸,陽光卻不輕易就滿足于這小小的勝利。它仍是不依不饒地由着自己的性子來,很快又瞄準了另一個目标。看,街邊還有那麽多的扁桃樹不是?走,打過去!

陽光轉而又撲打在街邊一排又一排的扁桃樹上,直打得樹枝上那綠油油的葉子微微地泛出白光,一閃一閃晃得路人的眼也有些花了。路人有些消受不住,不時合上眼抵擋。在閉着目的瞬間,眼前淨是星星在閃爍。

趕巧在這滾滾熱浪裏,孫小墨只身一人提着行李包拉着皮箱,穿過重重掩映的白光,跨入一扇厚重的青石大門。

青石大門的前方豎着一方長條狀的巨塊石英岩,上面清晰地刻着“巒山大學”四個燙金大字,筆力遒勁奔放,望之使人油然而生深邃與力量感。石門的兩側各矗立着四根大方柱,遠看得莊重肅穆,走近了去,清晰可辨柱子的頂端雕了盤龍戲珠,更添幾分考究的古樸,雄渾磅礴之氣頃刻呼之欲出。

石頭确是好石頭,浮雕更是好雕工。孫小墨由衷贊嘆了一聲,然則,這一刻置身于這一城滾燙的流火中,自己斷然無法靜下心來加以細賞。于是,徑直穿過它們,望校園深處走去。

校園內,林木沿着校道兩旁整齊劃一地栽種過去,看去有如兩排列隊有序的衛兵。陽光照耀下,樹影森森遺下一片片蔭涼,給在酷熱中煎熬的路人些許清涼的慰藉。

盡管得時刻留神避讓過往的行人,孫小墨也只不去計較這麻煩,盡可能地扶着樹蔭向前走,蓋因那陽光落在裸露的皮膚上,隐隐有種火辣辣的灼燒感,哪怕只得片刻的蔭涼也是好的。

隔不了三五棵樹木,當中粗壯的樹幹上赫然懸挂着揚聲器。聲音從細細密密的樹葉裏冒出來,又從行人的頭頂上加倍擴散開來,昨天和明天響的,想來大約都是和今天同樣的聲音:“歡迎各位新同學、各位家長和朋友們。下面,請允許我來為大家介紹巒山大學的概況。巒山大學成立于1926年,學校的……”

不知怎地,這略帶甜美的腔調,聽來總能讓人察覺當中糅合了些許做作以及呆板機械的意味,使人無端地有些焦急。原本喜歡躲在樹桠中試聲的知了此刻也不叫了,只撇下廣播獨自在那兒聒噪。

讓人不得安寧的是,這單調的聒聒聲似乎永不知疲倦,片刻也不曾消停,自校園的角角落落轟然反複,合着那鼎沸的人聲,嘈嘈雜雜都灌進耳朵裏來,燥熱好似又多了幾分。

孫小墨一下就聽出來這是事先錄制好的校史簡況,卻也不知這一會兒給廣播重複播放過多少輪了。她頓覺索然無味,沒了心思再往下聽,有些無趣地朝四處張望。入眼皆是青一色的紅布橫幅,上面工工整整地排滿了鬥大的金字,不外都是“熱烈歡迎新同學入學”、“歡迎加入文學院大家庭”、“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歡迎你”一類的字句,所有字形一律印得方方正正的,輕易就讓人将之與一板一眼的老學究相挂鈎。

稍稍有點兒意思的是,每一條橫幅下面都擺放了三四套長方書桌和椅子,正好圈成各個學院迎接本院新生的大本營。每一個陣營前都或坐或立着七八位學生模樣的人,各人的臉上還脫不掉幾分稚氣呢,這一會兒卻都故作老成鄭重其事地駐守,讓人不禁聯想到偷抹了媽媽口紅的小女孩,看去不免覺出幾分可愛的滑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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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有人靠近這橫幅下的陣營,守軍中就會有兩三個人同時站起來,忙前忙後地招呼着。而一旦發生了指點不成功的狀況,守軍當中就會有人自告奮勇站了出來,領着一臉迷惘的新生前去辦理報到手續。這樣的指引真是一項既貼心又周到的服務。奇怪的是,也不知是從哪兒替補來的人手,陣營裏的人數大約總能控制在七八人不變。

這名受了優待的新生往往是一臉感激地跟在帶路人後頭。若是碰巧這新生有親友陪同前來,這親友多半借機打聽諸如學校的住宿條件好不好、食堂的飯菜可不可口一類無關學業卻又意義重大的消息,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越往前走去,時間越往後推移,來報到的學生越是絡繹不絕,周遭的一切就越是更為濃烈地傳遞出一派喜慶歡騰的氣息,一園的喧嚣直讓人有些吃不消。論起來,這原也沒什麽可嫌惡的,說到底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年年六月送走,歲歲九月迎來,橫豎是學校每年例行的盛事,喧嚣不外是應景罷。

自己并非頭一遭經歷如此盛事,一早就已熟知這其中的套路,孫小墨一邊回想往年開學的情景,一邊在腦海裏為自己安排好了接下來要做的事。途經哲學與社會學學院陣營時,并不像多數新生停留下來詢問再三唯恐有所遺漏,她也只是放緩了腳步,仍舊一步步朝前走去。

孫小墨想象不出在這座校園裏,還有什麽可值得自己稀奇的地方,腳下的這條校道,自己已經走了四年,即使只是路邊一棵随便什麽時候新長出來的小草,也早就長在自己的腦海裏了。

此刻,輕車熟路地不費多少工夫,孫小墨就已經辦完了所有的報到手續,單只剩下取住宿安排名單了。這是一道最後的也是最為簡單的入學報到手續。

“孫小墨同學,給你,宿舍名單,可得拿好了。”親切和藹的聲音響起。

孫小墨認出眼前這個同自己說話的人,正是後勤管理處的魏阿姨,卻不知為何,校方安排了她這樣的一位老者,讓她在這大熱的天裏來負責派發名單。

魏阿姨已屆退休年齡了,長得一臉的慈眉善目,一頭精心染過的黑發當是連日來無暇打理,此際看那發根處,已悄悄地又長出了一片花白來。到底是年歲不饒人,孫小墨暗暗感慨,再看魏阿姨卻似乎并不以為意,只顧低頭專注地忙碌着。工作中的她,總透出老派人的作風,很是忘我投入,讓後輩不禁自嘆弗如。

新生們很自覺地排成隊等待着,幾大摞資料堆放在她面前的書桌上,她正埋頭将它們分類整理,原本挂在她鼻梁上的老花眼鏡,這一會兒都已經滑落到了鼻孔上,她仍只是未知覺。

孫小墨排到她跟前報上名字來的時候,她很仔細地去翻找花名冊,抽出其中的一張,眼珠子很努力地從老花鏡後面向上轉,對上了孫小墨的眼光。在把名單遞過來的同時,她還不忘半低頭在紙上打了一個紅勾作好記號。

“謝謝老師。”孫小墨想了想,還是很鄭重地稱她一聲老師,伸出雙手去接過宿舍名單。

打開來一看,研究生公寓三號樓四零八室後面印有四個名字:聶雙鳳,塗淼淼,孫小墨,宮嚣。這就是我的新宿舍和新室友了,孫小墨在心裏默默地把這些字都記了下來,順手就把名單表對折好放進了背包裏。

三個室友當中,聶雙鳳和塗淼淼是和自己同一專業的同學,自己跟她們在複試時打過照面,還有過簡短的對話,依稀還能将她們的樣貌與名字對上號。不過,若要細細說來,讓自己印象最深的卻是這兩人的名字,一個名字裏有五個又,另一個名字裏有六個水。如今,在宿名單裏頭再添上一個六個口的宮嚣,這間小小的四零八房足以組成一家奇名俱樂部。

真是一個奇妙的巧合。孫小墨對這個純屬偶然的巧合笑了笑,低頭又檢視了一遍自己的行李,确信自己沒有遺漏下任何東西,這才不緊不慢地朝新宿舍的方向走去。

在孫小墨的身旁,不時走過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人,這些人的手中多半都拉着皮箱或者提着行李包,沒有一只手是空閑的。不必費心去猜測,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陪同新生前來報到的親友團。

熱鬧沒什麽不好,孤單也沒什麽可恥。孫小墨靜靜地看着他們走過,沒有為自己的落單感到難過或者難堪,她打心底裏不介意自己的形單影只,何況,巒山大學實在算得上是一個即便讓自己閉着眼走也不太可能會走錯的地方。版圖都已經刻在腦海裏了,她有這樣的自信。

在路的分岔口,孫小墨向右拐去,下意識要避開這條熙熙攘攘的主幹道。未幾,她就穿過了碧湖路的僻靜樹蔭,又經過了兩塊蔥綠的大草坪和一個還開着零零星星花朵的園圃,來到研究生公寓三號樓下。

迂回包抄竟比取直道還要更快些到達目的地,她不禁啞然失笑。

笑過之後,孫小墨很快就犯了愁,擡頭望去,三號公寓樓的樓梯陡且長。眼下她又是拖皮箱又是拎背包,爬起樓梯來可比不得往日,少不了要費一番工夫。要不要上前去向宿舍管理員阿姨求個方便,求她允許自己把皮箱先放在管理室,自己來回多爬一趟樓再把它給搬到宿舍裏去?孫小墨猶豫着,一時間舉棋不定,止步在樓道口,只是站着不動。

“呀!是你,孫小墨!”

乍一聽到招呼覺得有些意外,又聽得出話裏蕩漾開來的歡欣喜悅,孫小墨更感訝異,不由地循聲看了過去,迎面正快步走來一位大男生。

男生有高高的個子,穿了一身略顯幹練的商務休閑套裝,鼻梁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這一身行頭,使得他看起來既帶着幾分武相,又透出幾分文氣。

一時間不能确定他是與自己相識的人,只是,這個人看着确是有些面熟的,待要再往下想,又着實一點兒也記不起是在哪兒見過的他。也許,他只是碰巧長了一張很大衆化的臉,走到哪兒難免會讓人誤認成熟人了吧?孫小墨胡亂猜想,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他的臉棱角分明卻又不是大衆臉呀。

狐疑之下,她心有不甘又在自己的腦海裏搜索了一遍,最終還是無法确定來人究竟是親還是故,當下就有了些許遲疑,半是答半是問地接過了他的話:“呃,你是?”

“我是張弓長!上次英語聽力複試,咱們在金榜樓1012號教室,你坐在我右排。”男生似乎按捺不住雀躍,看向她的目光裏有些急切。

她茫然的表情讓他有種挫敗感,難道她已經記不起在哪兒見過我了嗎?這麽一思想,他就更明顯感覺到了自己心中頹然的失落,忍不住在話裏提醒她初次見面的時間與地點,巴巴地希望她能夠因此而回憶起當天發生的事來。正經說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見到她。五個月前的那一場複試,他就曾在金榜樓見過她。那一次很匆忙的會面,讓他記住了這個容顏清麗的女子,也記住了她那雙大且明亮的眼睛,以及能夠感受得到的她身上淡淡的異域風情。直到過了若幹月之後,他方才在無意中得知,他跟她,彼此非我族類。只是,那已經是後話了。

金榜樓。英語聽力複試。聽到這些字眼,她的腦海裏似乎有了點印象了。

她記起來那天的英語複試開始之前,左排有一位男生和自己打過招呼。那人也像眼前的他,給了自己一個大笑臉,倒也不像多數初次見面的人那般,多少都要端出些禮貌客套的架子,在拿捏了一番後方才展示出顯見得是極為克制的微笑,好讓別人印象裏從此只裝下自己謙和得當、溫文有禮的形象。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也有那麽燦爛的笑,還有那樣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不是他卻又是誰。孫小墨無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現在可以十分地确定這大男生就是張弓長。當即,她微笑着看向他,說:“金榜樓?哦,你是張弓長。”

謝天謝地,她記起我來了!張弓長聽了她的話,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不自覺地來回搓了搓自己的一雙大手。這一搓,他方才感覺到自己的手心竟有微微的汗沁出。如此窘迫之下,他再也沒法做到像剛才那樣故作鎮定地看着孫小墨,表情頓時就有些不自然。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他當即決定趕緊轉移話題,問道:“我學傳播學專業,你呢?”

眼看他突然變得躲閃的目光,孫小墨正暗自納悶,又聽得他問出話來,也顧不上去猜測,說:“文化人類學。真巧,我們又碰面了。”

一時間不及調整好自己驟然起伏的心情,張弓長卻也不希望就此被孫小墨看穿自己的心思,正好借着談話,半轉過身去,指了指對面的公寓樓,說:“是呀,真巧。我昨天來報到,就住對面四號樓一零七號宿舍。”

矗立在他們面前的這兩棟公寓樓,一棟是三號樓,住着女研究生。另一棟是四號樓,住着男研究生,兩棟樓的樓道入口剛好是對開的。

當孫小墨還只是巒山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她對巒山大學的龐大校園有着滿滿的好奇心,一個月的時間下來,她就已經把學校裏的每棟樓房弄了個一清二楚,當中也包括這兩棟讓當時的她看來有些高不可攀的研究生公寓。再想不到,四年後,自己卻住了進來,世事真是難以預料。孫小墨沉浸在時間的不可思議裏,一時忘了接上張弓長的話。

張弓長目光游移在皮箱和背包之間,沒等孫小墨再答,他便已彎腰麻利提起皮箱,熱情地伸出援手:“孫小墨,我來給你提箱子吧?”

“謝謝,麻煩你了。”孫小墨看他的陣勢,這哪兒是請求,分明就是不容分說非做不可的派頭。

“客氣了。對了,還沒問你住哪間宿舍?”

張弓長轉回頭,卻不敢再看向孫小墨的眼睛,盡量用了讓旁人聽起來極平靜的語調問她,但他的臉上還留有些許掩飾不住的窘迫。從再次見到她起,他就隐隐約約地感覺到了自己竟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興奮與緊張交織之下,他竟沒想起要問她住在哪兒這個重要的問題。

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驚慌來得更恰當些。看到她,不知為何,他會有種驚慌甚至危險的感覺,直覺告訴他要趕緊逃離,卻又忍不住向前靠近。這樣的體驗,實在是超出了以往他對自己的把握,的确有點不同尋常。

“我住四零八房。”孫小墨看到他一閃而過的窘迫,只以為是因陌生而引起,她又放出笑容來,有意傳遞給他放輕松的訊息,好使這純粹是因不熟絡而生出的尴尬氣氛有所緩和下來。

“好,四零八。” 張弓長還是不好意思看她的笑,扭頭邁開大步往樓上走。

真是魁梧健壯的漢子!卻沒想到這生得一等一舞槍弄棒體魄氣度的男兒,去做了咬文嚼字爬格子耍嘴皮的刀筆營生。真是可惜了,孫小墨看着他寬厚的背,忍不住暗自惋惜,看他又向前多登了幾步樓梯,自己亦快步緊跟了上去。

“呀,到了,箱子擱這兒,你自己拉進去,咱們有空再見了。”

張弓長把箱子放在門口,在門前站定了,不再往前邁一步。

孫小墨覺察出他的顧慮,畢竟男女有別,也就沒有挽留,微微點頭說:“好,謝謝,再見了。”

“好,我先走了。再聯系。”張弓長也點頭。

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張弓長就走到了樓道的盡頭。

樓道盡頭的牆壁上釘有一塊牌匾,上面畫着一個小白人逃跑的圖案。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樓道裏,只它一塊牌匾在閃着幽幽的綠光,很是醒目。

孫小墨就這樣看着張弓長在小白人那兒折過身去。

呀,電話號碼,電話號碼忘記交換了!

當他終于消失不見了,孫小墨方才猛然記起電話號碼的事來。

情急之下,她擡了腳就要追趕過去,卻在擡起腳的瞬間又按下腳步不動,自己這麽做可不是太冒昧太唐突了些麽?何況,他剛才不是也已清楚明白跟自己說過了他的專業和宿舍號了?左右不外是這三號樓和四號樓,情況沒有多複雜,況且樓房挨得是這麽的近,以後能碰上他面的機會決計是不會少的吧,到時還是可以再好好謝他一謝的,如此一來,卻是不必非趕在這一時半會兒不可的了。

當下打定了主意,孫小墨心頭剛剛忽閃而來的些許懊惱也就煙消雲散了。擡起頭來,她看着宿舍的大門,這一會兒室友們可是都已住進去了?又會是三個有着怎樣風情的女子呢?她心裏生出隐隐的期待和淡淡的歡喜來,只要把眼前的這扇門打開,門內就是即将和自己見面的新室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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