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潔淨危險

張弓長似乎特別喜歡上陶忘然老師的課。在這門課上,一次也沒見過他遲到早退,更別提請假或缺課。如此數次上得這一門課程,一個學期就已溜走了大半,孫小墨和他的關系稍稍明朗了一些。

但校園裏的戀愛故事似乎總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至于是哪兒不對勁,孫小墨自己也說不上來。

彼時,孫小墨已經修習到了社會文化人類學這門課程,而張弓長一如既往研習傳播行為論。

張弓長的導師名叫傅志,一直潛心于傳播學理論研究。這個學年,聽高年級的師兄師姐說起,傅老師似乎是要花一年的時間到另外一所學校裏挂職,又有學生說,他不是挂職去而是借調去了。說法紛纭,不知道該聽哪一個。

孫小墨聽得新鮮,只聽說過有高校老師挂職去到地方政府部門裏,卻沒聽說過挂職去到另一所高校裏頭的。于是,心下将信将疑。

傅老師經常不在巒山大學裏卻是不争的事實。張弓長不止一次跟自己抱怨過,他找導師給指導一篇論文的寫作,中間的溝通,來回就得通上十幾個回合的電話,這還不包括平時師徒之間的電子郵件往來。

倘若誠心向學,寫論文自然就不會是一件輕松的事,作為一位名師手下的學生,哪怕只是寫最普通的課程論文亦是如此。

傅志老師應該算得上是名師了吧。孫小墨想起她曾在張弓長帶來的一本雜志上看到過一篇關于傅志老師的專訪,當中文字不乏溢美之詞。

專訪上說的是“在步入學壇二十年後,傅志教授獨樹一幟将行為科學引入到傳播學中,開拓了傳播學研究的新領域,傳播行為學自此宣告誕生,一舉填補了以往傳播學研究的空白”。

專訪刊登在大名鼎鼎的《布谷》雜志上。

一時間,傅志聲名鵲起,在業內有着非同尋常的地位。

盛名之下,傅志對弟子的要求未免比其他導師要苛刻些。入學之初,他便已有言在先,希望張弓長能在傳播行為論方面做出幾篇像樣的論文來。

這也是符合情理中的事,做老師的,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學術主張能成流成派,傳道授業的弟子越多,流派學說播布得越遠,影響也越深,有朝一日占據學科一席之地也未可而知。

張弓長自然也是知曉導師在學生順利畢業拿學位找工作這些事情上的分量。沒課時,他就一頭堆在那些蒙塵的專著裏。每每寫出一篇新的論文,他讓孫小墨當第一個讀者。他把手提電腦推到她的面前,指着一篇打開的文檔說:“小墨,看看我新寫的論文。”

那神情與孩子做完父母交待的事後,忍不住纏上來讨要獎勵糖果時的乖巧如出一轍。孫小墨原待要取笑于他,又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只得按捺下自己的笑,認認真真地讀下去。

“弓長,這兒得改用嚴謹中性一些的詞語,運用些理論與術語,也許會更好。”幾回觀摩之下,孫小墨忍不住指出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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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班門弄斧,卻歪打正着,張弓長修改後的論文竟得傅志老師的肯定。

盲貓碰上死老鼠,這樣的運氣不是每次都能有。聽張弓長喜出望外說完事情由來,孫小墨一笑了之。總歸是專業不同,自己要把更多的時間用在修習好專業課程上,還得從原本就不算多的課餘時間裏,抽出一部分用去做家教。為此,少了很多空餘的時間,只在周末和平時的飯點,才是自己和張弓長約好的固定碰面時間。除此,就是純屬偶然的遇見了。

巒山大學是這麽的大,足有數百公頃之闊,以致于住在東校園的學生要趕往西校區去上課,要麽坐校園的擺渡車,要麽自備交通工具,步行幾乎是趕不及的。寬闊的校園裏,擦肩而過的機會不算多。可是,要遇見的人總是能遇見的。

在去上課的路上,她常常能夠遇見他。

“小墨,開水提到你宿舍樓下,還是放在老地方。”張弓長走了幾步,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回頭囑咐孫小墨。

那麽多的偶遇,她總疑心是他的刻意而為。而像面前這樣子回首的他,讓她不由地想起惡俗愛情故事片裏的泛濫橋段,說不出是深情還是做作的姿态。

“好,我知道了。”孫小墨答得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看他走遠,他的影子一下子就融入了校道上那些綠色之中。

“可別這麽癡了,人都走遠了。走,小墨妹妹,我們上課去。”

聶雙鳳從背後走了過來,用書輕輕地拍了拍孫小墨的肩。

孫小墨回頭看她手裏拿着兩本書和一支筆,多餘的東西都沒帶。相反,自己天天帶着背包和水壺就顯得有些誇張了。

“聶姐姐,你積極些沒錯,今天是你導師的課。”

“他的課不是挺好?”

“好是好,只是要求也高,我擔心課程論文。”

“人同此心。”聶雙鳳兩手交叉把書抱在懷裏,那姿勢如同捂着她自己的胸口,無形中透出幾分拒人千裏的冰冷。

劉思免老師治學嚴謹,班上的同學裏誰能不對他敬畏三分?大家在提交課程論文時,心裏都是捏了一把汗的。所以,即使是師從于他,聶雙鳳還是用“人同此心”來說出她對他的誠惶誠恐。

他主講的這門專業課程名稱是社會文化人類學,上課地點設在一個小教室裏。這一次課,他講瑪麗道格拉斯的《潔淨與危險》,Douglas Mary Purity and Danger:An Analysis of the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

又是潔淨又是危險。單單是這題目,就已吊足一室學子們的胃口。

“同學們,潔淨如何與危險挂上鈎?單純地憑想象,很難得出有說服力的結論。我們做大文科的研究,不像理工科可以使用量化的數據指标和工具,關鍵在于能夠提出自圓其說的論據來支撐自己的論點。現在,我們來看通過什麽樣的論據辯明潔淨與危險之間的關系。”劉老師頓了頓,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掃視了教室一圈,繼續說,“請瞫兆逸同學上講臺來協助我。”

瞫兆逸聞聲放下筆,“咚咚咚”快走幾步就站到了講臺邊上。

他是個“畢茲卡”,正經叫起來就是土家族人。他的個子不高,長了高且直的鼻子,襯得他的雙眼有些深邃。相比之下,他的嘴就顯得有些單薄了。出現在大家面前時,他總是白淨的臉和永遠白淨的襯衫,帶着淡淡的書卷味,算得上是白面俊朗書生。

日後相處的時間長了,大家才知道,瞫兆逸并不是表面出現出的那般文弱。每天早上六點,他必定起床來,不問天氣冷暖,他也只穿着短運動衣褲繞着球場跑完十圈,方才回到宿舍沖冷水浴。這樣的毅力,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

作為家中長子,瞫兆逸甚至早早就扛起了一個家的重任。為了多掙些生活費,他做了本科生的班主任,還兼做了兩份家教,時間表排得滿滿的。那些小他好幾歲的女生,暗暗喜歡上他的堅毅擔當,偷偷給他發來短信表白的事也是時有發生的。只是,似乎能讓他動心的人只有馮雨來。

卻說馮雨來跟張弓長是同門,一同受教于傅志老師。對于瞫兆逸喜歡自己這件事,馮雨來有她的顧慮。她清楚自己已經三十挂零了,如若再不抓住青春的尾巴,日後遇到好郎君的機會只會越來越少。如果他只比自己小幾個月,或者哪怕小上一歲兩歲,自己也許就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可是,造化弄人,自己大了他将近五歲。她不确信自己能跨過這個坎。兩人的關系就這樣僵着,看得熱心的同學好不焦急。

白筆“嚓嚓嚓”發出聲響,劉老師很快就在白板上寫完五個字,潔淨與危險。轉過身,他又在瞫兆逸伸出的手掌上寫字,說:“瞫同學,把手掌展開給同學們看看。”

聽到劉老師又講開課,孫小墨停下胡思亂想,擡頭看向講臺。此刻,瞫兆逸聞言已舉起手掌并打開來,上面寫着“潔淨”兩個字。

“同樣的筆墨,分別寫在白板上和瞫兆逸同學的手掌上,請同學們思考這兩組字之間的不同。”厚重眼鏡片背後,劉老師的眼睛轉得很快,掃過每一個同學的臉,讓每一個人都産生了錯覺,覺得劉老師是在向自己提問。

不知道劉老師到底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答案?在沒有想好答案前,大家紛紛避開劉老師的眼光,只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專心地往瞫兆逸手上看去。

“兆逸的手髒了,白板墨要好幾天才能洗得掉。”塗淼淼先開口了,說的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大家豎起耳朵,原是要聽她接下去談的大見解,卻發現她的話已經說完了,不免有些失望。

“不錯,這是顯而易見的,瞫兆逸的手髒了,但這只是我們都能看到的表象。我們當然不是只停留在表面淺嘗辄止,現在要分析的是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深層意義是什麽。還有哪位同學來談談自己的看法?”

教室裏寂靜一片。

“好,我來提示一下。為什麽剛才塗淼淼同學不是說白板髒了,而是說瞫兆逸的手髒了?可是,我們明知白板上的字遠比手掌上的要多要大。那麽,又是根據什麽樣的邏輯觀念,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個髒的觀念是怎麽來的呢?”劉思免老師胸有成竹,從容地把學生們引入他今天要講的課題。

“多數人都持有一個大致相同的邏輯分類觀,并按這一分類觀對物體進行分類,然後再把這個物體擺放在自認為合适的位置上,這樣的擺放能帶來舒适自在感。”劉老師點頭示意瞫兆逸回到座位上,又接着說,“如剛才的情形,白板筆用于白板這一位置上,符合我們的分類标準。相反,将之用于其它物體則悖離慣常的分類觀念範疇,使我們潛意識裏感覺到不舒服,甚至認為不潔淨,下意識要糾正它,直至感覺到舒适。”

“換句話說,肮髒在日常生活中遠非自然衛生的範疇,更關涉文化慣習中的範疇。事物或潔淨或肮髒,與事物本身的“潔”與“髒”并無必然聯系,只取決于它們在人類文化分類系統中的位置,亦即道格拉斯所說‘鞋子本身不是肮髒的,然而,把它放到餐桌上就是肮髒的;食物本身不是污穢的,但是,把烹饪器具放在卧室中或者把食物濺到衣服上就是污穢的。’”

“設若是‘髒’本身使東西變髒了,那麽,不妨再來思考日常生活中經常遇到的事。比如在用餐過程中,菜汁滴落到衣服上,我們會說菜把衣服弄髒了,然而,當把菜放在菜盤子中時,我們卻不會說菜把菜盤子弄髒了。相反地,我們卻認為菜和盤子都是幹淨的?另一個例子,從市場上新買回來的痰盂和新買的鍋、臉盆都是未曾用過的容器。但是,如果将這個新痰盂當鍋或臉盆來用,放在餐桌上或廚房中,我們就會感覺到很不自在,總會覺得痰盂很‘髒’。”

“小墨妹妹,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為什麽我們都看不下宮嚣當着我們倆的面洗屁屁了。洗屁屁最舒适的位置應該是在浴室。”聶雙鳳似有所悟,咬着孫小墨的耳朵小聲地說起來。

“聶姐姐,快別提這個來惡心我了。你要有心為學術研究作犧牲的話,就拟一個化名把這事擺出來供大家作案例分析。說不準劉老師還很欣賞你這個高徒能舉出這麽有深度又貼近生活的例子。”孫小墨看着聶雙鳳笑,虧得她想出這麽一個個例來。

“你……”一聽孫小墨揶谕自己說出這麽不雅的事來,窘迫之下,聶雙鳳忍不住還擊,“孫小墨,信不信我把化名編成孫小墨?”

不就是踢球嘛?聶姐姐,我也會的。倘若連這麽一點小心思也讀不出來,豈不枉我們做了一回好姐妹?孫小墨暗暗發笑,不聲不響把球踢了回去,說:“信,可是……聶姐姐你樂意一開口就毀了我們四零八的形象?”

“嗳,聽課了……”聶雙鳳用肘碰了碰孫小墨,看向講臺。她原本也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哪兒就會當真把宮嚣的事在大庭廣衆之下給抖出來。

心照不宣,兩人但笑不語。

這一會兒,劉老師正講得入神,他完全沉浸在他的課堂上了:“我們還可以想象得更美一些,那就是在大街上看到賞心悅目的美女長了一頭烏黑秀發,然而,把美女的任意一根秀發放進一鍋湯中,結果會是什麽樣的?就一般的情況來說,這個結果還是跟湯裏掉進一粒老鼠屎的情形差不多,會讓喝了這鍋湯的人感覺惡心甚至嘔吐。”

“在這裏,并不是說鞋子、痰盂、鍋、臉盆和秀發本身是髒的,而是它們所放的位置不符合我們的分類觀念,才會讓我們産生了髒的看法。我們将這些現象作個深層次的分析,上升到理論的層次,按照道格拉斯的分析,是我們對這個世界有一個系統而有序的看法,都希望将事物歸納到這個有序系統中來,使它們變得井然有序、條理分明。因此,任何違反有序系統事物的出現,都有可能會引起我們的反感。”

“比如我們慣常接受的常識是,鞋子不宜放在廚房的餐桌上,父母不應該與孩子發生性行為。”劉老師停下來,喝了一口水,繼續分析,“道格拉斯認為我們關于潔淨、肮髒的衛生觀念,其實跟原始人的神聖觀念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都是為了使社會秩序合法化。她認為,當事物脫離其原位時,社會就迫使我們重新安排并維持好事物的秩序,從而起到加強社會和道德秩序構建的功效;與此同時,當事物脫離原位時,社會就要采取儀式行為來重新确立該秩序,比如對犯罪進行懲罰,對肮髒則進行清潔掃除。因此,只有妥歸其位、符合潔淨觀念的物體,才會符合我們的有序系統,才會讓我們感覺到舒适,才不會産生危險的感覺。”

“肮髒。兆逸,你也危險,下課趕緊回去洗洗吧。”孫小墨側過身,對旁邊的瞫兆逸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別給我蓋大帽子,就幾個字有什麽危險,小墨,我覺得弓箭才比我危險哩。”瞫兆逸呵呵一笑,半真半假暗示。

瞫兆逸的狐疑并非全無來由。跟自己在同一宿舍裏住着的張弓長,每有避開自己接聽的電話,不知怎地,瞫兆逸就隐約感覺跟張弓長在電話裏頭對話的是一個女子,而這個女子,聽張弓長說話的語氣,卻不太可能是孫小墨。他也曾幾次對孫小墨旁敲側擊,孫小墨的回答似乎也印證了他的猜測。

不過,一切只是猜測,男生有幾個女性友人也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事,瞫逃逸并不願多心多事,對此也就一笑而過。只是,有時候看見孫小墨全無機心的純良,他難免就動了恻隐心,忍不住要話中有話提醒她。因是猜測,卻也不好把話說得直白,只是一半一半的暗示。至于真相究竟如何,那就是孫小墨跟張弓長之間的事了,他默默地在心裏盤算着,不拆一門親是種美德,自己是沒有理由去插上一腳的。

“他危險?你報複吧,兆逸?”孫小墨果真沒把瞫兆逸的話往心裏去,只當他是開玩笑。

唉,女人呀。瞫兆逸只有暗暗嘆一口氣,不再跟她說下去,換上一副認真聽課的面孔。

“上午的課就先上到這裏,下午我們分析‘主觀性’中的社會文化。主要參考書已經寫在黑板上。剩下一些時間,同學們可以到系圖書室去借閱這本書。”劉老師一邊說,一邊轉身在白板上寫下:埃文斯-普裏查德,《阿桑地人的巫術、神谕與魔法》,Witchcraft,Oracles and Magic Among the Azande,E.E.Evans-Pritchard。

每次給同學們開出課程參考書,如是英文原著,劉老師總會不厭其煩附帶寫上英文的書名和作者名。他給出的理由是,中譯本譯得再地道再傳神,總歸是加入了譯者的理解與加工。相對而言,英文是必修課,如果學有餘力,還是希望同學們盡量去啃原著。

大家從心底裏由衷佩服他的嚴謹認真,但私下裏,都只愛借中譯本,因為原著實在不好找,學校的圖書館裏也未必就有藏本。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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