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神或宿命
系圖書室離教室并不遠,孫小墨很快就借到了書。
在圖書室裏轉了一圈,也許是因為臨近考試的日子了,平時空寂的位子竟坐滿了人。那就去金澤園吧,孫小墨想了想,然後給張弓長發去了短信。
金澤園依湖而建,湖水彎彎繞園流動。園內草木蔥籠,水清木秀,正是讀書休憩的好地方,也是校園情侶們喜歡出沒的地方。
入園十步開外,是一座七層高的塔,叫做象塔。據說,象塔原是為紀念馴象衛而建,已經歷了幾百年的風吹雨打了,當初巒山大學始建校,連同山坡上無數高大粗壯的松樹一道保留了下來,其後又精心加以修葺,及至後來,這塔倒成了巒大的一個标志。塔前鋪有十八級漢白玉石階,即使是炎夏時節,在樹影重重覆蓋之下,坐在石階上也能感覺到一股溫涼。
以前的很多個傍晚,孫小墨就坐在這石階上靜靜地等落日西斜,那是一天緊張忙碌學習之後,她最為放松的時分。當向晚的霞光斜斜,就會落下一道道金色的光,如同祥和佛光照拂,拂得人心安寧,也照得象塔格外的迷人。如此光景,有口皆傳是巒大八景之首,果真當之無愧。孫小墨由衷地感嘆。偶爾,她也能聽到樹葉在風裏輕輕沙沙作響。等到暮色四合,日頭終于深深地沒入地平線,她方才回到教室裏自習。
心裏一下就跳出火苗來。七級浮屠。十八層地獄。忍不住又想,數字竟與此不謀而合,卻不知象塔可與此有關聯。這個問題,她想了四年了也想不到合理的解釋,不管怎麽說,高等學府裏有這麽一座塔,确實有些異于尋常。
此刻,她挑了背陰處的石階坐下。讀到入神處,張弓長輕拍她:“小墨。”
她擡頭看見他朝自己俯下身來,微笑的臉,熱氣似乎也自上而下壓迫下來,那種感覺又來了,感覺他想擁抱自己,是的,她感覺得到他的渴望。
他看了看四周,伸出手只把她的書給拿了過來,然後就直起了身,再沒有多餘的動作。
孫小墨怔了一下,随即取笑他:“腿長占了大便宜。”
“收到短信我就趕來了,不想讓你久等。”
“看着書,時間會過得快些。”
“看的什麽書?”
“你說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神?到底有沒有宿命?”說到書,即時就想起裏頭提到的事例,孫小墨茫然發問。
“小墨,我不相信上帝神仙宿命的說法,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張弓長伸出手指,朝孫小墨的鼻子點去,說,“不過,為你,我就信一次,嗯,感謝神,讓我遇見你。”
“我說不上信不信。”孫小墨微微側過臉,避開張弓長正欲伸來的手。她不習慣在公開場合作出太過親昵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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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墨,管他什麽上帝神仙的,咱們走吧?”他拉過她往金澤園深處的蓮香亭走去。他不喜歡在這太過耀眼的象塔面前呆着,蓮香亭多好,陰涼而且清靜,沒有人來打擾他和她相處的時光。
“也許神和宿命都是存在的。”對有神無神之争,孫小墨不置可否,因為自始至終,沒人拿出無可争辯的證據來證明神或者宿命的在與不在。
在蓮香亭裏坐了下來,孫小墨把書翻到分析谷倉倒塌致人死亡事例的那一頁,遞了過去,說:“弓長,你看。”
“我倒要看看是什麽書讓我家小墨迷信起來了。”張弓長借着書本的掩護,很快地撫摸了一下孫小墨的手,眼睛挂在她身上。
感覺到他火辣辣的目光射過來,料想他的心思多半已不在書裏,孫小墨又把書從他手上給拿了回來,說:“算了,弓長,還是我來給你講一講好了。”
“學生洗耳恭聽,懇請孫先生賜教。”說罷,張弓長略略向前彎下身,右手握拳,左手成掌包住右拳,朝孫小墨鄭重其事作揖。
“撲哧”一聲,孫小墨看他裝模作樣,只覺又好氣又好笑,趕緊阻止他:“好了,說正經事。白蟻咬斷了谷倉的柱子,谷倉因此倒塌并壓死了坐在其背陰處的人。對此,阿桑地人和我們一樣客觀,認為谷倉的倒塌是因白蟻咬以及倉中小米重這兩個直接原因共同導致的,至于那個被壓死的人之所以坐在谷倉背陰處是因為天氣炎熱,他剛好坐到谷倉那兒納涼。除這個解讀之外,阿桑地人對這件事還有一種巫術行為的解釋,而這個解釋才是讓我困惑的。”
“巫術行為?”經孫小墨一長串的鋪墊和解說,張弓長顯然已經把注意力集中到這個事例上來了,好奇之下想一聽究竟。
“他們的說法是,除非那個被壓死的人受到蠱惑,否則,他不會剛好在谷倉坍塌的節骨眼上坐在谷倉那兒,而谷倉也不會剛好就在他坐下時坍塌下來壓死了他。為什麽谷倉不在另一個時刻當另一個人坐着時才坍塌?這兩組事件為何在時空某一點上切合了?對此,阿桑地人用他們的巫術行為來加以解釋,說是巫術與谷倉一起殺死了這個人。”
“小墨,照我看,這個分析有點玄乎也不盡科學,不過,也還算是合理的。”
“弓長,我只是在想,在科學的年代裏,我們是不是有點過于迷信理性的科學,迷信到就好像我們迷信了迷信一樣?可是,生活除了有冷冰冰的理性,更多的還有非理性的感性,就像普裏查德說的,巫術與谷倉一起殺死了這個人。”孫小墨有點饒舌地辯解。随着年齡的增長,她漸漸明白即使是面對完全符合标準的東西,太過迷信了,也就跟盲目差不遠了。
“抛開科學理性去作非理性追問,疑問确實在于何以事情偏偏發生在甲身上,而不是乙、丙、丁任意一個甲以外的人身上?”張弓長若有所思,孫小墨所提迷信科學的說法,促使他重新去審視自己不曾思考過的東西,文化人類學這個專業還是有那麽一點意思的。
為何被壓死的是甲而不是乙丙丁?事例講完了,孫小墨靜靜看着張弓長在皺眉思考,沒有打算要給他一個标準答案。
“好吧,小墨,你現在好像是說服我了。我暫時認同你的宿命說。”雖則隐約覺得以巫術行為作解讀未免流于似是而非牽強附會,但張弓長一時亦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只得同意她的說法。
“不是宿命說,也許确實存在某個由時間與空間切合而成的點,當事情恰好處在這個點上時,就生成了迷信說法中的命中注定抑或宿命。”
“某個由時間與空間切合而成的點。”張弓長重複了一遍,然後猛地一拍大腿,難掩激動心情,一把就抓住孫小墨的手,說,“必定存在這麽一個點,這個點就是巧合!這個點同樣可以解釋,為什麽咱們的人生旅程,不管選擇什麽樣的路,去向何處,所去向的路上總會有正好在那兒等着與咱們相遇同行的人。”
四周寂靜無人。她任由他抓住自己,定定地看住他手背上微微突起的青筋,低低地問:“你相信我們之間也是存在那個點的?你信巧合,還是信緣分?”
“小墨,是巧合也是緣分,你是逃也逃不出我掌心的了。”張弓長看孫小墨沒有掙脫自己的手,笑顏逐開,手下突然一用力,就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低頭迅速地吻過她的唇,輕輕一點就放開了。他只是有點賊膽,但還不是大到肆無忌憚。
孫小墨只覺得自己的唇上被涼且硬的胡茬劃過,而這個不完整的吻竟然是自己的初吻!一秒長的初吻!讓自己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深入,來不及體會,來不及……那麽多的來不及都已經來不及了,這轉瞬即逝的一秒鐘,把它們永遠都定格在了來不及上。那涼且硬的觸覺停留在唇上,久久不散。
湖面上,不時躍出幾尾小魚,漣漪乍起,圈圈圓圓圈圈,一圈疊着一圈蕩漾開來。孫小墨大腦一片空白,失神地看着水面,那麽多疊加的圓,細看之下卻找不出兩個同心的圓。那麽,又該需要積攢多少巧合的機緣,素昧平生的兩個人才能同時在這個切合的點遇見,圈出同心的圓來?倘若有幸遇見這個圓,又親手抱住了那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人,是不是願意自動繳械放下身段,心甘情願洗盡鉛華,只為安安靜靜地跟那個人畫一個一生同心的圓?
只是,在畫圓之前,有沒有足夠的運氣遇見這個人,而這個人願不願一生一世只陪你一人和鳴琴瑟?都是運氣的事了。想到這兒,孫小墨心裏不免有些感傷。
“小墨,你怎麽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張弓長看她半晌不語,搖晃着她的雙肩,臉上漸漸現出幾分焦急的神色。
“沒,沒什麽。”被他晃得回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心裏暗嘆了一聲,都是運氣的事。
“沒事就好,你剛才可吓着我了。”他噓出長長一口氣,又看她摸唇的小動作,念及那唇瓣卻是自己剛欺過的,他的心一下子就生出些許驕傲來。
揮之不去那涼且硬的感覺,孫小墨羞赧,并不看張弓長,只看向那些小魚,看它們躍出圈圈圓圓,又弄皺了湖面。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移開話題:“天熱,小魚都跳出來透氣了。”
“小墨,要不,中午咱們吃清蒸魚吧?”
打鐵還需趁熱。他看她紅着臉,只當是因了自己剛才的那一吻,頃刻喜上眉梢,擡出清蒸魚來獻殷勤,有意要多放一把火。
“嗯,好吧。”
孫小墨莫名地有些懊惱,懶懶地應着他。話是體貼的話,可惜,他不是在對的時間裏說出。以魚為點,看似可圈到同一個圓上,實則又不是那麽一回事。如同此刻,尴尬的是,她看着水中游魚兒,他卻想着盤中蒸魚兒。
“好。小墨,那咱們晚上吃饅頭?”張弓長看着她的臉,小心地請求,不知何以她突然間情緒低落起來。
“嗯,好。”她順從答應,卻已是有些心不在焉。
民以食為天,伺候好一個人的胃,最是頭等的要緊事。孫小墨愛吃米飯,張弓長愛吃饅頭,是以先前兩人就已有約,一三五吃米飯,二四六吃饅頭,午餐若依此而行,晚餐則與之相反。如此一來,誰都照顧到了,誰也不曾受虧待。
孫小墨記得這個約定。約好的事,她不說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