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弓長訓話

傍晚,難得有涼風習習,讓這悶熱的天氣一下子變得俏皮,有點讨人喜歡起來。

孫小墨站起身,把房門微微敞開,讓風吹進來。

房間裏只剩下她和聶雙鳳兩人閑坐着,宮嚣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也許是學生會裏有事情,也許是和黃光刊約會去了吧。宮嚣一向都忙,經常只在宿舍宵禁将近的時刻才出現在房間裏,宿舍看起來更像是她的旅館。對此,孫小墨和聶雙鳳也早已習以為常了。

e-lec-tro-en-ce-pha-lo-graph,孫小墨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背着英語單詞。

書本的每一頁紙都已經被她翻成綿軟的樣子了,封皮還被她纏上了好幾層透明的膠布,打開書,沒有印上鉛字的地方被她密密麻麻地寫上了筆記,紅的藍的黑的墨水印都有。

再往下翻去,赫然出現一行大號字“孫小墨是小豬”,那是有一回剛好碰上讀不懂的一段話,張弓長直笑她傻,一句一字好心給她講解,說罷,他意猶未盡,順手又寫又畫。不過是一本再普通不過的書,每翻一頁就有一頁的回憶跳出來,無意中承載了他與她的部分過往。孫小墨看着畫中小豬誇張的朝天鼻孔,感覺到有一股暖流清澈地流過自己的心扉。

房間的另一頭,聶雙鳳正盤腿坐在床上繡着十字繡,看那雛形,大概是要繡一大朵的玫瑰花。她對手工似乎有着異常濃厚的興趣,每日裏一有寬餘些的時間,孫小墨就看到她又拿起針線。手上的這一朵花,她已經連續繡了快有兩個月的時間了。

人在私密的空間裏,放下了防備,大約總能比白日裏顯得更柔和些。此刻看聶雙鳳卻像個溫婉賢淑的婦人,針線在她指間窸窸窣窣來回往複,手起針落處,鮮紅的線針針結實都落在純黑的底布框上,細細密密地開出一朵花來,花看得幾分妖嬈,也看得幾分心驚。

也許是繡得有些花眼了,也許是孫小墨這麽持續念念有詞,讓她分了心吧,這一會兒,聶雙鳳停下手中的活,無奈地看了孫小墨一眼,說:“小墨妹妹,可不可以請你不要這麽用功?”

“聶姐姐,我是笨鳥嘛,多花些時間是應該的。”孫小墨答着,又看了一眼正在背着的那個單詞electroencephalograph,錯不了了,就是這個纏人的腦電圖儀,形體真是冗長,讀完這個詞的時間都可以說完八個漢字了。

“小墨妹妹,過來。together,這個詞有印象吧?”聶雙鳳勾勾手,示意孫小墨走到她自己的身邊來。

“嗯,這個詞怎麽了?”

孫小墨乖乖走了過去,就近聶雙鳳坐在床邊,不明白她提起這個單詞的用意何在。

“小墨妹妹,把together拆開來就是to get her。”聶雙鳳看着孫小墨,跟人說話的時候,她喜歡凝視別人的眼睛。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眼睛因為微笑而顯現出好看的弧線,如同天邊那一彎初升的月芽兒,即使臉頰的雀斑也不能令被凝視的人不注意到她是一個幹淨溫暖的女子。

“是。可是,怎麽了?”孫小墨一時看得有些呆了,看她無端端地說這個詞,跟繡花可有幹系?

“姐姐教給你一招。你就聯想你要跟一個不是你閨蜜的女人和睦相處,也就是together前就得先學會怎麽 to get her,拿人家楊勵來說,你不妨試着用勵勵、阿勵、小勵勵這些昵稱來to get 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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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勵勵?聶姐姐可別逗我,給我十個膽,我也不好那麽肉麻。”孫小墨知道自己拉不下臉來,急急地否決了聶雙鳳的提議。

“看你說的,小墨妹妹,是親昵,不是肉麻。記好了,別一着急張嘴就叫小楊、老楊和大楊,大了老了就不太容易跟cute搭上邊了,叫小楊又太顯生分了點兒。你就挑那些很cute的叫法,就要讓她聽了心裏受用,一腔柔情暖烘烘地只散發出母愛,你們的關系就容易搞掂了。”

“聶姐姐,我跟她的關系一早就已搞得掂掂的了,我們同門,自來熟自來親。”聽聶雙鳳還是不放棄說服自己,孫小墨更是着急辯解。

“小墨妹妹,打比方的嘛。我可得很負責地告訴你,你們私底下怎麽鬧都成,可別得意忘形在個大庭廣衆之下叫個小勵勵。你不嫌丢人,人家小勵勵可還覺得下不來臺階。”聶雙鳳循循善誘之餘,仍不忘對孫小墨諄諄教誨。

聽她用了這樣的方法去背單詞,孫小墨哭笑不得,有意要給她難堪:“好吧,小鳳鳳,要是上英語課時你也cute一點就好了,現在下不來臺的人是我呀。”

話音剛落,聶雙鳳恢複往日矜持的面容,有些羞赧地說:“哎呀,小墨妹妹,你還介意這回事呢。”

“嗳,平時成績呀,哪兒能容易就忘了。”

“快別說了,小墨妹妹,這不是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嘛,誰知道嚴老師他就能認出我們倆來了呢。唉,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我們的期末成績。我可不想重修撒。”

說來說去,聶雙鳳也不是全然不擔心她自己的成績。哲學課的老師早就告誡過了,是人就不太可能全然超然物外,當真夠貼切。

“算了,都過去了,追究不來了。” 孫小墨想事已至此,只能盡量往好處裏想去,這安慰的話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小墨妹妹,晚飯請你吃五角星螺蛳粉?”聶雙鳳過意不去,有意要收買人心。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還是不改說話時凝視對方雙眼的習慣,那樣一種溫和,像……對,像媽媽!孫小墨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吓了一跳。

“好,還要再加肥腸。”孫小墨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即刻剎住自己的念頭,專心地去想螺蛳粉,想起那口味濃郁的燒肥腸,如同小孩在無意間窺見口袋裏的棒棒糖,兩眼登時就放出光來。

聶雙鳳一定是看到了這光,她又問:“雙份夠不夠?小墨妹妹,要不要先請示你家弓箭?”

每當她管張弓長叫弓箭,孫小墨就知道她心情不錯,有閑情來逗弄自己,說:“姐姐又笑話我了。”

“不笑了。現在就去?”

“現在就去。”

當下就說定了,趕緊換上出門的行頭,兩人直奔五角星而去。

五角星是邕宣城裏老字號的連鎖米粉店,開有幾十家分號,幾乎在城市的每條街道上都能看到它的影子,而它家還是出了名的只售賣螺蛳粉,無論什麽時候光顧,店夥計為客人遞上來的菜單上永遠只有唯一主食可選,除此之外全是配食與配飲。

聶雙鳳第一次吃螺蛳粉,在米粉已經見底了,還是沒能撈出一只螺蛳,轉而抱怨:“小墨妹妹,你們邕宣人欺負外地人,看看,一只螺蛳也沒給我。”

不必說,和大多數初次聽說螺蛳粉的食客一樣,她也是被誤導的,以為螺蛳粉裏面會有很多很多的螺蛳,即使不多吧,至少也有幾只才對得起這名號。

其實不然。道地的螺蛳粉裏是沒有螺蛳的蹤跡的。要做出這種米粉來,少不了一種螺蛳湯。熬制這螺蛳湯卻是極有講究,得先用上好的食用油把螺蛳炒幹炒香了,然後加入精選的豬骨、香料、藥材、幹辣椒等食材,連同水一起輪番伺以武火大火小火文火細心熬制若幹鐘頭方能大功告成。熬好的大鍋湯面浮一層紅油,吃不吃辣全看店夥計掌那柄大湯勺的靈巧程度。确切說來,這米粉的名字該叫做螺蛳湯粉才是。

“姐姐,正宗的螺蛳粉決計不能讓你吃得到螺蛳,你應該高興才是。若是有心一睹螺蛳真容,取粉窗口那兒有一口大湯鍋,裏頭的湯裏保準有螺蛳。”孫小墨指着服務臺,饒有興趣給她解釋。

看似很普通的一碗米粉,螺蛳粉的做法卻比老友粉還更煩瑣考究些。每天,在店鋪開門營業前,五角星的店夥計必須先準備好圓米粉、酸豆角、油炸花生、油炸黃豆、油炸腐竹、炒木耳、蘿蔔幹、黃花菜、酸泡椒、蔥花、碎蒜米和空心菜這些必備的材料。此外,店夥計還要準備諸如油炸豆腐泡、鹵蛋、肥腸、豬手、鴨掌等一類的佐食,供客人加菜時用。遇有忌口的食材,食客在點餐時就得留心跟店夥計說清楚了,如若不然,這麽多的必備食料,店夥計們可就一樣不少地往碗裏加了。端的是童叟無欺。

店門一開,有客人過來點餐,店夥計先是裝好一碗米粉,再把必備的材料按序逐一往碗中碼放好,最後澆上一大勺從鎮店的大湯鍋裏勺出的螺蛳湯,香味凜冽濃郁,端出來就是一碗誘人的螺蛳粉。

已經不是第一次到這家店裏來,用不了二十分鐘,孫小墨和聶雙鳳就到了五角星裏頭,兩人找了張靠窗的位置坐下。

火炎炎的天叫上兩碗熱辣辣的足料螺蛳粉。

加了兩份肥腸,份量卻還是稍稍顯得少了點,沒多久便叫兩人消滅殆盡。

“壞了,小墨妹妹,再這麽吃下去要長肚子,可就沒人要我了。”聶雙鳳一邊捂着肚子一邊又指着菜單,說,“再來一份豬手怎樣?”

戴了眼鏡,憑空多出一雙精明眼,又不是看不到你淨放光彩的雙眼,這哪兒是怕長肚子的眼神,分明就是恨不長肚子,何況,你也不是沒有主。只是,這個時候,女人的言不由衷是不必去深究的,只要懂得,只要心照不宣就好了。

孫小墨又豈有不明之理,只是暗暗笑她,故意用眼角斜她:“姐姐,胖了手感好。”不等她反應,又給她遞去剛從自助配料臺裏勺來的酸辣的泡指天椒,說,“看着,辣椒。”

“死小墨,學壞了呀?”聶雙鳳嘴上恨恨地啐她,手上還是很順從地接過指天椒,悉數将它們分投在兩碗米粉上。

蔥綠可人的小泡椒靜靜飄在湯上,忍不住兩口咬掉一只,呼呼,直吃得兩人七竅通火毛孔贲張痛快淋漓。不多會兒,一個汗涔涔,一個汗流浃背,兩人都伸出手,一左一右去拈那最後的一張餐紙。

“呀,就一張紙了,你用。”

“好辦,一人一半就是了。”

好吧,一人撕半張,擦完擦不完的汗就都不管不顧了。兩人相視而笑,平日裏雖算不得斯文一等一,卻也從來舉手投足不失溫文,此餐之前可曾有過如此瘋狂放肆之舉?可是,可是……一生之中總得有一次例外,總得有這麽一回不管不顧的吧?來,斯文,領你家兄弟溫文先家裏去吧,姐姐們今天不想看見你們哥兒倆,嗬嗬。

“妹妹,你覺不覺得這湯太辣了,來點冰的吧?”

“靓女,來兩杯王老吉。”孫小墨笑着點頭,招手叫來服務員。

邕宣城裏,管陌生的女青年叫靓女,陌生的男青年則一律稱帥哥,倒不是被叫的他們本身長得有多俊美,只是時下當地人對陌生青年的一種客套稱呼。

冰冷的王老吉很快就端上來,一同端上來的還有餐紙。店夥計的服務真是到位。兩人放開膽來,邊喝邊吹氣,沒多久,就笑作一團:“真過瘾。”

也是樂極生悲,一碗米粉吃回來,攪和英語課堂的事就飄到了張弓長耳朵裏,自是少不得孫小墨一頓好說教。

如此,炎熱的夜晚,撞見他聞見她。

汗味在空氣裏,連同微忿一道,若有若無。

看到張弓長面露不悅,顯見是隐忍有時,觸之則發。孫小墨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屏息不安地等待着。

“弓長,你怎麽了……”她嗫嚅着,還是橫下心來先開了口。

“小墨,他可是你們的老師,你們怎麽可以……”張弓長頓了頓,盡量挑了輕一些的字眼,說,“你們怎麽可以聯起手來對付他。”

他只當孫小墨還是無機心的大孩子,自記事起未離開過校園,不知道大人世界裏的錯綜複雜。

“嗯,弓長,我改。”孫小墨自知理虧,聲音低低的溫順。

“小墨,多聽我一句勸,代筆的事就此收手吧。交情歸交情,為他們代筆,你得了什麽好處?你的前途始終得靠你的雙手。”張弓長拉着孫小墨的手,指腹在她的手心裏來回摩挲,語重心長,“你,明白我說的麽?”

“明白,我慢慢改。”孫小墨應着,心裏不無委屈。

“小墨,你可有想過,給他們做了嫁衣,你的那一份,可有誰來給你做?”看她的委屈樣,張弓長心知她并非心悅誠服,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

他多有苦惱于她的迂腐。自打認識她起,他就看到她因為不會拒絕別人的請求而忙前忙後,落到最後時間不多了,她自己的事只能馬馬虎虎地應付着。孫小墨呀,你自己都不替自己好好打算,又有誰能更好地給你打算?愛人也只是在你成長好以後,半路才出來陪你,若是不濟,也許走着走着就散了。再好的關系,莫過父母,父精母血,造就一個人。可是,父也好母也罷,生命總是有它自己的長度,他們極少能陪你過完一輩子,除去命歹的白發送青絲,剩下的芸芸衆生,誰又不是非常肯定地只有自己能陪自己一輩子?那麽,又有何理由不好好利用這時間,做對自己将來有利的事?

聽着張弓長直白裏帶着些許勢利的分析,孫小墨一時難以接受:“給我點時間,我想我可以的。”

朝着金澤園的方向,孫小墨默默地跟在張弓長身後,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在孫小墨的人生裏,她從來沒有想過,社會原來可以這麽的功利,自己從來沒有涉足過現實社會裏爾虞我詐,助人為樂的事,什麽時候就變成了要預先計算得失的事了?人為什麽要那麽功利?為什麽不可以簡單一些?

面前的張弓長跟自己想象中的似乎有那兒不對頭了,這讓她感覺到有些不安。鬧了不歡的兩個人不聲不響地呆着,不知名的蟲子在灌木叢裏嗞嗞叫開了。真是不知冷暖苦樂的家夥。

宿舍大樓快關門的時候,孫小墨遲遲才回到宿舍。令她驚訝的是,平日裏慣常晚歸的宮嚣居然也回來了。

看到孫小墨進門,宮嚣先自取笑她一番,說:“哎呦,小墨妹妹,我得到陽臺看看今晚月亮是不是打西邊升了,咱們的小墨妹妹居然回來得比我還晚?”

“小墨妹妹,老實交待,是不是跟弓箭壓馬路去了?”聶雙鳳湊上來,盯着孫小墨的臉,似乎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一點什麽來。

孫小墨讪讪地笑,是不是她們看到自己和張弓長鬧別扭的事了?但一時也不敢确定,她有些底氣不足地辯解:“姐姐,你知道我要準備考英語六級,還得寫《馬列主義經典著作選讀》課程論文,哪還顧得上什麽弓箭?”

“小墨妹妹,你也別不好意思了,我剛才可是看到張弓長了,你不就是跟他一塊兒回來的?”宮嚣正往臉盤裏倒熱水,滿不在乎地問。看她的陣勢,應該是又要開始睡前的清潔工作了。

“啊,是……”孫小墨把不準宮嚣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張弓長,猶猶豫豫地攤牌了,“我半路遇見他呢,就一起回來了。”

明明就是跟張弓長一起回來的,還生怕別人看出蛛絲馬跡來。孫小墨有點瞧不起自己的不争氣。

“嗬……還真是弓箭……哼哼,小墨妹妹,看看你,也甭不好意思了,我可老實招認了,我沒看到弓箭,不過是吓唬你的,看你說的。”宮嚣不懷好意地笑着,又說,“原來咱們的小墨妹妹真的卿卿我我去了,難怪這麽晚歸。”

“咳咳,宮嚣,真有你的,這麽逛小墨妹妹。”聶雙鳳笑着用肘推了一下宮嚣,又轉過臉來,并不打算放過笑話孫小墨的機會,說,“這就是你不對了,小墨妹妹,怎麽不跟姐姐我說一下,萬一那弓箭不是什麽好東西呢?”

“姐姐,公共課上你也不是第一次見他嘛。”

孫小墨好不尴尬沮喪,怪只怪自己口風不緊,三下兩下就讓她們給诓出話來。萬一那弓箭不是什麽好東西呢。聶雙鳳的話卻是真的讓自己感覺到有一些難過了,剛才他說出的話和說話的語氣,都讓自己感覺到是那樣的陌生。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小墨妹妹,沒事就好。”

“哪兒就有那麽多的壞人,洗澡去吧,明天早上還有課。”

“哦,對,明天早上還有課。”

孫小墨無心戀戰,借口洗澡就逃開了。

半個小時過後,宿舍裏只剩下宮嚣按動手機鍵發出的滴滴聲,那盞近百瓦的臺燈也打開了,照得一室冷寂的光,隐約能看到灰塵紛紛擾擾在亂舞。

她的精力總是比我們的旺盛。孫小墨看了宮嚣一眼,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翻過身去,對着牆默默地數起羊來。數了一山坡的羊,卻還是沒能像平時一樣入睡,腦海裏盡是晚間張弓長說的話。

張弓長,這真是我想不到的。孫小墨說不出來的沮喪,越睡越清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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