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彩雲之南(二):友仔青山

桔色的背包。到底是不是他?張弓長去買票的時候,孫小墨靜靜在一旁等着,街角那一閃而過的身影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小墨。”直到張弓長走上來叫了一聲,她才停止了自己無限的猜測。

他把票遞給她,說,“咱們進去吧。”

“就一張票?”孫小墨大惑不解,他竟然不陪自己進去麽?

張弓長慧黠一笑,掏出一個小本子,在孫小墨面前晃動:“我的一證通,只要有你這個游客,我就可以免票參觀全中國所有景區。”

“什麽時候考的導游證?”孫小墨接過來一看,是本導游證。

“早前的事了,比不得你同門師兄黃光刊的軍殘證頂用,買車票門票一律打五折。”張弓長伸出一個巴掌比劃。

“他參過軍負過傷?”孫小墨驚訝。

“小墨,也就你天真,這裏邊的道道多着哩。我見過幾個拿軍殘證的人,身體可比牛壯。”張弓長看着正聽得一愣一愣的孫小墨,感嘆她真是迂得不可救藥,如果少了那些不守規矩鑽空子的人,天下就會太平很多了,起碼官司不用打得沒完沒了了。

又看她還是皺眉迷惑不解,張弓長有意要逗笑她,說:“小墨,我以前還碰到過一件很好笑的事。有一回出差,有人在機場拿軍殘證要買半價票,服務員問‘先生,就目前看您行動方便不聾不啞不盲,按規定要求,需要請您先指出您身體疾患部位’,持證買票的估計是個新手,支吾了好久,就是沒能指出自己殘疾在哪兒。後邊排隊的人等得不耐煩就說了一句‘先生,我看你不是心理殘疾了就是老二殘疾了’。”

“張弓長,你惡心,跟我說這個。”孫小墨還不至于笨到不知道老二指的是什麽,舉手作勢就要打過去。

“呀,別打別打,打壞了,誰來給你提包?”張弓長忙說,順勢就握住孫小墨打過來的手。

“別貧嘴,檢票了。”

“好好好。”張弓長把導游證和票遞了過去,又說明了情況。

順利檢了票,進村前行,兩人就到了昆明故城。

“這不是孔雀舞嗎?怎麽是男人跳的舞?”張弓長很是好奇,把鏡頭對準正在跳舞的男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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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麗萍的孔雀舞是有名。可是,在雲南,這種舞原本是由男人們來跳,才跳出那既柔韌又剛勁的味道來。好好拍,回家你也練一個,我看你肚子好像要長了。”孫小墨拍了拍張弓長的肚子,笑着看他。

“我?我太man了,跳這種舞跳不起來,跳恰恰還差不多。男人嘛,就是要長點小肚腩才有魅力,你不是喜歡,小墨?”

張弓長玩味地看孫小墨忽然變紅的臉。這臉紅得真好看,可惜了那麽好的機會,自己居然還答應她做了柳下惠。張弓長有些後悔了。

“你讨厭。誰說喜歡了?嗳,弓長,好像都是重複跳那幾個動作,我們還是去那邊看樹皮衣吧?”孫小墨拉着張弓長走到那間小小的樹屋裏。

樹皮屋裏有樹皮做的衣。旁邊還有人在做飾品,琳琅滿目擺滿了一大桌。孫小墨眼尖,一眼就看到當中有紅豆手鏈,紅豆鮮紅飽滿,精致得難辨真假。可是,怎麽看也沒有方青山做得很笨拙的那串來得動人。

方青山。孫小墨突然想起來了,剛才那身影太像方青山。她記得他腼腆的樣子。

給你。恍惚中,聽到方青山在對自己說。孫小墨回過頭去,卻沒再看到他坐在自己的身後。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怎麽還記得。他們說人在懷舊就說明這人的心正在老去。難道,我也開始邁入老的行列了?孫小墨不禁有些心驚。

鬼使神差,孫小墨決定買下一串紅豆手鏈,只有自己隐隐知道是為了什麽。

張弓長見狀,驚訝于孫小墨居然喜歡這樣的手鏈,不過也沒多說什麽,掏出錢包來就要搶先付錢。

孫小墨不肯,執意要自己付錢。

張弓長看着手裏被她合上的錢包,有些不解:“小墨,就十塊錢,你都不願意我給你花麽?”

“這張錢有髒污,不如把它花出去。”孫小墨晃着自己手中的錢,現撿了個貌似合理的借口。

“好吧。小墨,你自己先看看,我去那邊拍幾張照片。”張弓長不再堅持,眼看着那邊有表演,他這個北方人看着好奇,很快就被吸引了過去。

此物最相思啊。揣着紅豆手鏈,孫小墨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邕宣城也有一大把一大把的紅豆呢。只是,不知此刻永淳民族大學的校園裏,那些正當成熟的紅豆,又是誰在采撷?無論是誰,這些誰當中應該不會再有方青山了。

孫小墨忽然就更加急切地想起方青山來。是的,正是方青山,那個喜歡坐在自己後排座位上的男生。直到收到手鏈,孫小墨才知道他曾經花數個周末從城內騎着自行車去城郊的永淳民族大學撿紅豆,又用數個被室友們取笑為花癡的晚上把紅豆串成手鏈。

大學畢業前,方青山費勁找了個理由把手鏈送出,說,明年就是你的本命年,我在深圳已經簽下了一份工作合同,到你明年生日時,我可能不能趕回來親手送給你,提前給你吧。

孫小墨接過紅豆手鏈,當場沒有作聲,低着頭一顆一顆默默地數紅豆。

本命年戴紅色的東西能開運,小墨,祝你好運。方青山看她半晌不語只是把玩紅豆,試圖說出更多的話來打破這沉默。

靜默之中,孫小墨感覺到一種細微的危險慢慢籠罩下來,卻又說不出來危險究竟來自何方。自此,她随身帶着這串看起來很笨拙的紅豆手鏈,直到有一天它毫無預兆地丢失了。她滿屋翻找不得其蹤,心中不無遺憾與擔憂。

所幸,方青山總是忙他的工作,似乎沒有時間提及這串手鏈,而他們自畢業後也從未再見一面。已經過去那麽久的事了,也許他忘了吧?孫小墨為自己找了個開脫的理由,到底還是不敢袒露心底深處最真的想法。

現在的科技也實在過于貼心,一個電話一條信息就可以讓天南地北的人聯系在一起,見面有時不如懷念,就讓他在我懷念的世界裏美好着吧。孫小墨寬慰着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張弓長後頭。

一路跟着張弓長前行,踏過了很多一比一仿真的村寨,才終于穿過摩梭村穿過風雨橋,進入那銅鼓裏的壯家。壯家的娃在他鄉的壯家,孫小墨忽然就明白餘光中感慨的“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這樣的話不是為賦新詞而說的,實是出自肺腑的無奈之言。

村子不會嘲弄我,也不會安慰我。孫小墨禁不住自嘲,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有時候,越是茫茫人海人頭攢動歡聲笑語時越是守着沉默,卻願意大費周折發一條字斟句酌的手機短信,按下發送鍵,在不露聲色間跟另一個人說,呀,邕宣城還沒有冷起來呢,二十八度啊。也許,這樣的溫度和這樣的平淡,才更能讓人感覺到生活的溫婉氣息,更能進到人的心底裏去吧。

可是,這另一個人明明從來也沒有跟自己說過喜歡與愛,他只知道每次上課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身後。而此刻這個伴随自己左右的張弓長,這個說了愛與喜歡的人,為什麽我在你身邊,和你一同看着這美好的錦繡河山,心底卻還是會隐隐地感覺到落寂?

難道竟是因為剛才那個轉瞬消失了的身影?

揣着紅豆做的手鏈,孫小墨更加熱切地想起了方青山來,怎麽強抑也不能夠。如果他在,這一刻,他會說什麽?估計是什麽也不會說的吧,他一向話不多。可是,他的安靜能讓自己感到莫名的安心。

孫小墨搖搖頭,覺得自己的這些想法有些不切實際了,努力地想回到現實中來,跟上張弓長的步伐。可是,我為什麽突然會想起方青山呢?我不是有張弓長在陪着的嗎?我怎麽就覺得快樂裏有那麽一絲不踏實的感覺?

小墨,這個月底我回老家看父母,要不要給你捎帶些酸菜?前些天方青山發來的這條短信,此刻還安靜地躺在手機裏。

注意安全,順風。孫小墨回了他這一句,并不多話。事實上,她也沒有太多的話好說。很多時候,熟識的人之間是不需要借由太多的話來表達想法。如果沒有靈犀,再多的話也只是枉然的碎碎念,只會加快令人生厭的速度。

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回到了?他媽媽的酸菜做得可真好吃,還有那又白又糯的糍粑真好吃,跟草餅差不多口味,自己都已有好多年沒有吃上了。孫小墨想起過去與方青山的種種,心一下就柔軟起來。

那一年,在獅子山的公園,正值篝火熊熊燃燒的夏夜,大家都有些瘋狂了,班上組織的燒烤活動如火如荼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方青山從同學堆裏悄悄拉出孫小墨,從背包裏拿出兩只糍粑,說,小墨,我媽媽今天剛做的,你別光吃燒烤,那些東西對身體不大好。

火光映照下,影影綽綽的,照得他和她的臉都是紅的。

孫小墨接過糍粑,有些羞赧,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拘謹地吃了幾口,原本只是禮貌應付,沒想到從此卻再忘不了那股香甜糯軟的滋味。

到底是惦記美味還是惦記人?可是,明明只是好友仔好友女,彼此更是從沒說過卿卿與我我。那麽,應該是惦記美味吧。孫小墨心裏說不出來的亂。

“怎麽,小墨,走不動了?要不,我背你?敢不敢讓我背着走?”張弓長終于關上他的鏡頭,把注意力放到孫小墨身上了。他弓下身子,看了看她的小高跟鞋,一心只以為她不過是太累了。

“沒事,弓長,我走得動,可能是高跟鞋鬧的吧,休息一下就好了。”孫小墨勉強擠出笑來,想了想,她還是決定不跟張弓長說自己此刻居然想起另一個男生來,想吃他媽媽做的酸菜,想吃他媽媽做的糍粑。要怎麽跟他開口說?況且,又有什麽好開口解釋?難道跟他說自己心裏頭感覺到不踏實?跟他說自己和一個叫做方青山的男生,從十八歲開始就認識,一直保持聯系,兩人卻是清湯挂面般的好友仔好友女嗎?他知道什麽是友仔友女嗎?說了他就會信了嗎?哎,說也說不清,一解釋就變味了。孫小墨暗暗搖頭,不如不說罷。

“那就好。來,小墨,笑一個,茄子,一二三!”張弓長指揮着,咔嚓又拍下一張相片。

出了壯家,孫小墨腳下的痛一陣強似一陣,索性踢掉該死的high heels,貪靓果然是要受罪的。穿起來能讓人覺着舒适的鞋不精致,而精致的鞋多數不會舒适。旁人只看你鞋履光鮮,才不管你鞋子擠不擠腳。孫小墨這一下深有體會,突然又記起有一回在大街上與方青山的偶然相遇。

“真巧,小墨你也一個人逛街?”方青山說,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欣喜。

“青山,你不也一個人逛嘛。”孫小墨答他。除了不合群,女生多數喜歡結伴逛街,自己卻讓他撞見孤身一人,到底有些難為情。自己并非不合群,只是碰巧這一會兒沒有聊得來的同伴。不管怎麽說,看到他,自己還是很高興的。

“請你吃,剛買的芒果西米撈。”方青山遞過來一大杯黃燦燦的飲品,笑吟吟說,“反正大家都是一個人,小墨,不如我陪你去吧,有個伴說話好打發時間。”

孫小墨看了方青山幾眼,心裏掙紮了幾下,原是想拒絕卻又終于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接過飲品,說:“好,下次我請你。一起走吧。”

那天,孫小墨是要去買鞋子。從上午一直走到下午,兩人一起走過了好多家鞋店鞋櫃,但凡入眼的款式卻總沒有合适的碼數。天生小腳的孫小墨對自己不合常規尺碼的小腳很是無奈,幾次不好意思笑說要放棄了。

方青山卻是耐心不減,笑着說:“走吧,小墨,我們都找了那麽多家了,不如就找到底把剩下的幾家也走走。如果再沒有合适的,那我們就只能抱怨我們運氣差了。”

孫小墨也只有放下心來,堅持着一家一家走過去。後來,每進一家店試鞋的時候,方青山不再避嫌了,很細心地蹲下身,輕輕地按鞋尖,問:“小墨,這鞋子不夾腳吧?”

孫小墨記得方青山那天的聲音有些異樣,眼神也不似往日。

也許是自己看錯了吧。我今天是怎麽了,怎麽淨是想起他?孫小墨有些心神不定,很快又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也許只是因為鞋子夾痛了腳趾吧。

張弓長沒有注意孫小墨勉強的笑,甚至沒有留意到她的腳趾已經長出了透明的小水泡,他只将鞋子往塑料袋裏裝,随意打了一個結綁緊袋口,順手就把它放進他身後的登山包裏,陪赤腳仙孫小墨往前走。

一路上不時有生硬的細砂石,張弓長邁着大步走,全然沒有注意到孫小墨被磕得步履更加艱難起來。

孫小墨跟在他身後,忍着痛沒有叫出聲來,好不容易看到路邊的一家小店。店裏花花綠綠,擺滿百納底小花布鞋,标簽上的價格比景區外的都虛漲了一倍。孫小墨也沒法去作過多計較,匆匆付了款買下一雙。

張弓長适時蹲下,不無心酸不無讨好,說:“來,疼吧?快穿上吧,小墨,你這雙花鞋子剛好可以逗孔雀開屏。”

孫小墨走了過去。果然,孔雀園裏雀屏朵朵開,惹得孫小墨笑容也朵朵開。原來,孔雀們是那麽的愛開屏,只要有花花綠綠的東西在它們眼前晃。它們是多麽的容易滿足。

我要是也能夠這麽容易滿足,該有多好。孫小墨看着孔雀,有些悵然若失,難道真的是人心不足?為什麽總是隐隐約約感覺身旁的張弓長似乎少了一些什麽,而那些少了的什麽卻正是自己所想要的?

她下意識把頭向左靠去,卻落了空,她看到此刻能夠能自己依靠的那個人已經跑到了孔雀園子的另一頭去了,他蹲在地上盯着一塊石頭看,卻不是在拍照,手在地上撥弄着。難道這石頭上還有金子?孫小墨忍不住沮喪地想,我的要求其實很簡單,累了的時候,有個肩膀靠一靠就覺得滿足了。可是,為什麽每次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剛好就不在身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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