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宮嚣的事

供孫小墨打字專用的電腦擺放在教研室裏。

這兒原是別人不愛來的地方。室內挂有八十多個傩戲面具,是某次汪中興和孫小墨師徒二人在東山采風時,當地一位熱心的師公所贈。

說來,這傩戲面具原是不許女人觸碰的,但贈送面具的師公讀過些書走過些路,見識也不同于其他人,他當即對同行心存餘慮的師公揮揮手,說,他們用來做研究的,不像我們拿來做傩祭活動,更不會用于傩戲演出,因此,也算不上犯了行規祖訓。汪中興老師大喜過望,顧不得行囊已滿,從鄉民那兒借到竹筐,愣是從幾百裏外把它們都帶了回來。教研室因此顯得有些陰氣過盛。這也許是老師們不愛來這兒的原因之一。

別人不愛來,可是,孫小墨卻得來。遵從師命,她每周必得到教研室來打字,為汪中興老師打一本還沒有出版的近百萬字手稿,為此,汪老師給她配了一把教研室的鑰匙。教研室的老師很少出現,一個學期過去,只有田達三老師在課間來過兩次。除此,黃光刊偶爾也會來找點資料。幾乎可以說這教研室就是孫小墨的專用辦公室。

當時間指向二十二點,打字打到手指僵硬,孫小墨正要關電腦回宿舍,敲門聲響起,張弓長的聲音也随即響起:“孫小墨,你在裏面嗎?我是張弓長。”

“回來了?累吧?”孫小墨把門打開,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把情人草,草後面才是張弓長的臉。

他的額頭上淨是汗水。他也不擦,就任由汗水那樣流着。

他笑着把情人草遞給孫小墨,又打開背包從裏面掏出兩瓶果汁,說:“回來了。小墨,給,今天報社裏發的,知道你喜歡喝,我就帶回來了。”

“天氣這麽熱,你都喝什麽了呀?”孫小墨心疼地問。眼下是邕宣城開電子産品交流會的日子,五湖四海甚至海外的好多商家都會聚到朱槿花的會館裏去。張弓長經常早出晚歸蹲點采訪組稿寫報道。

“喝水呗,會場裏有很多純淨水,自己帶杯子去接來喝就成了。”張弓長滿不在乎,一邊拉上背包拉鏈一邊說,“小墨,咱們走吧。今天閉幕了,明天起我不再出去采訪,不過,得把這些采訪稿整理寫出來。”

兩人熄燈下樓,張弓長走在前面,很用力地跺腳,把樓道的燈都跺亮了,孫小墨在後邊走着,覺得他有時也會是一個心細的大男生。

走下樓去,校園裏難得見到幾個學生,偶爾能見到的只是大樹底下一兩對學生,像是情侶,在石凳上坐着,很親密的姿勢。

非禮勿視。每當遇到這樣的情形,孫小墨總是目不斜視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倒弄得被路過的那一對對情侶學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回到宿舍門前,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難得聶雙鳳和宮嚣今晚休息得這麽早。孫小墨有些納悶,正要推門,方才發現門是用外挂的鎖鎖上的。

開了門進去,看熱水壺裏還有熱水,孫小墨不想三人都趕到一塊兒用衛生間,趕緊去洗漱。

沒多久,聶雙鳳和宮嚣一前一後地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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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我還擔心你們進不了宿舍了。”孫小墨的頭發還滴着水,也沒擦幹,倒擔心起聶雙鳳和宮嚣來了。

“小墨妹妹擔心了,樓下阿姨跟我熟着呢。”宮嚣客氣地說。

宮嚣向來客氣有禮,孫小墨有時候覺得這種客氣是一種無形的拒絕。

“小墨妹妹,你光忙着做家教,不像我們堕落腐敗去了。”聶雙鳳酸溜溜地回答。

“姐姐們別消遣我了,光是論文都夠我忙的了,哪兒還顧得上做家教去。”孫小墨辯解,她們實在是冤枉自己了。

可是,聶雙鳳怎麽就說自己去做家教了,明明上周跟她說過功課太重了,自己沒時間再去做原來的那份家教了,還問過她要不要接手做那份家教。孫小墨越想越覺得納悶,直覺這裏頭當是有什麽誤會了。

“啊?”

“嗯,是哦。”

這些說法的中間多了一個傳話的宮嚣!兩人似是同時意識到了,含含糊糊地啊哦着。

正要再說什麽,宮嚣就從陽臺後面洗好手走進來了,順手拿起她挂在床頭擦過腳的毛巾擦起手來,邊擦邊說:“哎呀,今年好像比去年這個時候冷得快些了吧?剛才路上都覺得有些冷了,雙鳳姐姐,你感覺到了不?”

宮嚣平時用八條毛巾,每條毛巾都有專門的用途,一條洗頭巾,一條洗臉巾,一條洗澡巾,一條專門清洗下身,一條美容巾,一條擦睡覺流出的口水,一條擦手巾,一條擦腳巾。來串門的同學,不明所以的,都以為那一排毛巾是這四零八裏頭三位女生的。

一人用八條毛巾!初初看到,孫小墨和聶雙鳳都覺得很驚訝。後來,她們倆在好奇心驅使下,曾經很耐心地花了一周的時間來觀察,就想看看宮嚣會不會有一不留神用錯毛巾的時候。結果,令她們兩人大失所望,宮嚣用起這些毛巾來,有條不紊,一次差錯都沒發生過。此後,兩人就再也沒有興趣觀察下去了。

說起宮嚣的這些毛巾,每一條都是不可替代的。從早到晚,每一條毛巾都沒有受過冷落。一天之中,最後用到的那條就是清洗下身的綠色毛巾。

每晚臨睡覺前,宮嚣會弄盆熱水蹲在宿舍正中,用綠毛巾擦洗下身,并不理會孫小墨和聶雙鳳驚訝加反感的眼神。而對面男生宿舍裏頭,只要靠近窗口,不近視的學生都能将宿舍情景盡收眼底的這個可能,她也是不加考慮的。

真是好定力!

起初,孫小墨和聶雙鳳還善意提醒她注意着點,她只是笑笑答說,沒關系的。到最後,她們倆就放棄勸說了。每晚她一開洗,她們倆就很自覺地聊起專業課來,說一說各位老師的教學風格。

今晚,宮嚣一時手抖,居然用錯了毛巾,把擦腳巾當擦手巾來用了!

是有些反常。聶雙鳳看在眼裏,宮嚣的行動似乎正朝前她猜測的方向發展,當下仍不動聲色,順着宮嚣的話說:“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是覺得有點冷了哦。今晚得弄熱點的水洗澡撒。小墨,你洗過澡了沒?”

明知故問。孫小墨這頭發還帶着水沒幹,分明就是剛洗完澡的樣子。

“剛剛洗好了。那邊還燒了一大壺水,誰先洗誰用吧。”聯想到宮嚣的不自然舉動,孫小墨意識到聶雙鳳轉移話題必是有原因的。

“我先洗了,雙鳳姐姐,行不?”宮嚣正好順這個臺階下了,借機洗澡去。

“好,你先洗吧。我跟關居正通個電話。”聶雙鳳應聲道。

宮嚣很快就拿了那條白色的洗澡巾,向房間後頭的浴室走去。

看着宮嚣進了浴室,又聽得水聲嘩嘩傳來,孫小墨和聶雙鳳相視苦笑,有點無奈,随即都壓低聲音說了起來。

原來,宮嚣的爸爸這幾天來邕宣城出差,今晚剛好請了師兄張明、黃光刊和聶雙鳳一起到小漓江吃飯。

“我猜想她爸是要順便考察黃光刊。”聶雙鳳有些難以接受地說,“可是,她有未婚夫,她爸還能默許她在外頭又交男朋友?”

“原來你們吃飯去了,難怪回來得這麽晚。”孫小墨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了。有一晚,黃光刊罕見地打來電話,說他和宮嚣拌了嘴,擔心宮嚣有什麽過激舉動,拜托自己晚上盡量待在宿舍裏多留意宮嚣,而自己一時心軟,居然也答應做這樣烏龍的事。自己因此知道黃光刊在追求宮嚣,開始只以為這事只是黃光刊一廂情願的事,并未多加留意。沒想到,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黃光刊和宮嚣,一人出一只巴掌,才能拍得出響亮的聲音來。

“我問她你會不會一起去,她說你在電話中回複要去做家教抽不出時間。我當時還納悶着,記得你曾跟我提起不做家教這回事。聽她的說法,我只以為你每天神神秘秘地老不在宿舍待,是出去做別的家教去了。小墨妹妹,看你剛才的反應,我覺得沒說實話的是人她才對。”聶雙鳳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聶姐姐,我的空餘時間都花在給汪老師做免費打字員上面了。再說,我今天的通話記錄上真沒她的來電。”孫小墨又惱又惡心,就像吃了只蒼蠅。

“大家都在一個房間裏住着,請了我卻不請你,還要費心思編出話來糊弄我。小墨妹妹,我不明白你是不是哪兒開罪了她?”

“聶姐姐,請誰不請誰是她的自由。我可沒惹毛她。”

“小墨妹妹,我信你。原本我沒打算去吃這頓飯,她先問明我晚上沒事才開口說請吃飯,我一時沒了理由推辭,只得答應。”想起今晚的事來,聶雙鳳覺得有些憋屈。

這一晚,在小漓江的包間裏,聶雙鳳和張明陪宮嚣父女倆吃飯。宮大叔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時用打量商品一樣的眼光上上下下地看黃光刊。一旁的聶雙鳳看得心裏不舒服,卻也不好說什麽。暫且不說這飯吃得好歹,只要是吃了,就算是欠下了宮嚣的一份人情。聶雙鳳越看越難過,想想就覺得自己也是被宮嚣算計了的,一下就氣不打一處來。

“聶姐姐,吃都吃了,就別再計較了。”

“小墨妹妹,你真是太……太良善了。”聶雙鳳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良善這個詞來。

“聶姐姐,你知道的,我不計較這些東西。”孫小墨苦笑,把時間花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實在太無聊,有閑倒不如睡覺來得痛快些。

“欺負我小墨妹妹,姐姐我看不過眼撒。興許是她看不到你的利用價值才撇下你不請。要真這樣被我猜對了,這不明擺着就是勢利麽?”聶雙鳳要為自己出頭,孫小墨感覺心頭暖暖的。

孫小墨原本想表達自己的感激,想了想還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說了就見外了,當即也就按捺住自己的心情,淡淡地說:“聶姐姐,由她去吧。”

“今晚的事說來就氣人,宮叔叔是單位裏的科長,跟我們擺領導譜哩。前些時候,我跟淼淼閑聊才知道,宮嚣的導師是宮家遠房親戚。宮嚣考上研究生多少也沾了些這層關系的光。”

“有這回事?”這一下,輪到孫小墨又是驚訝又是不平了。

“小墨妹妹,淼淼跟政治學專業的另外一個導師相熟,見過宮嚣的成績,不到三百分,在全專業裏排倒數第一的。可是,政治學專業裏頭就只有兩人是以第一志願報考的,巒大第一年的獎學金優先考慮第一志願的學生,就這樣,第一學年她還是拿到了一等獎學金。”聶雙鳳倒豆子一樣說出這事來。

校園宣傳張貼欄張貼出的大紅榜至今未撕掉,在紅榜上一等獎學金條目下,還能看到宮嚣的名字很醒目。若是讓那些考了三百多分的調劑生得知內情,又情何以堪!孫小墨暗暗為那些考了高分的同學不值。

“個人運氣嘛。這一回倒不算,更可氣的是上一回3月份的事。小墨妹妹,原本這事說了多傷和氣,可要不說出來吧,我心裏又憋得慌。”

“怎麽了,聶姐姐?”孫小墨打算花些時間做聶雙鳳的精神垃圾桶,且聽她說出怎樣的實情來。

說起來,事情發生在幾個月前了。那時,關居正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學的博士研究生,已經在那兒上了将近一個學期的學了。黃光刊考慮到本專業的就業前景不甚明朗,有意報考博士研究生,好給自己多找條出路。多方了解比較之下,黃光刊決定報考關居正所在的那所學校,趁此也可以讓關居正幫忙弄些考博的內部資料,省去自己找資料的麻煩。

一來二去,黃光刊求到聶雙鳳頭上來了。聶雙鳳覺得做個中間人麻煩不說,二手信息傳達起來也總是欠缺那麽一點到位,索性就把關居正的電話號碼抄下給了黃光刊,讓他直接跟關居正聯系。

這兩個大男人之間最後是怎麽商定的,不得而知。只是在黃光刊拿到電話號碼後沒多久,聶雙鳳就聽到關居正在電話裏說他正張羅着弄考博資料。

關居正是一個理科生,并不認識文科方面的博士博導,要弄到那些內部資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他是個憨厚實在的人,念在黃光刊是聶雙鳳的同學,又幾番給自己打來求助電話,就盡心幫忙着東打聽西打聽,好不容易通過七拐八彎的同學關系認識了人類學的寧博士。他找了個時間花了好幾百元請寧博士吃了一大餐,終于托得寧博士從他導師那兒弄到一些內部資料,當中有電子版的,也有紙質版的。

把資料準備好的第二天,關居正把電子版的資料先行發給了黃光刊,紙質版的就約好用到付方式寄給黃光刊。在寄出資料的時候,關居正猛然想起自己有一個用不上的新U盤,想着可以給聶雙鳳用,就把它給包好了,跟資料放一塊兒寄給黃光刊,并囑黃光刊在收到資料後,把U盤交給聶雙鳳。

事情原本辦得皆大歡喜。哪知,半路來了宮嚣。

“小墨妹妹,你猜這事給宮嚣攪和成什麽樣?”盡管極力掩飾,聶雙鳳的臉上還是露出了一些鄙夷的神色。

“怎麽樣了?是不是黃光刊問你付郵費了?”孫小墨半猜半問,以宮嚣往日吃不得虧的做派看來,她應該不甘心讓黃光刊來付全額的郵資。

“小墨妹妹,你可真沒冤枉她。這事要是黃光刊問我也就算了,關鍵這問我的人是宮嚣。收到包裹的那天下午,宮嚣特意跑來跟我說,要我一起分擔那筆郵費。我當時是真的生氣了,這是黃光刊跟關居正之間商定的事,跟她沒有關系的。來湊熱鬧呢,大方點也還過得去,可是……你說,一個U盤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也不會有幾斤幾兩的嘛。我也是氣不過,就跟她直說了,關居正為了弄到這資料,請人吃飯花了好幾百塊的,複印這資料也花兩毛錢一面的,要有心分攤郵費,那就坐下來好好算算這筆錢。”

“是該這麽算,分郵費這事确實過分了點。”孫小墨覺得聶雙鳳這一招确實讓人解氣。

“看我要來真的了,她連說不用分郵費,改天有機會請我吃飯喝茶。今晚的飯局,我想十有八九是算作請客吃飯了。”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聶雙鳳說起這事來還是有些氣難平。

孫小墨聽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只好說:“算了,聶姐姐,你也別為這事生氣了。”

“小墨妹妹,你還這麽待見她。我就豁出去做一回小人,明跟你說了吧,有一回,弓箭來找你,你剛一出門,她就很直接地說讨厭邕宣城人。可是,前幾天她還抱着你說可喜歡邕宣城人了,錯不了吧?”聶雙鳳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一口氣把話說完。

孫小墨當然記得,那天自己陪宮嚣去到大青山腳下的花鳥市場去買花,因為路途遠,兩人整整花了一天的時間。回到宿舍,宮嚣感動得給了自己一個大熊抱。雖然自己不習慣,可還是受了些感染,感覺宮嚣很是真誠。

“她,當真,聶姐姐?”孫小墨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無法想象宮嚣有這樣精湛的演技,自己只一心以為她熱情友好。

“小墨,還有你不知道的更離譜的事,這個學期開學返校那會兒不正下着雨嘛,她動情說到在下火車時遇到活雷鋒,說一個操邕宣口音的小女孩看着她沒帶雨傘又提着一部電腦,小女孩原本要去另外一個地方,但卻一直繞路給她打雨傘把她送到車上後才離開。不管怎麽說,雙面的人,我是第一次見到。”

聶雙鳳道出這些內情,心裏不免唏噓,社會五顏六色,什麽樣的人都在可能碰上。

“聶姐姐,我倒是想起有一次回到宿舍,房間裏只她一個人在,門窗關得嚴實了些,進門就聞着一屋子她呼出的氣味。我開了後頭的小窗子打算換換氣,還不及走開,她小跑過來呯一聲把窗關上。我只以為是她當時心情不好,剛好拿這事來洩氣了,特意多看了一眼窗玻璃,擔心它被震裂,當晚也就沒再跟她說什麽。現在看來,也許不是那麽回事。”

“也許。平時房間裏就我跟她,她的電話多,我希望她到外頭接打電話或者長話短說,她只說宿舍她也有份,還是我行我素。平時我們仨人一起,她倒是很有禮數,可惜在人後卻……”聶雙鳳直搖頭,沒有再往下說。

“聶姐姐,算了,不是同一路人,怎麽抄的近道也走不到一塊兒。都是一個宿舍的同學,由她去,和為貴。”

于是,兩人放大了聲音說:“明天上政治課了。這陶老師真是夠啰嗦的,淨說一套一套的大理論。這東西能糊口麽?”

“管他呢,愛說不聽的,我們修完這課程混個學分就走人,誰還記得誰呀。”孫小墨倒是很看得開。

“姐妹們,聊什麽這麽開心呢?”宮嚣包着頭巾湊了過來。

“正說明天的課程。”

“呀,可不是,明天又有公共課了。”

“我得先洗澡去了。”聶雙鳳趕緊地撤出談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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