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拜公勒特

人心最是難以捉摸。

自那一次不好見光的談話之後,孫小墨和聶雙鳳很默契地不再重提那些舊事,兩人和宮嚣的相處愈見得客氣和睦,私底下卻都沒法再像起初那麽待見她。這種客氣的冷淡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三人倒也相安無事。可是,任誰都能感覺得到空氣中飄浮的微妙。

很快就到了三四月間,邕宣城下起了難纏的雨。在這雨天裏,若是把窗開上一時半刻,游蕩的濕氣便趁勢堂而皇之登堂又入室,攪和上三五日擺出那水珠星羅棋布,滴滴都奮勇争先霸住地板牆壁,在屋裏多站一會兒,能讓人感覺身上每一個毛孔都蘸滿了水氣。

在充滿了水氣的教研室裏,汪老師把第五份文稿交給孫小墨,臨出門特意留下話,說的是公勒特研究中心計劃在四月份去東山采風,那兒會有一個盛大的儀式和研讨會。屆時,讓孫小墨他們也一塊兒去見識。

打一棒給一根胡蘿蔔。孫小墨明知事情真相,卻也不得不遵從。

關于公勒特,孫小墨知道的并不多。據說,他是一位神,一位地方神。古來有傳三公九卿。公是有地位的男子才配擁有的稱呼,公勒特自然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男神。只是,在公勒特不是神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描繪過他的形象,知道他的人似乎也很少。他原本寂寂無名千年,卻突然就在某一個夜晚,橫空出世一夜成神。從圖書館拿回來的版本裏,公勒特神聖且莊嚴,源遠流長可據可考。只是,孫小墨也聽過民間的傳說,公勒特平凡又無名,蒂淺根浮無憑無據。

孫小墨為此行做足了功課。期間,她也跟張弓長提及到東山采風的事。張弓長聽了,也沒有多說什麽。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到了四月底,邕宣城的雨停了,天氣馬上就炎熱起來了。等到坐上公勒特研究會派來的專車,孫小墨才發現車上除了自己、汪中興老師、塗淼淼和黃光刊外,還有三位留學生Jennifer、Olivia和Bob,竟也看到張弓長在座。

“你怎麽也在這兒?”孫小墨疑惑地問。

“專業采風的機會不常有,我先跟傅老師表示希望能就此做全程報道,後來就征得你導師的同意。”張弓長三言兩語說了緣由。

他說得雲淡風輕,其實背後的努力,孫小墨知道實屬不易。這一次采風的名額非常有限,從汪老師遞交到研究會的名單上看,同專業包括聶雙鳳在內的其他同學也沒有機會一同前來參加。他能來,原來卻是看了傅志老師的面子。

在出發前的一晚,看着孫小墨忙前忙後整理出行的物品,聶雙鳳心裏不是滋味,抱怨汪老師胳膊肘往外拐了,放着自己專業的學生不關照,反倒讓一個外專業的學生去占用了寶貴的名額。

孫小墨只得笑,卻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做辯解才好,聶姐姐難免心裏會有想法,以為是自己從中給弓長說了好話。事實上,她自己也不明白張弓長是怎樣得到這個采風機會的。現在聽張弓長一說,總算是弄明了其中的緣由。

張弓長有意坐在離孫小墨稍遠的位置上,眼睛卻時不時地往她這兒瞟。

數小時後,汽車抵達東山大酒店,大雨剛好下得稀裏嘩啦。在總臺領取房間鑰匙的時候,大家都說到得真及時,正好躲過了這場大雨。

和孫小墨同住一個房間的竟然不是塗淼淼,而是永淳民族大學的教泰國語的教授。她是泰國人,但在很多年前就來到中國,并加入了中國籍,取了個中文名叫做韋象。孫小墨和塗淼淼原本商量着想換到同一個房間裏,最後卻不好意思拉下臉來要求,畢竟對方是長者。

Advertisement

安置好行李,不說話的兩個人會讓房間的空氣也透出尴尬的氣息。此時若是串門去找張弓長或者塗淼淼吧,倒有幾分顯出自己是有意要避開的意味,孫小墨只好繼續待在房間裏等待到飯點了再出門。

“韋老師好,我是孫小墨,巒山大學文化人類學專業的學生,導師是汪中興教授。”孫小墨一板一眼介紹自己,說出口的話連自己都覺得幹巴巴。

“你好,孫同學。”韋老師入了中國籍多年,操一口流利的中文,問,“專業內的研究有沒有涉及民族由來?”

文化人類學怎麽就必然跟民族由來搭上了?孫小墨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也不及考慮韋老師是出于喜歡呢還是客套,只是很誠實地回答:“韋老師,暫時不涉及民族由來的研究。”

“中國人的姓氏是很複雜的,可以好好研究。”韋老師饒有興趣地說下去,“孫同學,我當年來邕宣教書的時候還很年輕,有個很長的名字,我們泰國人的名字都很長。”

聽到特別的事,孫小墨來了興趣,問:“韋老師,泰國人的姓名很長嗎?”

“我們泰國人覺得一個長名字好看一些,我有一個朋友,她的姓總共有二十五個字母。”韋老師有些感慨地說,她想起了自己的本名,每次簽名都寫得費時費力,這也是她後來願意入鄉随俗用起中文名的原因。

二十五個字母的姓,再加上名,那不是一整行也寫不下一個名字?孫小墨暗驚,還好,自己沒有這樣的朋友,要不然單是寫姓氏就夠讓自己頭大的了。

電話适時響了起來,是塗淼淼打來的,來得真是及時。孫小墨暗暗驚喜自己得到解放。

“小墨,快來酒店二樓包間,師兄覃仲富要請我們吃飯。”塗淼淼有些着急地說,“你順便通知張弓長。”

覃師兄眼下已經做了東山縣裏的領導,得知自己的老師來到,他帶了幾個手下隆重地擺出宴師席,順便也把自己的師弟師妹叫來一桌上吃飯。

大家剛上桌沒多久,沒完沒了的敬酒就開始了。

“師妹,來來來,喝一個。”覃師兄不時把酒杯往孫小墨這兒舉,每一次敬酒的理由都是為公勒特老祖帶來的祝福和運氣,孫小墨沒有借口不幹了它。

汪老師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學生,悠哉游哉地享用他的晚餐,沒有多餘的動作。那一會兒,孫小墨終于知道,原來微笑也是有它的可惡之處的。是不是他不笑了,覃師兄就不會再用酒灌自己這個師妹了,孫小墨想。可惜,一整晚,汪老師都在笑。

更糟糕的是,覃師兄的酒一敬過來,後面的那些某某長就都接二連三地跟了來喝酒。還有人起哄,來一個交杯酒,來一個交杯酒,來一個。

孫小墨當然知道,交杯酒在當地的酒席上算是最高的禮尚。到後來,汪老師似乎也跟着起哄了。孫小墨沒醉,當然不會同意。一旁的Jennifer也聽出了一點苗頭,只顧嘻嘻笑着。

張弓長,快來給我擋擋酒。孫小墨默默祈禱,用眼神暗示了好幾次。

張弓長只顧在一旁忙着拍照攝像,并沒有注意到孫小墨的異樣。

也不來替我擋着點酒,還搞什麽報道,私人的聚會也要報道嗎,也是可以報道出去的嗎?孫小墨恨恨地想。還是塗淼淼貼心,畢竟是同門好姐妹,看到自己每和別人幹完一杯,就提醒自己該吃什麽來醒酒。

過了好久,等到張弓長搖搖晃晃走到自己身邊說喝高了,孫小墨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被灌得七葷八素不能拍照攝像了。

有人打開包間裏的點唱系統,開始唱起歌來了。

孫小墨漸漸地有些撐不住了,軟軟地癱在塗淼淼身上,一動也不想動。

“呀,她真的醉成這樣了。” 有人拍拍孫小墨的頭,又用手指探探她的鼻子,好像她是一只小動物。

“哎呦,哪兒還能不醉,師兄他們今晚選定了她,說是不灌醉她不罷休的哩。”塗淼淼輕拍孫小墨後背。

東山人好客,總要在酒席上灌醉一兩位客人才覺盡興。孫小墨此時始才得知自己是這一次酒席上被選中灌醉的目标,自己一開始還納悶他們怎麽就只來敬自己而不敬別的人,這回算是明白過來了。

“令昨天今天各有風格,令十等于一百的方法,就是誘惑oeo oeo oe oeoeoeo”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

勁歌和紅歌此起彼伏,燈光閃爍,照得桌上的酒都是綠的。

孫小墨只是大概能聽出汪老師心情很不錯,她在迷糊裏似乎聽到他唱了好幾首歌,因為那些歌都是紅歌,除了他,剩下的人都唱流行歌曲。

孫小墨不知道這一晚自己是怎樣回到的房間。被塗淼淼叫醒時,就已經是第二天一早了。

記挂着公勒特朝拜儀式,孫小墨匆匆洗漱好,跟着大隊人馬一起趕往馬蜂山。

汽車很快就開到了馬蜂山腳下。這個時候也才是上午的九點來鐘,東山縣各鄉鎮及其周邊縣份的人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擡着香豬、整雞等供奉品,如潮湧般從山腳往山頂湧去朝拜公勒特。山腳下有表演對歌、抛繡球、舞龍、搶花炮、背新娘、上刀山、蔔卦、看手相、鬥雞和小雜耍,節目五花八門。

盡管這些活動看起來更像是表演而不是虔誠的朝拜,張弓長還是對這一切充滿了好奇,相機咔嚓咔嚓響不停。孫小墨對這些活動說不上感興趣,她小時候在那垌就見過這些類似的表演。

儀式上,孫小墨看到自己的師兄覃仲富站在一行官員中間,學界裏有點頭臉的,衙門裏有些職位的,接二連三站到祭臺的中央,發表了振奮人心的講話,如此熱鬧了一整天。

重頭戲落在第二天的研讨會上。會場上,邕宣城人類學界的大師還有各地文化人類學大師都齊聚一堂,他們大多都是來給像孫小墨這樣的研究生做講演的,好為日後編印公勒特資料做個先期準備。

各路大師裏面,身份最顯赫的是中西文化大學的校長鐘汪汪先生。鐘校長一頭花白的頭發,炎熱的八月天裏,他依然西裝革履正襟危坐,衆人看了紛紛要求服務員把空調溫度再調低一些再低一些。

會場上,在衆學者的研讨論述之下,一個又一個的假設被一條又一條挖出來的材料證明了,最後的綜述,大家公認公勒特真的是一位地方神!而作為發現這位地方神的元老級學者鐘汪汪校長,顧不得自己年事已高,不遺餘力為論證和推動公勒特研究作出了極大的貢獻,這一精神尤其值得稱道。大會的主持人總結道。

“小墨,我怎麽從沒聽你提起公勒特?地方神這麽大的影響,你應該有耳聞才是呀。”張弓長借着擺拍錄像要換位置的當口,站在孫小墨一旁,低聲地問,此刻,他的心裏充滿了疑惑。

“仔細你的錄像,小心別把我們的對話弄進去了。”孫小墨沒有回答他的話,顧左右而言他。

“本次研讨會的最後一項議程,由我來代表會務組委向大會全體人員作提議,提議聘任鐘汪汪校長為公勒特研究會的終身榮譽會長。現在,請大家投票表決。”李林秘書長難抑情緒激昂,展開一張大紅紙,用高亢的聲音大聲地誦讀。

十多分鐘的投票與唱票,研究會全體成員以全票通過了提議!

啪,啪啪,啪啪啪……掌聲如潮,大家都在用力地拍手鼓掌。孫小墨夾在大家中間,啪啪啪,象征性地拍了三次。真是有些奇怪,在這種情形下,她總是沒法激動起來。

“我現在宣布公勒特第八次研讨會會議至此圓滿結束。謝謝各位學者們的厚愛與支持!下面,請大家排好隊合影留念,合影完畢再到餐廳就餐。”

大家鄭重地合了影。男女分排站立,張弓長無奈地跑到後排去了。

餐廳裏,孫小墨、張弓長、黃光刊、塗淼淼、汪中興、李林、湯青和鐘汪汪在同一桌就餐。孫小墨和塗淼淼都覺得受寵若驚,居然能跟業內大腕級的長者共餐。菜陸續上齊,衆人每開吃一道菜必讓鐘老先舉箸。

“鐘校長,我敬您一杯。我是汪中興老師的學生黃光刊。”黃光刊站起身舉着滿滿一杯紅酒,敬起鐘校長的酒來。

“謝謝小黃,我喝果汁代替。”鐘校長點頭回答,舉了舉自己的杯子。

“鐘校長您随意。我是世居土著,土生土長的瑤族人,喝什麽都沒問題,不過,我家習慣喝米酒。我爸爸也姓鐘,只是我跟我媽媽姓黃。”黃光刊給自己解圍,還不忘以姓氏來套近乎。

“來來來,大家吃菜。”鐘校長并沒有接黃光刊的話,他緩緩地環視了一圈在桌的人,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幾秒,這讓大家産生了一種錯覺,以為他只是對自己說話。

“我爺爺奶奶都是南下幹部。聽說國務院現在都下文準備修鐘家族譜了。”黃光刊有點不甘心自己就這樣被鐘校長冷落,又找出話題來。

“小黃,沒有國務院下文修族譜的事。你說你是世居土著,爺爺奶奶是南下幹部,這兩個事實有矛盾了。年輕人,說話得有些根據。”鐘校長一字一頓地說,舉起了果汁杯,又環視一圈,說,“來來來,大家幹杯,公勒特保佑我們!”。

孫小墨停下筷子,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其實,酒是最難喝的東西了。這一次采風活動給孫小墨影響最深的,似乎就是活動在吃吃喝喝中結束了。

孫小墨幾乎是踩着棉花回到宿舍的。剛推開門,宮嚣就跑過來,接過她手裏的背包,說:“小墨妹妹,你可回來了?”

“宮嚣,我猜你最想說的是‘大鴻你可回來了’,對不?”聶雙鳳看宮嚣喜出望外的樣子,猜想她心裏期盼回來的人是黃光刊才對。

“雙鳳姐姐,你就別開玩笑了。”宮嚣有點不好意思。

“你也別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你更關心他,而不是我們的小墨妹妹。”

“我這不是看大鴻在短信裏說了,小墨妹妹喝高了,擔心着嘛。”

“宮嚣,我喝高是好幾天前的事了,我們一師兄剛好在東山做了領導,那邊人好客,有酒席必定要灌醉一兩個人才罷休,這不,我就很光榮地被選中了。想不醉都不行。”

“妹妹,快別扯了,洗澡去吧,你的假條,我只寫到今天。”聶雙鳳一把把散發着煙酒味的孫小墨推到浴室裏。

“姐姐們都嫌我臭了,既然這樣,恭敬不如從命。”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