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塔中江湖

下午,張弓長提前五分鐘去到傅志老師的辦公室。

傅老師已經在辦公室裏了,此刻正端坐在寬大柔軟的旋轉式黑皮椅裏。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張弓長想起現在傅老師正式重回巒山大學上班,而且已經升任新聞傳播學院的黨委書記了,這應該就是他單獨的辦公室吧。

辦公室收拾得很幹淨,擺放在長方形紅木辦公桌面上的花草,一看即知是新從市場上買回來不久,那葉子又嫩綠又肥大,完全就是園丁催肥的功勞,米白色花盆上連灰塵也沒有,光潔可鑒,能看得出這是一間特意騰出來的房間,使用的時間應該還不會太長。

傅老師似乎正在專注地看着桌面上的文件,張弓長一時拿不定主意是現在就叫他呢,還是再等他幾分鐘。他就這樣猶豫着站在門口,他注意到傅老師的辦公室很寬敞很亮堂,燈也不必開,風吹過的時候,窗外有扁桃樹影婆娑,夾雜着秋日午後的陽光斑駁打在潔白的牆上,影影綽綽淨讓人想做起夢來。

張弓長到底是舞文弄墨的人,這原本是再平常不過的場景放他眼裏也看出詩意一樣的畫面來。孫小墨就喜歡他眼裏看到的美,喜歡他即興肆意揮灑的筆墨,跟他在一起,單調也變得有韻味。

只是,慣用詩一樣的語言來表達的人,一旦遇上須用嚴肅語調和莊重詞彙來陳述的論文,常常只有一個頭兩個大的單項可選,這就是張弓長,他沒有運氣碰上多項選擇,他自信自己的筆,可是他對自己的論文失去底氣。

房間裏有扇透明落地玻璃大窗,窗口擺了一盆青翠可人的吊蘭,這使張弓長産生了一種錯覺,恍惚覺得自己的傅老師就像這盆吊蘭一樣,只需要見到一絲一縷的陽光再澆上一點一滴的水就可以蓬蓬勃勃惬意生長,精力充沛過人。

剛剛走馬上任的新官,自然是逢得喜事精神倍倍爽。張弓長想,這個時候給傅老師牽來一匹馬,跑上它個一日,不,春風得意馬蹄疾,應該只需半日就足夠,他傅書記亦定能看遍邕宣城的朱槿花吧,橫豎這邕宣城也不算太大。

張弓長暗自感嘆傅老師的這番遭遇,看那約定的時間也到了,正待敲門,就看得傅老師擡起頭,爽朗一笑,擡腕看了一下手表,對着他連說:“呀,弓長來了,非常準時,年輕人,守時的觀念很好,來來來,坐下吧。”

“傅老師好。”張弓長沒有像別的同學一樣叫他傅書記,因為他是自己的導師,叫書記就顯得見外了。打過招呼,他找了個靠近傅志老師的位置,正襟危坐,等着自己的導師作下一步的訓話。

平心而論,張弓長對自己的導師既是多有敬重卻是又有幾分懼怕,他曾不止一次聽到學生間流傳的關于自己導師的故事,很有江湖的味道。張弓長在讀研究生之前,就已經在社會上工作過了,跌跌撞撞地摸爬滾打了好幾年,混上個不大不小的部門負責人的職位,他自然清楚江湖是個什麽概念。對于傅志書記這樣一個在社會上奮鬥數年摸了無數石頭、且在謀得較高職別之後方才進入學校任職的人來說,這座象牙做的塔,縱有再深的水流過,它所翻滾起的浪濤,只怕也未及社會裏頭那由千千萬萬條江河彙聚成的滔滔江湖裏的一朵浪花一滴水。

“弓長,老師今天叫你過來呢,一個是跟你說一下我目前的工作調動情況,二個是問你論文發表的情況,這個關系到你畢業申請學位,得認真對待,三個是說你畢業論文題目的初步拟定,第四一個呢,呃……”傅老師“呃”地拉長了語氣,略略停頓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學生張弓長,似乎是有些難為情。

倏地,目光對視,張弓長一定是猜想到了傅老師也許只是在做出一個為難的樣子,好讓自己對接下來的事抱有先入為主的好感,這種情景,他真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在工作的時候,老板每每在交給自己重任之前,開場也是換上了這樣的臉譜,盡管傅老師和自己此前的老板,兩人面相差別甚大,但表情竟是如此驚人的相似。到底同是人類的表情,不論種類如何豐富形式如何變化,萬變不離其宗,本質裏的七情六欲都是一樣的,社會的歷練讓他明了這其中的戲碼,讓自己能在捕捉到的瞬間猜個八九不離十。于是,當下不動聲色鎮定微笑。保持微笑的姿态,對張弓長來說,并不難。以前在工作的時候,他經常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保持這樣一種讓客戶看起來很是有親和力的笑臉。

微笑并且一臉誠懇地看着自己的導師,張弓長确信自己的樣子是在無聲地向傅老師傳遞自己希望聽下去的意願。

果然,聽得傅老師繼續說:“第四件事呢,是我私人的事,我呢,最近已經聯系好北京一家出版社,打算把《傳播行為學》這門課程的講稿整理出來,出一本書,想請你花點時間把書稿給打出來,再簡單做個編排。”傅志做了好多年的領導,說話不免一二三四帶了官腔官調,不過談話的內容倒也簡潔明了,直奔主題沒有過多拖沓,這是張弓長喜歡的方式,所以,也就沒再計較他剛才讓自己頗為狐疑的為難表現。

張弓長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相反,出于自身專業的敏感嗅覺,無論是官方公布的還是小道散播的消息,他都樂于盡數接收,并且表現出不同于其他專業學生的濃厚興趣。在入學後不久,他就陸續聽到過傳言,關于傅志老師的傳言。大致每個學校都差不多,總有那麽一些學生放着自己的功課不做,衆口嚣嚣七嘴八舌地傳消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是學餘飯後的談資,唯聽者須自辨,不可盲目全信。關于傅老師的傳言聽得多了,張弓長覺得自己都快能把它給背下來了,不管怎麽說,傳言總是好壞參半。此刻,面對着傳言的主角,張弓長的腦子裏竟然不合時宜地盡是回響起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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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傅志老師在進入巒山大學任教之前在哪兒做的領導,張弓長倒是有好幾回聽到同專業裏的同學私下的議論,說傅志是從明洲廣電集團老總的任上調來的,一來就任新聞傳播系的主任。此後的兩年,他以在企業裏練就的幹練作風,果斷地通過一系列的調整改革,招兵買馬擴充軟硬件資源,愣是憑着一股幹勁風風火火雷厲風行,把巒山大學裏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新聞系升級換代一樣打造成了一個新聞傳播學院。

這一下可不得了了,要知道,截至當時,巒山大學是邕宣城衆多大學裏唯一一所設立有新聞傳播學院的大學,因此,學院很快冒尖并毫無疑義地成為省裏重點學科建設基地,成績有目共睹。了解傅志老師這番偉績的巒大師生不由心生敬佩,因為手握重點學科,這響亮的名頭不僅能給巒山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學生帶來更多的就業機會,而且更能給巒大的校方帶來更高的招生率。真可謂金牌專業無可匹敵,一時風頭無兩。

不過,他們在傳說的同時,也用出自肺腑的敬佩說,傅志老師自己卻從不因此而居功,很是有些風度的。

輝煌也好風光也罷,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傅志老師現在所苦惱的是,自己授課用的書稿未經公開出版卻已遭人搶先發表的事,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現任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洪立青教授。

事情的起因到底是什麽,兩位院內的大佬都各有說法,看熱鬧起好奇心的師生始終是隔着事實的真相,難聞其詳。因此,在目睹傅志老師和洪立青院長從親密同事,最終變成見面不打招呼甚至避而不見的陌生人這件事情上,同專業的同學甚是疑惑,多次試圖從兩位大佬所帶的學生口中打聽詳情,但是只言片語知其一而不得其二,事情越傳越混亂,偏偏兩位大佬從來不公開出來為自己争辯,鬥争也只在暗地裏悄悄地進行。對此,張弓長也只是有所耳聞,并未得知實情,只是他隐隐覺得凡事不會空穴來風,沒影的事斷是不可能長了翅膀滿天飛的。事情總是有蛛絲馬跡可循。

傳言的是傅志老師在巒山大學建成新聞傳播學院,并使其在省裏奪得重點學科建設基地的牌匾後,功成思身退,去了北京一家大學任教。在離開巒山大學前一年,傅志老師就已經暗暗為自己日後的工作交接預先做了安排,通過學院教師人才隊伍引進建設的方式,把同在邕宣城裏的另一所大學永淳民族大學的一位普通教師洪立青教授調入巒山大學做了他的副職。到得離開巒山大學的時候,自己就向學校力薦這位被當作人才引入新聞傳播學院的洪立青教授。于是,順理成章也順水推舟,洪立青教授就成為了新聞傳播學院的新任院長。

傅志老師原本也沒想到自己會再回來巒山大學工作的,沒想到一個學年過去了,自己卻又再度回到巒山大學。只是這一次,傅志卻是以普通教師的身份回來了,比不得當時以高端人才引進的隆重風光,那些原本嫉妒他的同事看到他灰溜溜地回來,大覺解氣之下不免背地裏嘲笑他是鹹魚,言下之意是他傅志這輩子就別再想做翻身的美夢了。

而此時的洪立青高居一院之長,擁有定奪處置學院裏一應事宜的權力,呼點風喚點雨自是不在話下,正是春風得意一心計劃着做個學院黨委書記、學校副校長、校長、書記一路扶搖直上的宏圖的當口,又豈容得什麽地方亂七八糟刮來的東南西北風來攪場。此刻,洪立青看到傅志殺了回來,兩人雖然不在同一個辦公室,卻也同在一個樓層裏辦公,而傅志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來悠來晃去的,時時提醒自己過去在傅志手下時低過頭也哈過腰的卑微,一時心有忿忿情知不妙,卻也仗自己的職位,在和傅志正面交接時,多少帶了些敵意與不敬。

傅志是何等人物,江湖事洞若觀火,對洪院長心裏的這些小九九又豈有不察之理,只是虛與委蛇表面上打着哈哈裝作糊塗罷,背地裏卻咬牙切齒使起勁來,記挂着早晚逮着那機會總是要反擊的。

不出多日,傅志書記洪立青院長兩人的關系就已經發展到勢若水火不相容的境地。原因之一,有同學言之鑿鑿,而張弓長出于求證也在網上搜索查看過那些網頁,确實是在有名的塔象論壇上、布谷論壇上都爆出猛料來了,卻原來因為洪立青院長在業經發表的專著中,大幅引用了傅志教授用于授課卻未曾公開發表的講稿,壞就壞在這個未來的院長當時的教授洪立青老師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卻是沒有以腳注尾注等任何方式明确标示引用了誰誰誰的觀點,這一下遇上有心較勁兒的人,洪立青院長的麻煩就大了。

按照巒山大學新近發布的論文專著寫作引用量化标準的規定,學校師生在本人論文或專著中連續引用他人文稿二十個或以上的字符,未明确标注其出處的即視同抄襲。當初,兩位教授私交甚篤,洪立青院長對傅志教授講稿觀點的引用,不知是出于有意無意為讨傅志教授的歡心,還是出于個人的惰性又或者是一石二鳥,總之,大家看到的事實就是洪立青院長在他本人公開出版的專著裏,一大段一大段地引用了傅志教授未經出版的授課講稿,白紙黑字鐵證如山不可争辨呀,即使傅志教授的書稿沒有公開發表,可新聞傳播學院裏聽過傅志教授的課的研究生們,每人手上都有一份他自印的講稿,還有那些知情的老師,也都有幸睹過那書稿的芳容的,大家一比對就很明了了,這分明就是傅志老師的學術成果,洪立青院長的行為簡直就是嚴重的抄襲啊!

一邊是洪立青教授借着自己是院長的身份,打壓傅志教授以掩蓋自己不光明的行徑,一邊是傅志教授眼看着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洪立青院長,現在居然落井下石,這口氣他又如何咽得下?于是,明裏暗裏你争我奪,好不熱鬧。

就在一衆師生對此心知肚明,并認定傅志教授鐵定是鹹魚斷無翻身可能而暗暗惋惜時,傅志教授以他多年練就的領導手段迅速地擺平關系掃清障礙,看得衆人驚愕,短短一個假期的時間,傅志教授居然來了個漂亮的鹹魚翻身!升調新聞傳播學院的黨委書記!洪立青院長這一回傻眼了!

一個是院長一個是黨委書記,兩人勢均力敵的争鬥已然是學院裏公開的秘密。張弓長知道其中厲害,在自己的導師面前小心翼翼盡量不要提到任何有關洪院長的事。傅書記是老姜,當然也覺察到自己的學生在忌諱什麽,而大家能對這件事有所了解,這正是傅書記所希望達到的效果。張弓長疑心論壇上的帖子其實很有可能就是傅書記親自發布的。此刻,這師生二人頗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大家都默契地不說起洪院長。

“好的,傅老師,謝謝您指導。”張弓長收回飄遠的思緒,欠了欠身,很恭敬地回答。

“弓長,你知道的呀,上個學年呢,因為工作的關系,北京那邊有一家大學聘請我。我呢,就去那邊上了一個學年,現在任期屆滿了,以後我就一直在巒山大學上班了,像去年那樣的遠距離指導你課業的情況不會再發生了,老師跟你說這個是讓你放心,我會指導你的畢業論文到底。”傅志看向張弓長,好像有些歉意地說。

“傅老師,您指導得很好,現在您回來指導我的論文,我相信我的論文發表的可能性會更大。”張弓長讨好地說,其實他自己正頭疼着論文的發表,幸好還有孫小墨不時給自己修改。

“好,我正要說這件事,我已經跟學報的田主編說過論文發表的事了,我把你上次提交的課程論文交到田主編手上,他答應盡量優先考慮你的論文,安排版面刊發。弓長,現在學報的版面很緊張,都安排到半年以後了,所以,你的這篇論文最終能不能通過審稿并刊發出來,具體的時間是沒法定下來,不過,有很大的把握能在今年內刊發出來,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傅老師很自信地說,似乎勝券在握,他為自己能幫上學生的忙而自豪。

“謝謝傅老師。您真是為學生着想。”張弓長很感激地回答。

“你現在發表了多少篇論文了?”傅老師問。

“發了兩篇,都是需要版面費的那種,質量不高。”張弓長回答,垂下頭來。

“也好,只要是發在帶有國內統一刊號公開出版發行的省級以上期刊就可以了,這是我們學校申請碩士學位最低的要求,當然你要是能發在《塔象》這種核心期刊上,含金量就更高了。”傅老師對學生的期望高,這是學院裏都知曉的事。

“是,傅老師說的是。我看到您的那篇專訪登在上面了,傅老師您真了不起。”張弓長适時地說出他所知道的事。

“我認為你的畢業論文就圍繞着你交上來的課程論文來寫,論文挑那些研究得已經比較成熟的題材來寫,資料多如牛毛,很容易就寫出十萬八萬字來,但是也是最容易落入拾人牙慧的怪圈,反倒很難出新意。你交上來的這篇課程論文論述的角度很新穎,研究一個已經成熟的名記者的報道方式,從傳播的行為學方面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所以呀,弓長,我建議你,就圍繞這個名記者的報道方式來展開研究。當然,我也大概地查看過了,目前還沒有任何一個學者研究這個記者的報道方式,所以,你現在所做的一切研究可以看作開山之作,道路很艱難,就看你有沒有勇氣和信心去開拓了。”傅老師語重心長地說,他當然希望自己的學生能拿出一篇像樣的畢業論文,給自己争光。

“好,傅老師,我知道了,我原本也打算做這方面的課題,現在有您的指導,我也很有信心去做好它。”張弓長點頭同意。

“好,那你的畢業論文題材,我們就初步定下來了,你回去好好準備資料,看看能不能啃下來。要是啃不動,一定要盡快再确定新的題材,千萬別耽誤了。”傅老師看到張弓長對這個題材有所準備,還是比較滿意的,接着就說到他的第四件事了,他拿出一本手稿交給張弓長,說,“弓長,再說到出書的事,我這兒有本文稿,是在你們授課用的文稿基礎上做了些改動的,你按照這上面的改動來打出來,簡單地做個編排,格式上不要太亂,要讓人一看就知道章節。”

張弓長接過手稿,随意地翻看了一下,上面密密麻麻花花綠綠的紅的黑的藍的字跡都有,看得出傅老師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張弓長一面敬佩傅老師治學的認真,一面又為自己即将要打出這麽多字的書稿而煩惱,卻也不好在傅老師面前表現出來,何況傅老師為自己的論文能刊發在學報上而奔走說情,自己也不好拒絕,就說:“傅老師,我知道了,我把文稿打出來,到時再請傅老師校正或者補充。是這樣吧?”

“是這樣,弓長,你就費心打出來吧。”

“好,傅老師,我回去有時間好好打出來,争取早點給您。”張弓長說完,就摸了一下自己的書包。

“好,弓長,你去吧,老師等下就有個會要開。論文的事,你要抓緊時間找資料看看能不能寫下去,文稿的事可以稍為緩一緩。”傅老師心滿意足,下了逐客令。

“好,傅老師,謝謝您指導。”張弓長拿起文稿,說,“我就不打擾您開會了,我先走了。再見,傅老師。”

此後的課餘時間裏,張弓長也跻身“打手”的行列。在打完了四萬字之後,他才體會到孫小墨獨自一人在寬大的教研室裏對着屏幕打字,其實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被導師選中做私人打手并不值得自豪稱道。直到這時,他也才明白為什麽孫小墨喜歡在傍晚時分到金澤園裏散步,在面對了一整日單調的WORD版面之後,也許她更需要的是新鮮的空氣和滿眼的綠色。他想起自己以前還埋怨她借着散步偷懶,現在看來卻是錯怪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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