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胡亂做夢

頭怎麽一陣疼似一陣?關上了房門,孫小墨一個人縮在屋角裏。

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好像是發燒了。不過,好像也不是,自己還能一邊躺着一邊看信息呢。孫小墨知道自己耐寒絕不抗熱,即使身處亞熱帶多年,依然怕熱。她很希望這個熱度把自己燒成白癡,等自己退了燒,醒來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從此,一切的過往都可以抹去,歡喜的,悲痛的,通通都沒有任何痕跡了。

而這個白癡了的新的孫小墨,将會是一個只有單純快樂與簡單痛苦的人。從此,她快樂因為能吃能睡,她痛苦因為看見紅蜻蜓飛過時,她總也抓不到它們,也不能像它們一樣地飛,一直飛到樹梢,站在上面吃飯睡覺。僅此而已。

孫小墨夢見自己回家了,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天還在下着雨。路上到處泥濘,她不知怎地把鞋子弄掉了,似乎是掉到水裏,找不到了。

回到家,家裏四壁灰蒙蒙的,還有兩條狗,一只大狗,一只小狗。它們老遠就看見孫小墨了,一齊跑過來,大狗咬孫小墨的褲腰,小狗咬孫小墨的褲管,蹭得孫小墨一身的狗口水,它們還在孫小墨的褲腳上撒了尿,真髒。孫小墨趕緊跑到媽媽身後躲起來,它們還追過來,真讨厭。

媽媽看到孫小墨光着的雙腳,問:“達妹,你回來了?呀,你這孩子,你的鞋子呢,鞋子弄哪兒去了?”

孫小墨說:“媽媽,剛才回來路上滑滑,鞋子掉到水溝溝裏了。”

媽媽很着急,問:“我看看,達妹你有沒有傷着啊?”

孫小墨沒有回答,問:“媽媽,我是從哪裏來的?”

媽媽看孫小墨沒傷着,摸摸她的頭,說:“達妹,媽媽不是跟你說過了,你是我在七分場的水溝裏撿來的。”

哦,原來是撿來的孩子,難怪自己得時時照顧弟弟孫子兵,就算是上廁所也得拖着他。孫小墨點點頭,似乎終于明白過來為什麽。

哎呀,七分場,七分場我知道呀。孫小墨想。不久前,爸爸帶孫小墨去七分場,在車上,她聽到有大人說七分場上住的都是被從越南趕過來的人,他們分了我們的土地。

“爸爸,他們說七分場上的人都是越南人,是不是呀?”孫小墨擡頭問爸爸。

爸爸摸摸孫小墨的頭,說:“達妹,他們是華僑。現在他們回來了,也跟我們一樣得有地才能種出甘蔗來的,所以,我們要分給他們地的,達妹說是不是呀?”

“爸爸,什麽是華僑?”孫小墨晃着爸爸的大手問。

爸爸沒有回答,爸爸不見了。

Advertisement

孫小墨很着急地要去找爸爸,實然就看見小玲姐姐湊過來,拉着自己的手,神秘兮兮地說:“達妹,我媽媽跟我說了,他們都不是華僑,是越南鬼子。”

“越南鬼子呀,不是日本才有鬼子嗎?鬼話,小玲姐姐說鬼話。”孫小墨打了個寒顫,腦中出現了那端着明晃晃刺刀槍的日本鬼子,鬼子是多麽可怕的動物,他們跟妖怪一樣要吃人肉哩。小玲姐姐一定是在吓唬我,她沒事就喜歡吓唬我。孫小墨不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可是她平時說謊的樣子好像不是現在這樣認真的。于是,她又問,“小玲姐姐,真的有越南鬼子?”

小玲姐姐趕緊捂住孫小墨的嘴,又貼着她的耳朵,說:“噓,達妹,小點聲說了,我媽媽說了,不能告訴別人。”

“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會說給別人聽的。”孫小墨一臉嚴肅地答應,忍不住好奇又問,“可是,小玲姐姐,什麽是華僑?”

“華僑嘛,華僑就是有一些人,小時候他們去別人家住了,現在他們要回自己家住了,他們回來當然是要分東西了。”小玲姐姐抓住耳朵煞有介事地說,孫小墨覺得她懂的總是比自己多。

“好呀,那小玲姐姐,你來我們家住,再回你們家去住,你爸爸媽媽就會分好多好多的糖給你了,對不對?我喜歡吃你們家的糖。”孫小墨想了想,她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能想出這麽好的主意來。

“才不要住你們家呢,你們家又沒有糖吃。”小玲姐姐撇了撇嘴,從口袋裏掏出兩毛錢來,遞給孫小墨,慫恿着說,“達妹,給你錢,你幫我去我們家小賣部買糖,買回來我分你一顆,可是,你不要跟我爸爸說這是我的錢。”

“你們家的糖,你自己去拿來吃就好了嘛,幹嘛還要去買呀?”孫小墨摸摸自己的腦袋,覺得小玲姐姐今天真是有些怪怪的,她平時那麽聰明,怎麽現在要做這麽傻的事。

“哎呀,跟你說去買就去買呗,你買來,我就分你一顆,快去啦,達妹。”小玲姐姐跺跺腳推了孫小墨一把,她自己閃過身就躲到屋後巷子裏,留神看着孫小墨朝自家走去買糖。

“來,達妹,你一顆我一顆,這些糖我們留下來,明天再吃好不不好,我現在沒有錢買了。”小玲姐姐分給孫小墨一顆糖,又很小心地把剩下的糖通通裝進她的小口袋裏,然後,她們就牽着手去玩了。

在巷子裏捉迷藏的時候,她們就看到鄰居家四歲的小弟弟,吃喝拉撒全靠父母,而且還不能說話,腳還長不全,走不了路。他是先天的殘障兒童。

轉過身來,孫小墨對着小玲姐姐裂開缺了大門牙的嘴,開心地笑起來:“小玲姐姐,你看,我媽媽還是喜歡我的,你看喔,她把我的身體給全撿了回來,沒少撿腿沒少撿胳膊的,我能跑能跳。她要真不喜歡我,那她就可以少撿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回來,我就不能跑了。小玲姐姐,你說是不是?”

小玲姐姐不回答,她突然不見了,她要藏得好好的,讓孫小墨找不到。

鄰居的達婆挑着兩只大尿桶走過來,剛好聽到了她們的對話,覺得好氣又好笑,她點着孫小墨的腦門,說:“你這孩子,淨胡說八道,你是你媽生的,哪能像組合玩具一樣,把手腳撿回來再拼裝出個人來啊。快,小孩子呆一邊去,不要踩到我的菜了,你看看,達婆才種好菜,這一下都給你們踩死了,去去去,到那邊去玩啊,小孩子以後不要亂說話,小心撒謊會變小狗的。”

“啊,達婆,我沒有說謊,我不要變小狗,我不會變小狗的!”孫小墨又急又怕趕緊辯解。可是,她還是不明白,大人們說的話為什麽都不一樣。是爸爸對呢,還是小玲姐的媽媽對呢?是媽媽對呢,還是達婆對呢?

想了很久,她不想跟他們說話了,也許他們都說真話了,也許他們都說謊了。反正我就是不要說話了,我才不要變小狗,小狗要□□的,好惡心呀。孫小墨想。

走着走着,孫小墨就走到了瞎眼四叔家門前,他正在做木工活呢,“吱吱吱”地刨着木頭,木頭被刨得又直又光滑,旁邊已經落滿了一小堆剛刨出來的木花,有樟樹的,還有苦楝樹的,又長又薄,卷卷的很好看。孫小墨揀了樟樹木花,這個最香了,老遠就能聞到,不像苦楝樹,有點臭臭的。她想把樟樹木花帶回家裏,放在自己的小屋子裏,她要把屋子弄得香噴噴的。

“瞎四叔,你的眼睛不是瞎了嗎,你怎麽還能做木工呀?”孫小墨看了好一會兒,瞎眼四叔居然一次也沒刨偏,她有些好奇地問起來。

瞎眼四叔真是很奇怪的一個人,她總是看到他一個人光着膀子在刨木頭,他們捉知了的時候,他光着膀子在刨,他們打竹筒槍的時候,他也光着膀子在刨,還不止呢,她穿了三件衛衣棉衣都在發抖的時候,他還光着膀子刨,難道他不感覺到熱也不感覺到冷嗎?呀,真是奇怪。孫小墨用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咦,手冰涼冰涼的。

“是不是達妹來了,怎麽就你一個人了?你弟弟呢?你小玲姐姐呢?”瞎眼四叔總是喜歡問孫小墨的弟弟為什麽沒有一起來,他沒有回答他是不是真的瞎眼了。

還是瞎眼四叔好,我每次經過他家時,只要一說話,他就馬上能叫出我的名字了,還能說出我爸爸媽媽的名字,還有我爺爺奶奶的名字。他說我說話的聲音像媽媽。孫小墨想,彎腰又撿起一條剛刨出來的木花。

“他們跟我捉迷藏,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孫小墨回答完又開始問他,“瞎四叔,你見過我爺爺奶奶嗎?”

“我沒有見過他們。可是,達妹呀,我聽過他們的聲音,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呀,我也像你這麽小,可是不一樣喽,我記得那時好吵呀,後來,我眼睛就被別人打壞了,你看,達妹,我現在都看不清人喽。”瞎眼四叔停下手中的活,摸着自己的眼睛說。

“瞎四叔,你說的是真的嗎?你沒見過他們,那你怎麽知道是爺爺奶奶呀?”孫小墨不依不饒地問他,她有了問題就要問個明白。

“嗐,他們告訴我的呗,那個時候呀,有人在批鬥,批鬥你知不知道呀,很厲害的,像這樣,叭就打下去,你看,我的眼睛就是這麽瞎的,看不清喽。”瞎眼四叔抓住一條木花裝模作樣地朝自己的眼睛打下去。

“嚯,瞎四叔,你疼嗎?”孫小墨吓了一跳,但她相信瞎眼四叔的話,因為他說他沒見過自己的爺爺奶奶,那當然是真的,他眼睛瞎了就看不見東西了。他才是說真話的人。然後,孫小墨就坐在他旁邊。他的眼睛看不見東西,可是,他的心能看見東西,他能做出很漂亮的木工活。

“嗐,小時候是很疼,現在不疼了,都過去那麽久了,我都習慣了。來,達妹,今天你想要什麽呀?四叔給你雕只老虎,好不好?”瞎眼四叔哄着孫小墨。

“好呀好呀,我要一只老虎,要小小的,能放在口袋裏的那種,不要太大,我拿不動的,瞎四叔。”孫小墨拍拍手,看着瞎眼四叔的白眼珠,問,“可是,瞎四叔,你不是不能看見的嗎,你怎麽能雕老虎呀?”

“達妹,瞎四叔心裏有燈呢,你看,四叔也不是什麽都看不到呀,就是看得不清楚嘛。你去那邊找小凳子坐去,一會兒就好的,達妹,乖啊。”瞎眼四叔一邊說一邊就找了根小樟木刻了起來。

孫小墨坐着看瞎眼四叔雕小老虎,看着看着就迷糊地睡着了。過了好長一會兒,她被瞎眼四叔叫醒:“達妹,來,給你,這是老虎,咱們這裏的小山包包裏頭沒有,但是它可厲害了,是山大王。”

“謝謝瞎四叔,我要回家了,我媽媽要找我了。”孫小墨歡天喜地拿着小老虎,一下就想起要跟媽媽分享這喜悅。

孫小墨拿着木頭老虎,一蹦一跳回到家,跟媽媽說:“媽,你快看呀!”

媽媽好像在忙着燒火做飯,她正用竹筒對着火堆用力地吹着氣,努力要把火生起來,看也沒空看孫小墨一眼。

孫小墨急了,這麽好看的老虎,媽媽居然不喜歡看,又大叫起來:“媽媽,你看,你快看呀,這是瞎眼四叔給我做的老虎,它很厲害的,是山大王呢。”

媽媽被吵得不行,只好擡起頭來,抹了一把被煙火熏得有點迷的眼睛,呵呵一笑,說:“達妹,瞎眼四叔騙你的了,它怎麽會是老虎,它是木頭。”

“媽媽,那,老虎是什麽樣的?”孫小墨聽媽媽說它是木頭,有些不高興了,她要問個明白老虎到底是什麽樣的。

媽媽被纏得沒有辦法,只好放下竹筒,拿出一本小人書,翻了幾頁,指着上面的畫,說:“達妹,你看,這才是老虎哩。”媽媽看着孫小墨,又拍拍她的肚子,說,“達妹,你肚肚餓餓了呀?達妹乖,達妹到一邊自己看去,媽媽要做飯飯給你和阿弟吃了,啊。”

孫小墨湊近,看了又看,撇撇嘴,說:“媽媽,你騙人,這是我們家的貓貓,這是我們家的貓貓。”孫小墨覺得很委屈,怎麽媽媽要騙自己。

媽媽摟着孫小墨,說:“達妹,書上說了,它是老虎。傻孩子,你想它是什麽,它就是什麽,他們畫畫的人呀,畫得不好,可是他們是想畫老虎的啊,所以,這就是老虎啦。”

孫小墨就不說話了,兩眼瞪着那只小貓看過來又看過去,它哪兒有瞎眼四叔雕的老虎威風嘛。

然後,孫小墨就吃飯睡午覺了。她夢見老虎像蜻蜓一樣飛起來了,自己就不停地追啊追啊。老虎追沒了,她追得好累好累,累得大病了一場,一直躺在床上。

媽媽熬了自己最喜歡的骨頭粥,她端過碗來,一邊捏着自己的鼻子,一邊還讓爸爸按住了自己的手腳,然後,媽媽就往自己嘴裏灌粥,奇怪的是這粥怎麽變得那麽苦,像藥。自己被灌得糊裏糊塗的,肚子脹得像個小皮球。孫小墨感覺到媽媽拍了拍自己的皮球,随後腳步聲越來越弱。

那個午後,好久也沒人跟她說話,她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孫小墨想,我幹脆就假裝不會說話吧。媽媽着急地拍了拍,想把她給拍醒。可是,我想睡着,我想發燒,我想生病,我還不想說話。孫小墨躺在床上悶悶地想。

說話是多麽沒有意思的事情,話越說越多越糊塗,越糊塗越糟糕,越糟糕越發燒。孫小墨想還是就這樣好了,一個人躺在床上,四周很安靜,安靜到讓人想象孤獨死去的景象。外面好像有很好的陽光,還有小鳥的鳴叫,可是自己再撐不起力氣來傾聽了。

忽然之間,孫小墨就長大了。她覺得這一會兒自己應該爬起來,走出去把小玲姐姐給找出來,也不知道她藏到哪兒去了,每次都藏得那麽隐蔽,害自己找她半天也找不到。可是,當自己努力掙紮着要爬起來,卻發現自己全身沒一點兒力氣。我怎麽會這樣,怎麽會全身乏力,小玲姐姐她去哪兒了?

孫小墨大驚起來,拼命地蹬自己的雙腳,夢突然就醒了。原來只是在做夢。孫小墨又回到了原點。

渾渾噩噩,不知道是怎麽回到的巒山大學,孫小墨感覺自己就像在還沒有全醒的夢中。魂靈像是被抽掉了,生活開始亂了套。她以為自己什麽都放開了,後來卻發現,一旦投入了,不管是人是事,都是沒辦法毅然決然地揮手告別的,總有一些東西在心裏,像蜻蜓飛過,點的是心水,無痕卻有感知。

但是,蜻蜓點水為生蛋,生了蛋就生出小蜻蜓了。自己到底在追求什麽呢?孫小墨不知道,只是很認真很用心地朝着自己認為對的方向走。然而,事情往往就是出乎人的意料。無論是對人或者對事,太在乎了,就容易痛徹心扉。年少時,看到心如刀割那一個詞,總覺得古人用詞誇張,而今方知,單單用這個詞還是不夠的。

原來,張弓長你卻是別人的丈夫。那麽,何苦又要來惹我,把我蒙在鼓裏這麽久?

張弓長,你給了我怎樣的一種感受呢?孫小墨搖頭對自己說不知道,可奇怪的是,她此刻正處在這樣的一種心情。她沒覺得自己不依不饒,只覺得自己用了心,明知前邊是熊熊烈火,自己就是那秋後的飛蛾,不顧一切朝着火的方向。她問自己,秋蛾撲火是毀滅還是愛?就算秋蛾愛火火滅秋蛾,它們到底算是永垂還是重生?如果是愛,應該算是重生,那麽,我可以在轉世時,由蛾而變成蝴蝶嗎?蛾短命,蝴蝶也一樣,所不同的,只是蝴蝶可以很美麗。可是,我自己卻從來沒有美麗過啊。如果一切沒有發生過,那麽我會……可是,人生沒有如果呀,孫小墨揪着自己腦袋胡思亂想。

那麽,我應該是飛蛾了吧?可我從來沒能飛遠啊,聽說飛蛾可以飛的,而且有高度有距離,而我的記憶裏,怎麽一直都是撲在火上,似乎沒有飛。我還擁有那最原始的飛翔的本領嗎?還是在這個黑夜裏,我已作繭自縛?可是,黑夜就快過去了,天已微微破曉了,陽光下,我能夠破繭而出嗎?到底是繭裏的天地安全沒有痛楚,還是繭外的世界又痛又快樂?我痛了,很痛的,可是,我沒有感覺一絲一毫的快樂啊。痛快,到底說的是痛是快還是又痛又快?我追過蜻蜓追過老虎,以為自己不能飛的,結果自己是會飛的飛蛾。孫小墨覺得自己是真的燒糊了,自己到底在哪裏,到底是小孩還是大人,到底還在不在追趕蜻蜓或者老虎?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