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冷暖自知

不言不語。冷戰三月。

一個能棄妻子于不顧的男人,不顧什麽樣的理由,清醒過來的孫小墨都無法接受。孫小墨從此避而不見那個叫做張弓長的人,盡管腦海裏是他的影子,一時揮之不去。

孫小墨獨自去了揚美古鎮,坐在小小的木制渡船上,船漿安靜地劃過水面,偶爾有白毛灰毛的鴨子悠然地游過來。艄公并不作聲,在船頭安靜地吸煙。孫小墨聞了一下,他吸的是自制的旱煙,煙圈吐出來,又辛又辣的氣味就嗆了過來。小時候,外公就拿這樣的煙圈來嗆自己,她當然記得這個氣味。那是很久遠的事了,那時候自己還穿開裆褲。孫小墨擡頭看着藍天白雲,一時有些呆住了。

渡船劃到處,湖水就蕩起微微的波瀾,并不能驚動魚兒,它們甚至還跟在小船後頭追逐打鬧,真是不識愁滋味的小家夥呀。

MP3裏流出張國榮的歌聲。這個男人,這個已經離開了的男人。聽他一個人在戲裏幽怨地唱着那首被傳唱了無數遍的《當愛已成往事》,孫小墨把音量開盡了,想讓耳膜在這樣的聲音裏被震痛,蓋過心上的那一道,久久聽下來,卻發現依然不能夠。

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并不會不同。在這樣的時候,憂傷突然間襲來,那麽痛,卻又那麽舒服。孫小墨想自己是懂得享受悲痛的人。所謂痛快,亦不外是先痛爾後快。這個詞是如此的貼切。別留戀歲月中我無意的柔情萬種。最流行的那一個版本是林憶蓮與李宗盛深情對唱的。只是,總也喜歡不上,自己還是喜歡張國榮的這一個版本。他唱着人生已經太匆匆,他選擇在愚人節的那一天匆匆地走了。任是身後多少遺憾與嘆惋,又與他何幹。

孫小墨一遍又一遍地聽,歌聲猶新,人卻已作古。又看那船劃了一漿又一漿,揚美的湖水,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多麽美好的一天,可自己卻在安靜地落淚,安靜地在紙上跟自己對話,不是跟張弓長,是跟自己的過去作一個交待與了解。

艄公已經抽完了好幾根煙了,他還在不停地用巴掌大的小方塊紙卷他的煙絲,每卷完一根,伸出舌頭舔一舔,尾部的紙就粘上了,一支煙又制好了。他不時吐煙圈,不時看她幾眼,一副欲言又止。

船劃遠,又劃近,劃近,又劃遠,一直在湖上轉圈圈。

孫小墨擡起頭,看着艄公,說,我只是難過,不會跳湖的,你不必提防。

艄公似乎是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沒吱聲就別開頭去,繼續劃他的船。

孫小墨租了半天的船,他的工作只是給她劃船,他又何必多管閑事。他自抽煙去了,從沒碰上這樣一個沉默寡言的客人,別的客人租了船都是興高采烈的。

孫小墨呆坐在船上,對着一湖微瀾的水,寫了近兩個小時,寫完,撕碎,抛至湖心,并不怕擔了污染環境的惡名,因為知道天長日久,紙終會化在水中,一切的痛都成為過去,孫小墨會回來,回到那個深情的原點。

後來,方青山打來電話,說:“小墨,這麽痛,不如順其自然吧。”

其實,他并不知道孫小墨真正痛的是什麽,但是,他能感覺得到孫小墨的痛,是如此之深。四十多分鐘的電話,最後的一聲是彼此會心的笑。

孫小墨說:“青山,謝謝你。以後的路,我還會選擇去愛,因為我相信愛。”

Advertisement

挂了電話,方青山的信息就追了過來:“你說你和張弓長一起去雲南的那天,深圳在下雨,七天的長假,很長,長到我不知道該怎麽打發,然後,我一個人坐上那趟有121個停靠站點的公交車穿過這個城市,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兒才能平靜。現在深圳也還下着雨了,一直下,一直下,沒有停歇,小墨,你來深圳吧,我帶你去爬山去看海。”

這一刻,孫小墨居然感動得有些落淚,忽悲忽喜。兜兜轉轉,原來都是友仔友女最貼心。

摸着口袋裏的紅豆手鏈,又在湖上劃了一圈。忽地,孫小墨就記得起方青山的笑,容顏安寧仁心宅厚。她舉起手鏈,對着太陽,背面裏居然幻化出誰人的影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當真此物最相思。張弓長算什麽,他不過是別人的丈夫,跟我沒有關系了吧。她斷了自己幻想的念頭。

遠遠地看到湖邊的許願樹,上面挂滿了別人的願望,花花綠綠的在微風中飄蕩。心有所動,靠岸下了船,跑過去,孫小墨許下平生第一個炫耀在世人眼前的願,鄭重其事地高高地将許願條抛到樹梢。

轉身,看到身旁的一對小男孩小女孩對着自己,還來不及收起那偷偷綻放的笑容,孫小墨也不加理睬,繼續繞湖走。

漸漸地平靜下來。讓人萬般灰心的張弓長,逼得孫小墨只有想起方青山。

顧不得才通話不久,打了電話過去,沒人接,也許是忙,也許是有意。不論是哪一種假設,孫小墨都能明白電話後頭那一份複雜的心理。

接與不接之間,有太多的鬥争。思想了又思想,有些念頭,再抑制,卻還是因為它們都已經破繭了,你可以看得到它們或者是蝴蝶,或者是毛毛蟲,又或者連名字也還來不及擁有。然而,總歸是存在了,是可以看得到的過程,出與不出,不過是結果。人生也不過是一個過程,所有的人的結果,就是走向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他們說那兒是天堂,殊途同歸。那麽,孫小墨,你,還在乎結果嗎?

該在乎的,應該是過程裏進行式的幸福。說到幸福,誰不是把它放在手上掂量又掂量呢?掂量的結果,如果覺得值,那幸福會被無限放大,如果不值,一切颠倒,由愛生恨。即使是一只蝴蝶一條毛毛蟲,也該有它們不為人知的幸福與恨吧?萬物有靈的呀。奇怪的是,孫小墨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掂量過這幸福,自己感覺到痛苦,但是細細想來卻從沒有恨的成分。也許是不夠愛吧。或者只是清楚地知道,身上的老皮要死去了,要長出新的皮來,新與老之間的交替,短暫的疼痛與不舍吧?孫小墨為自己開解。

又翻了一遍電話本,從A翻到Z,長長的一串名單,卻再沒有欲望打給任何人。誰會在乎我的幸福或者苦痛?只怕是說的人滔滔不絕,聽的人索然寡味。縱然心可以有靈犀,可是,你見過靈犀有心嗎?孫小墨知道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希望一個人靜靜地呆着,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用做,電話不接,短信不回,QQ不開,MSN不用,郵箱關閉,總之,絕對地一個人,與外界沒有任何的牽連。偶爾,在鍵盤上敲擊自己麻痹了的神經,敲出字字續字字,句句斷句句,行行重行行。

時間讓一切老去。既然說明了是一切,這一切裏自然也就包括意義在內。然而,可曾有誰人說過意義也會老的麽?至少,孫小墨覺得自己還沒聽說。即使聽說了,握在手中的,早已不是幸福。即便沒有意義本身即是萬千意義之一種,然而,抽掉了幸福內核的意義,真的不能算是完整的意義。恍惚中,她想起一個人,确切地說,這個人叫阿莫,是自己讀中學時的一個死黨,曾經一起逃了一下午的學,只為了去看那場比海洋之心還要貴重的愛情戲,泰坦尼克號。多麽煽情不是?可是,那年正流行這個。那天的好多細節,她都忘記了。

如今,阿莫一個人在他鄉,漂了好多年了,一直是一個人。

有一天,孫小墨問她,還愛着那個人嗎?

阿莫說,我愛着,一直愛着,但是,時過境遷,我愛的是青春年少時的他,而不是現在的他。

她們口中的那個他是她們共同的師兄章明。

章明能畫一手好畫,才上到高二就已經辦了好幾場個人畫展。好多把貓狗都畫成一個樣的低年級女生,課餘時間裏也愛到學校的畫室去學畫。章明能看出她們的想法,可是,他從來只是專注于他的畫,直到後來,他遇見了阿莫,才終于分了心。

孫小墨記得阿莫看章明的眼神,滿滿的都是崇拜與滿足。孫小墨還記得章明給阿莫畫的自畫像,那是一張半側面的黑白畫。畫作的明度、灰度和黑度用得恰到好處,在靜默中凸顯出一種柔和細膩,這讓畫面上阿莫的眼神格外溫潤迷蒙,面容也更加恬靜動人,看得人忍不住心頭一跳。黑白畫作蕩漾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氣息,而那氣息,細嗅之下,分明是愛情無疑。孫小墨不懂畫,卻也深深地被打動了,她從來不知道大大咧咧的阿莫也有這麽溫婉美麗的時候。阿莫在他的眼裏竟是這麽的美麗。是的,是那種很有質感的美麗,而不是那種雖然純粹但卻沒有內容的漂亮,孫小墨特意在心裏強調了一下。

美麗的阿莫後來和章明定了婚,八年的愛情長跑終于修成了正果。

孫小墨送去由衷的祝福。

卻沒想到,在洞房花燭前的那一個晚上,章明和自己工作室裏的女模特在酒店開了房,獻出了自己的童子之身。

碰巧,事情讓阿莫在酒店工作的朋友撞破。朋友狐疑之下打通阿莫的電話,期期艾艾求證真相。

如晴天霹靂,阿莫失魂落魄難以置信,閉門三日。

三日後,阿莫打開門,異常平靜地一問究竟,為什麽?

章明見得阿莫不罵不鬧,以為自己好運,想着阿莫還是念着多年的舊情,自己終于躲過一場狂風暴雨,嗫嚅着,我太緊張太在意了,我這麽做,只是想給你一個最完美的花燭夜。

男人也許就這樣吧,他們可以跟一個女人有很親密的行為,并不問彼此有沒有愛。我這心裏頭已經長出了一根刺了,留下或剜去,都會刺傷我。小墨,即使他還是長着他的樣子,可是只是他的影子,我不愛影子。那些回不去的溫情,回不去的就永遠回不去。

小墨,你不知道,那痛,到了極致,反倒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只是,人們總是以為只有美好的東西才可以值得享受。事實上,所有真情實感都是可以拿出來放在太陽底下,見光,糾纏,共生。如此,世界便有五光有十色。酸甜苦辣,樣樣都要嘗過了,才知道生活百味,少了一樣,人生便與完美無關了。

阿莫輕描淡寫地說,在那之後不久,她轉心向佛求得平和,說出的話裏甚至已經帶有詩意和禪味。彼時,她已離開有章明的城,獨自去了他鄉。孫小墨千裏迢迢趕去看她。似乎只是一夜之間,阿莫就添了十歲。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出乎意料。無論當時是如何的驚心動魄,日後卻只化作雲淡風輕。都是些悲情故事。欲說還休。

休。休。休。

其實,一年前的此時,孫小墨見過章明,舉手投足之間依然溫文爾雅,而且待人也仍舊寬容宅厚。臨別前,他對孫小墨說:“我這個人時好時壞。見到阿莫,就替我問候一聲吧。”

很驚訝他說出這樣的話,未及孫小墨細問,他又自顧自地解釋:“我說的是我這人的品行時好時壞。”

別人都已光明正大地指出了,再裝糊塗辯解就顯得虛僞了。

孫小墨一時接不過他的話,但她心裏清楚,能夠毫不掩飾地說出這一番話的男子,是真誠的。

孫小墨喜歡真誠的東西。即使,真誠也有破繭不出之時。可是,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蝴蝶。

這一刻的思念亦破繭不出。張弓長,方青山。孫小墨心裏交替地想起這兩個名字,一半的矛盾一半的平和。張弓長,曾是自己心裏的天長地久。但是,他注定只能陪自己走過那些如花華年。剩下的日子,各自陪在各自的陌生人身邊。把他放在心裏,然後,像阿哲唱的“在城市裏流連,卻看不見下個永遠。”

不過,我應該還是會愛上別人的。一定可以的。孫小墨鼓勵着自己。

從揚美回來後,孫小墨比平時更加用心于打字,在噼啪作響的打字聲中,她能夠暫時忘卻自己的苦痛。是誰說的,告別一段不堪的戀情,只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就可以。他忘了傷口痊愈的時間,以及把那些付出的愛計算進去。純真的愛戀不是誰都能夠付出的。三個月的時間裏,除去打字,一向視時間如生命的孫小墨破天荒地窩在宿舍裏,看了數部電影,聽了若幹首歌,其餘的時間則消磨在冗長的睡眠和夜游中了。好在她的學分已經修得差不多了,可選可不選的功課可以抛掉,有的是時間可以放任自流肆意而為。

宿舍的窗外,陽光灑了一地,一地落寞的白光,心還是冷,無關風無關雨,不過是冷,深入骨髓的絕望與冰冷。對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某一個東西,愛了,不愛了,如同成年人之間的愛戀,大抵是初初相悅,始而揣測,繼而對戲,最終錯失或者相依,當中有太多不可知與不可測,徒然冗長的過程,和這個季節的陽光一樣完美到讓人心生疲憊。孫小墨頹然地窩在宿舍裏。

聶雙鳳忙着和關居正戀愛,宮嚣忙着學生會裏的事,她們都在無意間忽略了孫小墨不正常的狀态。

挨到午夜時分,孫小墨反反複複聽同一首歌,結束了又開始,開始了又結束,麻木到不知道何為開始何為結束,一任它兀自響着,一遍又一遍,如同信手在紙片上畫的圈圈,一圈套着一圈,細密糾結無處可解。已經結束了嗎?孫小墨問自己。不知道,一切在手裏可以反反複複,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只要願意,可以千百遍地重複。那麽簡單的現實,不簡單的卻是自己的心,暗夜裏,徘徊在那些熟悉的地方,把心思拿出來反複地丈量,千百次,千瘡百孔,任是再柔軟的碰觸,卻直如猛火的熊熊燙灼。

由這一刻開始,孫小墨見識了人世的颠沛流離與莫測變故。冥冥中自有一只大手在掌控着,不是你,不是我,只是命運,而自己不過是命運的海洋裏飄搖的一葉扁舟,倔強地不随波不逐流,卻不幸,風吹雨打,太多的意料之外,方向并非憑一己之意念可左右。不習慣失眠,卻習慣在夢裏千回百轉,重複回味逝去的溫暖。今夜,就讓我好好地沉醉,今朝有酒今朝醉,自欺欺人一把,一覺醒過來,也許就會好了。小墨,心事也許不必說,可又怎麽瞞得過心底的聲音,明明是用心了,卻怎麽還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害怕,害怕,揪心地痛。又想洗澡,雖然剛剛洗過澡,可還是想洗澡,孫小墨想自己是不是病了,怎麽就那麽喜歡洗澡,怎麽就那麽喜歡一切都是幹幹淨淨的,從身上到心裏,竟放不下半星塵埃。

擰開水龍頭,水是這麽的冷,冷的熱的水淋在身上,就會有氣霧升騰,孫小墨喜歡看它們萦繞,然後慢慢消散,絲絲縷縷,讓自己想起那一次煙卷纏繞中的他。冷水,是整個高中時代的記憶,不問春夏與秋冬。現在用的是滾燙的水。我已經不夠勇敢了,孫小墨不得不承認。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