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067
汪齊成記得孟江南。
并非她生得天姿國色令他過目不忘,而是那日在知府衙門她就在他眼前将孟蔣氏的手掌以匕首釘穿在公案上時的果斷與膽量讓他記憶深刻,明明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出身卑賤女子而已。
正如同此刻,明知任何人想要拿到宋豫書失蹤乃趙言新所為的證據都絕無可能,可看着孟江南那雙明亮的眼,汪齊成卻覺莫名不安。
夜色濃沉,夜風大作,厚重的烏雲沉沉地壓在趙府頂上,仿佛一擡手便能抓到似的。
汪齊成覺得孟江南的雙眼在這般風雨将來的夜色裏澄淨明亮得有些可怕,好似她能将深藏在這趙府裏的不為人知的事情瞧得清清楚楚,帶着一股令他心慌的篤定。
“嘀嗒……”忽有一滴雨水落到了汪齊成額上,那股子涼意拉回了他因心慌而分散了的神思。
孟江南的問題根本由不得他說不,因為衛西已經不由分說地揪着他繼續往腳下這條小徑的盡頭走去了。
為不露出破綻以及維持自己身為知府的顏面,汪齊成這會兒一邊奮力地掙開衛西的手一邊氣急敗壞地以自己知府的身份怒罵警告他們,甚至将最狠的話撂出了口,以期他們會心生畏懼從而放棄繼續往鏡苑去的念頭。
畢竟眼下他們是“民”,而他是一方父母官。
只是,全然無用。
鏡苑的月洞門不稍時便出現在他們眼前,那攀在院牆上生長的綠植自牆頭垂挂而下,繁密茂盛,垂于月洞門前,成了一道天然的簾子。
月洞門後,漆黑一片,不見燈火。
孟江南與孫曉不約而同地在這月洞門前兩丈開外的地方停住了腳,便是他們看着這月洞門時眸中所流露出的眼神也都如出一轍。
那是心底揮不去抹不掉的恐懼。
仿佛他們眼前的月洞門後不是一座庭院,而是無盡的萬丈深淵,是去而不得返的黃泉。
縱是汪齊成,此刻也在那月洞門前拼盡全力停下來。
趙言新這鏡苑可不是誰人想進便能進的!他是不怕,可這小郡王要是在這兒出了個什麽三長兩短的,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揪着汪齊成走在最前邊的衛西此時也停了下來,倒不是因為控制不住汪齊成,而是因為他覺到身後的向漠北等人停住了而已。
只聽孫曉不安道:“請恕我只能為諸位将路帶到這兒,這月洞門後的鏡苑,便不是我再能為諸位效勞的地方了。”
樓明澈好奇問道:“瞧你一臉的惶恐,莫不成這什麽鏡苑裏還能有吃人的怪物不能?”
孫曉的臉色更難看,只見他搖了搖頭,後怕一般道:“我不知,我只是知道這鏡苑若無大公子的許可,擅入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哦?”樓明澈微微挑眉,看向了前邊正想要趁機說上些什麽狠話的汪齊成,“方才這狗官看樣子十有八九是從這院子裏出來的,他還好端端的,是得了那姓趙的許可?還是——他進這院子有如進自家院子一般,根本不需要姓趙的許可?”
“呵呵……”孫曉冷冷笑了兩聲,并未回答樓明澈的問題,反是反問他道,“閣下你覺得呢?”
他這一句不無嘲諷的反問,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汪齊成面色變了又變。
樓明澈點了點頭,不再問,只笑得意味深長。
向尋與衛西緊蹙着眉。
向漠北仍是一臉平靜,好似任何事情都影響不了他似的。
正當此時,定定看着院牆上那些有如簾子般的綠植的孟江南自言自語般道:“這院子裏沒有吃人的怪物,卻有比怪物可怕上千萬倍的人。”
向漠北雖不言語,卻是握緊着她的手。
孟江南知他定是在擔心自己,是以她盡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恐懼,不讓他太過擔心,畢竟她是來幫忙的,而非來添亂的。
“裏邊有我們看不見的人。”孟江南擡頭看一眼向漠北,為免他擔心,她還抿嘴對他輕輕笑了一笑,才又道,“能将擅入鏡苑的人——殺掉。”
而被他們殺掉的人的屍體,就埋在院牆下,成了這些垂成簾的綠植的肥料,讓它們生長得日益茂盛。
她不知他們是何人有幾人又是何模樣,她只知他們像影子一樣匿在這座庭院的任一角落,能在第一時間将擅闖入內的人誅殺。
趙言新将她帶入鏡苑的那一夜顯然是遇着了好事,心情大佳,不僅與她道了不少旁人都不曾知曉的事,甚至親自領着她到院牆前,指着她腳底所踩的土地告訴她以屍體來當肥料最是能讓草木生長繁茂。
而這鏡苑院牆上攀附着垂挂着的綠植藤蔓層層疊疊,茂盛得可怕。
孟江南面上雖是在沖向漠北笑,然她的身子卻是發僵得厲害,手心冷汗涔涔。
“我知道了。”向漠北面不改色,不疾不徐應着聲的同時将她的手心打開,垂眸看着她手心裏那被她自己摳破的細小傷口,就着衣袖替她輕輕拭掉了她手心的涔涔冷汗。
孟江南本是心慌不安,此刻卻是怔怔地看着托着她的手背擦去她手心冷汗的向漠北,只見他神色如同尋常般冷靜淡漠,仿佛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麽似的,偏偏他又已應了她。
知道了,爾後……呢?
向漠北的舉止全然不像知曉危險就在前方的模樣。
可想要救回宋豫書,就非進眼前這殺機暗藏的鏡苑不可,而想要入鏡苑,絕不能沒有任何應對或是防備之法。
孟江南雖知其中情況,可她卻不知安然入內之法,他們幾人之中,向漠北是主子,是最能拿定主意的那一人,可他現下卻是無動于衷,只注意着孟江南的手心,這如何不讓她怔愣發懵?
孫曉也被向漠北這淡漠的反應怔住了。
衛西則是急得一刻也不能再等,揪緊着汪齊成的衣襟就要自個兒往鏡苑裏沖。
“稍待片刻即可。”向漠北看也不看衛西一眼,只将孟江南的手重新握于掌中,再一次與她道,“莫慌。”
無人上前攔住急切的衛西,卻見他在只差一步就跨進鏡苑月洞門的剎那停住了匆匆的腳步,與此同時睜大了雙眼,一副震驚之色。
因為他聽到了鏡苑裏傳來的動靜。
那是利刃交碰才會發出的聲響,尖銳,卻又短暫,因此只有他與向尋這般耳力敏銳的習武之人才會聽得到。
孟江南聽到的只有愈來愈密集的雨滴打落在周遭草木上的沙沙聲響,以及她自己的心跳聲。
因向漠北掌心的溫度及他的一聲“莫慌”而失衡的心跳聲。
不是身處趙家的恐懼惶然心驚,而是被人關切着保護着的歡喜以及壓在她心底的那一份濃稠的苦澀。
至于汪齊成,完全不知向漠北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只當他是害怕了,心道如此正好的同時又不免暗暗譏笑:只道這小郡王是個頂頂尊貴的,卻不想竟是個腦子不好使的,在這兒稍待片刻甚也不做能有何用?如此便能有法子讓他們安然無恙地從趙言新養的那些個影衛眼皮底子下去到他面前了?
還有就是
汪齊成不由自主看向孟江南。
這個出身卑賤的商戶奴女,如何知曉趙言新于這鏡苑之中養着影衛?
她究竟是何人?又知道多少趙家的事?
無論如何,今夜之後,她的性命,絕不能留。
衛西停下後便沒有再執意獨自往前,而是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看向向漠北。
他不是沒有聽到向漠北方才道的“稍待片刻”,而是方才聽時他惱怒于向漠北似乎并未真将宋豫書失蹤一事放于心中,但此刻他卻是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
小郡王面上的無動于衷并非他不挂心公子的安危,而是他早在前來趙家之前就已有了萬全的準備。
照孟家女之言,那趙大公子顯然是在這院子裏安排了影衛又或是豢養着死士,單憑他們這幾人入內,極有可能有去無回,雖然他與向尋是習武之人,不見得敵不過對方,可他們還要顧及小郡王夫婦以及姓樓的安危,如此一來,可謂毫無勝算。
更或是說,自他們踏進趙家的那一刻開始,沖動之下的他自認為他們是前來救公子的,根本沒有想過屆時就算救出了公子,他們又當如何自趙家全身而退?
現下稍靜下心想來,他們此舉入趙府無異于是投入了姓趙的羅網。
他們這些人中,從始至終都能冷靜且理智考慮問題的,唯有小郡王。
否則不請自來的他們如何能夠一路相安無事地來到從趙府大門來到這鏡苑門前?單憑一個給他們帶路的男婢?
這分明就是有人在他們毫無察覺地情況下将藏匿在暗處的危險幹淨利落地解決了。
若非眼前這漆黑的庭院便是姓趙的所在之處,影衛必然強于這府中他處,否則他怕是這會兒仍未聽到任何動靜察覺不到任何異樣。
小郡王方才的那一句“稍待片刻”,不是因為畏懼更不是為了思量應對之策,不過是為了讓他們能夠安然入內而已。
公子說過,唯有大智大睿之人,才能思常人所不及思,才能為常人所不能為。
公子還說,他所見所識之人,唯嘉安兄是此般人。
他一直不信,但此刻,卻似由不得他不信。
衛西就這般難以置信地盯着向漠北看了半盞餘茶時間。
本是黑漆漆的鏡苑忽然亮起了燈火。
只聽向漠北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