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長街上靜寂無聲, 擁重兵而來的太子殿下眉目冷戾, 森森地看着眼前這兩個人。

婳女機靈, 一見事态不好,悄悄要遣小厮去宮裏向蘭陵公主報信, 人還未走多遠,便被禁軍抓了回來。

沈昭掠了一眼那報信未成的小厮, 把目光轉向瑟瑟和徐長林,譏诮道:“今日之事我們三人自己解決, 就不必驚動姑姑了吧?”

他陰陽怪調的,瑟瑟猛地反應過來什麽, 朝沈昭道:“你以為我們是約好的?不是……”她眼見這裏人多, 恐越描越黑,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

明日長安街巷會流傳出什麽謠言?

——溫貴女意欲與長林君私奔,被太子殿下逮了個正着?

荒唐,簡直是太荒唐了。

瑟瑟強迫自己靜心,以溫和的語氣對沈昭說:“咱們找個地方, 摒退衆人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沈昭淡淡看了她一眼, 朝傅司棋招了招手。

這裏離上次沈昭醉酒時帶瑟瑟去的別院很近,傅司棋替換了公主府的小厮,預備親自駕轅送三人前去, 只是臨走前,禁軍搜了整條街巷, 自隐秘黑暗處押出十幾個持刀劍的壯漢。

瑟瑟正疑惑, 徐長林先變了臉色, 沖沈昭道:“他們都是我大楚士兵,兩國既已言和,殿下應當不會傷及友軍吧?”

瑟瑟愕然,他們是大楚士兵?

徐長林一邊跟自己說話,一邊在街巷中埋伏了南楚士兵。他想幹什麽?難不成是打算若她不肯跟他走,要故技重施強行把她綁走嗎?

她再看看沈昭帶來的那些裝備精良的禁軍,心道:難道阿昭是怕她真的跟徐長林走了,所以才這麽興師動衆的嗎?

思緒尚未捋順,便聽沈昭頗具嘲諷道:“孤自然不會,這等偷雞摸狗、破壞兩國邦交的事,長林君做得,孤卻不會做。”

瑟瑟:偷雞?摸狗?他這到底是在罵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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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在腹诽,徐長林絲毫不示弱,直視着沈昭,慢悠悠道:“是呀,大秦皇室最是光明磊落,從來不會坑蒙拐騙別人家的閨女。”

沈昭冷笑:“這跟你有什麽關系?拐的是你家的閨女嗎?”

聽着兩人言語似刀劍,飕飕的互砍,瑟瑟站在原地,無語看了會兒蒼天,嘆道:“兩位,我先上馬車了,你們請便,離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呢。”

說罷,也不看這兩尊神,徑直撩開車幔,鑽進了馬車裏。

這兩人倒是沒再廢話,各自上了馬,随車駕去了別院。

自那日被瑟瑟偶然發現了密室之後,沈昭已命蘇合把賬簿和黃金等要緊東西轉移了出去,如今這裏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邸。

夜燭幽昧,楊柳依依,天邊一輪孤月,灑在院中皎皎光芒。

傅司棋引三人去了一間幽僻的廂房,和婳女一起退出來,守在門外。

屋內的氣氛一度尴尬,沈昭和徐長林各自據案幾一邊,冷冷看着對方,不言不語的。

瑟瑟在中間默默斟茶,把茶瓯往他們身前推了推,觀察着兩人的神情,溫和地商量:“要不……先喝點水,都消消氣,有話好好說。”

兩人依舊不言語,且看向對方的目光更加淩厲。

瑟瑟實在無法,端起茶瓯自己先悶了一大口,長吸了口氣,轉向沈昭:“既然你們都不說,那我先說。阿昭,我真不知道長林君今夜會這樣做,我們自寧王府一別到今日夜宴,從未單獨見過面、說過話,更加不可能合謀些什麽。我若是有此意,那麽當初他住在公主府時豈不更方便,何苦要等到如今?”

希望徐長林不要怪她不講義氣,這種情形,唯有實話實說才是最好的,不然任由阿昭誤會下去,那才真是有可能害了他。

沈昭不語,瑟瑟又将頭轉向了徐長林。

語重心長道:“長林君,我敬佩你的執着,你對朋友的情誼,但是請聽我一言。我自幼長在大秦,長在長安,父母兄弟待我極好,這裏有太多我難以割舍的東西,我不能跟你走。你們都說關于宋家舊案,母親有重大嫌疑,可是到如今都沒有确切的證據來證明。我不能因為一些沒有實據的猜測而去懷疑、背棄養育了我十六年的母親,不管我身體裏流着什麽樣的血,可養恩重如山,這并不亞于你與宋瀾——兄長的朋友之誼,你能理解的,對不對?”

徐長林亦不語,可擱在案幾上的手顫了顫,目中隐有微瀾流淌而過。

瑟瑟長嘆了口氣,撫住前額,嘆道:“你們都不說話,這事情幾時能解決?這樣鬧下去,非要鬧得滿城風雨才罷休嗎?”

短暫的靜默,徐長林先開口了。

他的眼睛黑如曜石,整個人溫脈從容,卻透出熟谙世情的老練精幹。

“瑟瑟,你覺得這些年你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人人欽羨,鳳位唾手可得,這些都是真的嗎?”

瑟瑟微愣,徐長林面上漾起柔淡的神色,專注地凝睇着她:“在南楚漫長的歲月裏,我曾經想過,若是你在大秦過得好,那我便不打擾你了。可你真過得好嗎?”

他卸去鋒芒,微笑着耐心道:“一個出身極尊的貴女,一個自小便确定了要嫁入東宮,将來會母儀天下的姑娘,卻對朝政一無所知,心中半點權謀算計也無,在我來之前,更是連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像個木偶一樣,被人安排好了後半生,偏偏這後半生還是處在權力的漩渦,多方博弈的中心,你心大至此,都不會覺得害怕嗎?”

瑟瑟頹然垂下頭,輕聲道:“是我自己不争氣,自小便對這些政事不感興趣。”

“有誰天生會對枯燥無味的政事感興趣?”徐長林看向沈昭:“即便天縱英才如太子殿下,若非有人悉心教導指引,你會有今日的城府手段嗎?”

“十幾歲的姑娘,天性單純爛漫,家中母親大權在握,一昧縱容,養成了無拘無束的性子,這聽上去是沒什麽毛病。可就算是在對女子約束甚緊的南楚,在把家裏姑娘送入宮前,都會由長輩帶在身邊教上幾年。從朝政大勢到派系紛争,進則榮耀門楣,退則求能自保。長公主浸淫朝局數十年,乃當世不二的女中英豪,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說到關鍵處,徐長林卻不再看瑟瑟,而是緊盯着沈昭:“若說她厭惡了權力,想讓女兒過得單純些,倒還勉強說得過去。可她明明醉在其中,為讓瑟瑟嫁入東宮而鋪陳多年,哪一點是想隐退的模樣?這樣的人,卻故意不讓女兒學習朝局政務,不教她權謀算計,把她養成了眷戀父母親人的單純小姑娘。就算瑟瑟被蒙在鼓裏,可太子殿下智傾天下,您不會看不出長公主是為了什麽吧?”

沈昭沉默了許久,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夢中那個對自己橫眉冷對、憎惡至極的瑟瑟,對她因愛而生的強烈恨意不知覺間淡了許多——徐長林寥寥數語,字字誅心,把那裹在虛假繁華下的危機點了出來。

他知道,他看得透,蘭陵需要一個好掌控、好利用的女兒,而他也不想瑟瑟變成第二個長公主。

出嫁從夫,她遲早是要嫁給他的,從此他便是她的天,他會為她遮風雨,擋暗箭,他會保護她一生,她不需要步步為營,不需要艱辛算計,不需要去吃他自小吃過的苦,只需永遠單純快樂下去。

他……是不是太過自信了?

縱然是太子、天子,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也會有保護不了的人——當年,他的父皇又何嘗不是深愛母親,卻依舊保護不了她,眼睜睜看着她被鬼魅一般的深宮所吞噬。

前世,他是不是步了自己父皇的後塵,沒有護好他的瑟瑟?

沈昭的心猛地一恸,看向瑟瑟。

她也正目光瑩瑩地看着自己,絕豔的眉宇間,帶了幾許怆然,幾許懼意。

沈昭突然清醒過來。

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是她能背叛他的理由。

夫妻反目,刀劍相向,哪怕她捅他一刀都無礙,但她不該用那賤奴來弄髒自己,來侮辱他……

這是不可被原諒的。

沈昭收斂起多餘的表情,冷目看向徐長林,不屑地輕哼了一聲:“長林君句句在理,堪稱推心置腹,那麽孤也推心置腹一下。”

“你說大秦危機四伏,非瑟瑟栖身之良地,孤也不是可托付終身的良人。那你呢?你是嗎?南楚的局勢可不比大秦好多少,那小小朝廷君昏臣佞,紛争不斷,武安侯又命不久矣,等你回了南楚所面對的是個兇險至極的爛攤子。若是你身邊帶着一個同大秦太子議過婚的女子,旁人會怎麽說?”

“你連自己都不一定護得了,拿什麽來護瑟瑟?”

徐長林沉默了,他知道沈昭已經摸到了事情的關鍵,占據了有利之勢——果然,太子殿下從容不迫地發起了進攻:“就算你是受宋瀾臨終所托,可你也不是宋家的人,孤的身上卻流着宋家的血,論親疏遠近,你憑什麽要與孤來争搶瑟瑟?”

他們唇槍舌戰,各不相讓,瑟瑟卻聽得發怔,思緒逐漸飄了出去。

她為什麽一定要旁人來護?她為什麽竟讓自己處在了如此弱勢被動的地位?

過去的十六年,她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她享受着萬千寵愛,尊榮富貴,如此心安理得,覺得天生就該如此。可這世上的事瞬息萬變,連出身都能是假的,還有什麽是一定永恒不變的?

徐長林的話字字精準。她看上去風光無限,但其實命運一直握在別人的手裏,哪怕是她的母親,是她未來的夫君……可他們也都在權力争奪的漩渦裏,局面詭谲莫測,勝負朝夕相替,他們就一定能護得住她嗎?

現在想想,若是沒有做那個夢,她不曾參與這些事,還是那個對一切渾然無知的溫瑟瑟,歡天喜地等着出嫁,驕縱蠻橫,天真淺薄,以為自己天生命好,所得一切皆理所應當。

以最單純的樣子嫁入争奪最激烈、最血腥的鬼魅宮廷裏,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若是這樣,最終走到了夢裏的那個結局,也就不怎麽奇怪了吧……

她垂眸想得出神,未覺屋裏變得深潭一般靜寂,擡頭一看,徐長林早沒了蹤影,只剩下沈昭,冷着一雙眉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

“人呢?”她一陣緊張。

沈昭面無表情道:“走了。”

哦,看來這一局又是阿昭勝了。

瑟瑟瞧他臉色不好,又看了看更漏,關切道:“那我也走了,你還病着,快回去多休息吧。”

她撥斂起裙紗起身,朝沈昭鞠了一禮,走到門口,手剛要撫上門扉,忽聽身後飄來沈昭的聲音。

“瑟瑟,你回來,我有話要說。”

殘茶已涼,瑟瑟卻抱着茶瓯,略有些緊張地看着沈昭。

方才與徐長林一番争論大概耗了他許多體力,如今松下勁來,倒看出臉色蒼白,額冒虛汗,不時掩唇咳嗽兩聲,透出些病氣。

可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病得再厲害,氣勢不弱,斂袖端坐,脊背挺直,一副雍容凜正的模樣,好像在升堂審犯人一般。

瑟瑟實在煎熬,往他身邊挪了挪,以食指勾住他的袖角,輕晃了晃,嬌聲道:“阿昭,咱有話說話行不行?你這樣……好像我又犯了什麽大錯一樣。明明我最近乖得很,都不怎麽作了……”

她撒嬌時鼻尖一聳一聳的,像只溫軟嬌憨的小貓,大約是累了,一個勁兒打着哈欠往沈昭的肩膀上靠,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迷離無辜地看向他。

沈昭仿佛看見自己好不容易狠心築起的冰山傾然欲倒,他費了大勁才忍住沒有把她拉到懷裏,只一本正經道:“把你做的那個夢再詳細地跟我說一遍,記住,不要遺漏任何一個細節。”

起先,他對瑟瑟的話半信半疑,這丫頭自小精靈,蒙騙起人來眼都不眨,加之故事太過荒謬,他從未認真考慮過。

只有當事情臨到自己身上時,才知道厲害。

他做了那夢,就算夢裏畫面斷續漫漶,可就是有種無比真實的感覺,無道理可言,無據可依,只是身體與心最誠實的反應,一遍又一遍篤定地告訴他,那是他曾經經歷過的人生,是刻在骨子裏的悲歡。

瑟瑟聽他這樣說,一懵,別扭地嘟嘴:“這個事情不是都過去了嘛,幹什麽又要聽?”

見沈昭不語,她勾住他的胳膊,甚是誠懇道:“阿姐最近仔細想了想,夢啊什麽的做不得數,我是個好姑娘,怎麽可能會幹那種事呢?不如你就把這些事都忘了吧,就當我什麽都沒跟你說過。”

沈昭平風靜水地看向她,竟勾唇笑了笑,笑得格外虛浮:“阿姐,那個夢,我也做了。”

瑟瑟:啥?

她登時僵住,像是偷吃時抵賴不及,被逮了個正着的饞貓,幾分心虛,幾分懷疑的模樣,僵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的夢……是什麽樣?”

沈昭飽含深意地掠了她一眼,譏諷道:“還行,對得起你溫瑟瑟大名。”

瑟瑟靜靜地看他,驀得,松開他的胳膊快速退回來,重新抱起茶瓯,道:“那你先說,你告訴我,你夢裏是什麽樣。”

沈昭斂着袍袖掠了她一眼,倒真如了她所願,開始講起自己的夢境。

夢裏諸多恩怨糾葛,在他的嘴裏,只化作寥寥數語,措辭克制簡練,只是內容太過驚心動魄,饒是沈昭的敘述再平淡,仍舊把瑟瑟說得愣住了。

“……這也太……太……”瑟瑟只覺詞窮,搜尋了許久,才衷心感嘆:“太刺激了。”觑看到沈昭那難看至極的臉色,她倒吸了口涼氣,撫着胸口,耷拉下腦袋,很是慚愧地喃喃道:“對不起,阿昭。”

沈昭眉眼間甚是冷淡,道:“這恐怕不是一句對不起能解決的。”

瑟瑟如被霜打了的茄子,頹然看向他:“那你想怎麽樣?”

沈昭伏在案幾上的手緊握成拳,繃得骨節凸起,森然發白,看得瑟瑟害怕極了,默默後移,用眼角餘光為自己規劃好了逃跑路線。

誰知他殺意凜然地握着手,過了一會兒,自己松開了,神色依舊冷凝,可眼底映入燭光,看上去有少許的溫度,他耐着性子看向瑟瑟,重複:“把你的夢再說一遍,能多詳細便多詳細。”

瑟瑟不知沈昭為什麽如此執念于這兩個夢境,興許是他察覺出了哪裏不對——瑟瑟依言說得細之又細,等到說完了,她自己也察覺出些蹊跷來。

雖然聽上去兩個夢境講得是一回事,但其實很不同。

瑟瑟的夢,宛如一出失了聲音的皮影戲,十年光景匆匆而過,既模糊又破碎,只能依據畫面猜出大致意思,唯一聲音清晰的,便是沈昭在昭陽殿裏質問她的那句話。

而沈昭的夢,卻只有那麽幾個片段,只十分詳細清晰地講了一件事——瑟瑟背着他偷人。除此之外,前無因,後無果。

事實上,兩人的夢都沒有因果……只說了他們最後走到了那一步,沒有說為什麽,甚至沒有說兩人的結局是什麽。

若這是前生,所有的悲歡離合是兩人共同經歷的,可為什麽入到夢裏,卻是如此的……別扭。

瑟瑟見沈昭擰眉沉思,緘然不語,試探着抻出頭,問:“你可是覺得哪裏不對嗎?”

沈昭舒開眉間褶皺,搖了搖頭:“說不上來。”

他猶豫了少頃,道:“若這是我們的前生,不會止于此,我們還會再做夢的。”他擡眼看向瑟瑟,“若是再做夢,一定要跟我說。”

瑟瑟輕輕點頭,心裏卻在想:萬一我夢見更香豔的場面,那可怎麽說啊……

沈昭卻好似看穿了她那點小心思,冷繃着臉,道:“不管你在夢裏穿沒穿衣裳,穿了幾件,房裏有沒有藏男人,藏得離你多近……”

“好了,阿昭!”瑟瑟哀聲懇求:“別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阿姐快要羞愧死了。”

沈昭瞥了她一眼,道:“還有最後一件事。”

“什麽啊?”

沈昭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自己跟前,目光涼涼劃過她的鬓側、眉梢,最終落到了那雙豔極媚極的漂亮眸子上。

“我送你的《女誡》,得看。”

瑟瑟在他懷裏,舉起小拳頭,甚是誠懇地保證:“肯定倒背如流,背不過絕不出門。”

沈昭這才稍稍有些滿意,柔緩了神色,松開瑟瑟,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今夜月色極好,玉輪高懸于天邊,風靜少雲,幽遠寧谧。

瑟瑟凝睇着沈昭那如精刀雕鑿般的俊秀側面,輕聲道:“阿昭,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夢裏的那個我……是不是很過分?”

問完了,她才覺得真是廢話。

夢裏是何情形,沈昭早就都告訴過她了,過不過分她自己心裏沒數麽?

沈昭果然沒理她,只靠在馬車壁上閉目養神。

瑟瑟扭捏了一陣,忍不住又開始絮叨:“起初我做這個夢時,很害怕。因為我在夢裏看見我背着你偷人,然後你想要掐死我……後來又無意中知道,母親可能跟宋家舊案有關,所以更加害怕,怕我們最終會走向那個結局,所以我才想退婚。”

沈昭阖着眼,半點反應也無。

瑟瑟攥起拳頭,朝着他的臉比劃,誰知剛把拳頭揮出去,沈昭睜開眼了。

瑟瑟:……

白皙秀巧的小拳頭堪堪停在他臉上一寸,幾乎與鼻尖相觸。

沈昭的眼若深潭幽淵,溢出些精明神采,晶晶亮亮,眼一斜,目光落在瑟瑟身上。

瑟瑟默默把拳頭收回來,輕聲道:“這些日子經歷了很多,我也靜下心來想了很多,覺得我不是那樣的人。”她像是飄搖在巨浪裏的浮木,終于找到了一個可栖息之所,篤定地道:“夢雖然虛玄,可我一個大活人在這裏,沒有道理不信我,而去信那虛無缥缈的夢境,阿昭,你說是不是?”

她覺得這是今夜自己說得最睿智的一句話,正滿含期待地等着阿昭回應她,誰知回應沒等來,馬車慢慢停了。

傅司棋在外面道:“到公主府了,請殿下和貴女下車吧。”

瑟瑟緊咬了咬牙,氣道:“不!我們沒到!”

她賴在馬車裏不肯下來,沈昭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起來,道:“好了,別鬧了。”說罷,扶着她下了馬車。

瑟瑟心頭甸甸,堆滿了事,不夠細致,這一握,恍然驚覺沈昭的手竟涼得似冰透骨。

她一直知道他病了,可今夜他行事沉穩,風格淩厲,話少卻狠,一直以強者的姿态戰到最後,從未顯露出半點脆弱來。

漸漸的,她就忘了他還病着,亦或者,覺得并不要緊。

瑟瑟擡手撫了撫他的額頭,果然很燙,一時愧疚不已,竟忘了眼前之人不管外表上看再厲害,也只是血肉之軀,是個才十六歲的少年。

她反握住沈昭的手,輕聲問:“阿昭,對不起,你是不是很難受?”低頭想了想,又道:“你跟我進來,我給你煎點藥,喝了再走。”

沈昭臉上半點身體難受時該有的模樣都沒有,只是皎皎月光下,臉色慘白得厲害,他神色平靜,唇角微微勾了勾,算是安慰瑟瑟,溫聲道:“我下午睡了一小會兒,落下些奏折需要批閱,得盡快回去。宮門已經落鑰了,我知會順貞門留了個角門,待會兒悄悄地進,怕再晚些會驚動旁人。”

瑟瑟難掩失落,沉默了片刻,道:“阿昭,其實我待你一點都不好,也不夠體貼,我真是太粗心了……”

從前的瑟瑟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沈昭有所觸動,不知不覺間心軟了,凝着瑟瑟那滿含愧疚、關切的臉,稍一恍惚,等回過神來時,手已經撫上了她的臉頰。

他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微笑道:“好了,不過是風寒,瞧你這模樣,倒好像我快要英年早逝了似的。”

瑟瑟順勢抓住他的手,認真道:”阿昭,就算你生我的氣,那也不要緊。可是,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

沈昭輕颔首,應下。

傅司棋将沈昭的馬牽了過來,将缰繩擱到他的手裏,沈昭牽着馬轉身,慢慢從公主府的門前走開。

走了十幾步,餘光看見瑟瑟還站在門前,就這麽看着他的背影,一動不動。

一時之間,他只覺心裏那道門驟然打開,所有的濃烈情緒一湧而出——恐懼、怨恨、深到無法舍掉的愛意……

他只覺頭暈得厲害,再也無法像面對徐長林時那般有理有據、從容應對,理智難以束縛住自己,猛地甩掉缰繩,跑了回去,将瑟瑟擁入懷中。

沈昭覺得自己好似在顫抖,亦或是懷中的瑟瑟在顫抖,連帶着說出口的話都在打顫。

“瑟瑟,我愛你,可我不能愛得沒有自尊。你今夜不能再逃避,也不能再糊弄我,現在必須告訴我,你還想不想退婚?還有,你……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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