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蘭陵公主狠剜了一眼溫賢, 長舒一口氣, 端正了儀态, 恢複了華貴鎮定之姿,從容不迫地吩咐:“福伯, 送侯爺出去。月離,給太子殿下上茶。瑟瑟, 帶着你的玲珑姐姐去你的閨房裏。”
三言兩語,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
溫賢雖對沈昭這準女婿不甚滿意, 但到底是禮儀人,又有求于蘭陵, 不好再糾纏下去, 便将玲珑送到瑟瑟身邊,端起袖氅,朝着沈昭揖禮,随着福伯出去。
瑟瑟牽着玲珑的手,安靜擡頭看向沈昭, 卻見他也在垂眸看她, 兩人視線相接,沈昭輕輕勾唇一笑,噙滿溫情, 仿若初春攜微風而來的融融暖光,能消盡一切殘冰。
瑟瑟只覺如飲了蜜般甘甜, 眉眼彎彎, 拿視線嬌嬌嬈嬈地輕刮了他一下, 領着玲珑與他擦身而過。
雖說蘭陵公主只吩咐了上茶,但是太子駕臨,果品珍盤總得擺上來,侍女們碎步疾過,顯得有序而忙碌。
溫玲珑随着瑟瑟穿過游廊,耳邊總算安靜了些,輕勾了勾瑟瑟的手指,悄聲道:“瑟瑟,他們都說太子風華絕世,姿容若天人,方才我只顧着行禮,沒敢擡頭看,你跟我說說,他真這麽好看嗎?”
瑟瑟笑道:“是挺好看的……”一語未盡,便有彤雲漫卷于頰邊,顯出羞赧之色。
溫玲珑看得新奇,印象裏這堂妹最是活潑爽朗,比男兒都不遑多讓,幾年過去,竟也有這般嬌羞柔媚的小女兒姿态,當真是有趣極了。
她當即想到了自己身上,這些年經歷的母親離世,父親再娶,受繼母的欺負折磨,議婚的不順,不禁黯然,自憐傷感起來。
瑟瑟見她臉色不好,忙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慰:“母親既已應下了你的事,她就一定能辦成,等過過風頭,讓母親再給你找門更好的親事,玲珑,你別怕,沒什麽大不了的。”
玲珑瞧着瑟瑟一臉關切摯誠,想起這些年經得冷暖炎涼,猶襯得眼前這份心意的可貴,她大為感動,雙手合抱住瑟瑟的手,道:“若是舅母……公主能幫我從當前困局裏走出來,我情願終生不嫁,為奴為婢報答公主。”
瑟瑟調笑道:“若是這樣,那爹豈不是要跟母親吵翻了天……”
兩人進了瑟瑟住的小院,周遭都是相熟的侍女,便也沒什麽好避忌的,瑟瑟輕挨着玲珑的肩膀,在牡丹花架下悄聲問:“姐姐喜歡什麽樣的男人?”
溫玲珑紅了臉,微低臻首,四下裏環顧了一番,羞怯着小聲說:“我喜歡溫潤端方的男子,最好胸有文墨,詩書皆通,謙和禮讓,大仁大義……”
話音方落,後院外牆上撒下一把青葉,撲簌簌順着攀垣藤蔓落下,牆頭探出個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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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們驚呼一聲,剛想叫人,被瑟瑟喝住了。
她萬分頭疼地以手支着腦側,甚是無奈道:“長林君,你……”
徐長林靈巧地扒着牆頭,機敏地掃了一圈院子,道:“瑟瑟,你摒退衆人,我有話要對你說。”
瑟瑟領教過多回他的執拗,知道不如了他的願定不會走,便朝周圍擺了擺手,又讓婳女領着玲珑去廂房安置。
溫玲珑自來知分寸,依言便走,只是在侍女擁簇下,一步三回首,幾分好奇地看着牆頭上的年輕公子,面頰如染了胭脂,悄悄紅起來……
待人都走後,徐長林憂郁地嘆道:“我父侯給我來了信,讓我盡快回豐都,長安,我怕是不能久待了。”
瑟瑟心裏樂開了花,心道真是太好了!面上卻是一副深深遺憾的模樣,垂睫嘆息:“是嗎?那真是有些可惜……”
徐長林一眼便能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心裏頓時五味陳雜,很不是滋味,默了默,又深知不敢多拖延,要趁蘭陵和太子在前院議事顧不得這裏,趕緊把話說了。
稍整理了下心情,他道:“瑟瑟,我要走了,也不會再糾纏你了,可我還是想最後再單獨見你一次。”
瑟瑟擡頭了剛想回拒,徐長林搶先一步道:“我不是要逼你跟我走,我是想跟你說關于宋家的事。”
“那夜你說的話我回去細細考慮過,你也沒有錯,蘭陵公主的确對你很好,你知恩念恩,這很好。可……瑟瑟,你不是被宋家遺棄的,你的親生父母也不是不要你啊。相反,他們愛你至深。宋夫人當年經歷家族巨變,驚懼交加,卻強撐着将你生下來,從大秦送到南楚的信裏寫着,宋夫人是在臨盆後血崩而亡。你是你親生母親用命換下來的,你真的就一點不念着她、不念着宋家嗎?”
瑟瑟的心一恸,難言的酸楚在心間漫開,她強自摁下,道:“我念,我也想讓真相大白,還逝者公道。可……在此之前,我們都得先能好好地活下來啊。大局多變之時,我想等塵埃落定……”
她的意思表達得很隐晦,可徐長林還是聽懂了。
嘉壽皇帝身染沉疴,瑟瑟想等着沈昭安穩繼位之後再理順這些事,在此之前,她不想招惹麻煩,不想破壞當前已走勢向好的大局。
徐長林自這一番苦心裏察覺到了瑟瑟對沈昭的感情,若說之前他還有些僥幸,如今在推雲散霧、逐漸明朗的局面前,卻也由不得他再自欺欺人下去。
這場奪人大戰,他是要徹底輸給沈昭,全線潰敗了麽?
不!他絕不認輸!
徐長林憂悒地凝睇着瑟瑟,面上寂寥若遠山。
“可是我沒有時間了。我一回豐都,便要繼承武安侯之爵位,從此,與大秦是敵是友亦未可知,或許,最終的一戰在所難免。你不知道,我當初為了來長安找你,苦苦哀求了父侯多久。”
瑟瑟仰頭看他,真誠且耐心勸道:“可你終歸不是宋家的人,這一切本就跟你沒有關系。長林君,你就聽你父親的話,回去,走你該走的路,不要在這深潭裏繼續攪合了,真的很危險。”
徐長林絲毫不動,只癡愣看着瑟瑟,纏黏着不舍與不甘,驀得,眼中浮起淚光,晶瑩了雙目。
“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他苦澀一笑,陡然聽見牆外有腳步聲,忙提高警惕,語速加快:“明日巳時,你到慈涼寺,就跟公主說你要去祈福,到那兒會有人接應你。”
他似是怕瑟瑟不去,在跳下牆頭前又鄭重補充:“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這一次過後,我再也不會糾纏你了。”
末了,他以眼角餘光環視四周,未出聲,以口型向瑟瑟說了兩個字。
徐長林身形靈敏地從牆垣躍下,來接應他的随從吳臨護着他飛速離去。
待他們走後,自朱牆拐角後走出一個人……
傅司棋自影落暗處望着離去的徐長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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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臨是南楚左監門衛中郎将的長子,自十二歲便入武安侯府伴讀,多少年來,從未離開過徐長林,這一回哪怕背井離鄉、跋山涉水來長安,他也是緊緊相随的。
少主自小睿智明思、胸有韬略,進退皆有度,可唯有這一回卻處處反常,讓吳臨很是擔憂。
兩人進了鬧市街衢,總算安全了,吳臨道:“方才我見有人在偷聽,想去把人揪出來,少主為何阻止?”
徐長林避過挑竹篾箱子沿街叫賣的貨郎,沉聲道:“那是東宮的人,我認識。”
吳臨大驚:“那怎麽辦?”
徐長林不語,一直等回了別館,進了屋,派人守住門口,才道:“那夜我與沈昭交鋒,他以與瑟瑟的親疏遠近來攻擊我,我一時心虛,沒有反駁,匆匆走了。回過頭來細想,此事辦得很不妥,我只怕沈昭會懷疑我的身份。”
吳臨忖道:“不至于吧……少主并未露出什麽破綻,太子怎麽會輕易往這上邊想?”
徐長林搖頭,不乏憂慮:“旁人或許不會,但沈昭會。他心思細膩,城府極深,我對宋家的關心太過,他遲早是會往這上面來想的。”
吳臨憂慮道:“那該如何?”
徐長林展顏一笑:“沈昭雖然聰明,可卻有一個明顯的弱點。”他在琴案後坐定,手撫上琴弦,緩緩道:“疑心病。”
“此人多疑,即便是對自己身邊最親近、最愛護的人,也難以放下疑心。”
徐長林神色一滞,收斂了笑意,眼中閃爍起冷冽的鋒芒。
既然他無法打敗沈昭,那便只有讓他敗在他自己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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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在櫻花樹下徘徊了許久,終于拿定注意,叫來婳女,跟她去前院。
她不能瞞着沈昭偷偷去見徐長林,上一回徐長林攔她車駕,沈昭已經對他們起了疑心。這一回若是莽撞行事,哪怕她內心坦蕩,可若萬一被抓住,即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徒生不必要的誤會,對他們三人都沒有好處。
到了前院,沈昭正從花廳出來,大約是應下了母親所請,兩人臉色皆霁,遠遠瞧見瑟瑟過來,停了腳步等她。
蘭陵公主故作嚴肅道:“這可不行,母親雖然縱着你,可你也得守規矩,乖乖地在後院學習針黹女紅、規矩體統,不許再出來了。”
這話是說給沈昭聽的。
沈昭只置之一笑。
瑟瑟站在花影裏,任斑駁陰翳漫鍍于面,乖巧地斂着袖子,輕聲道:“我就想跟阿昭說一句話。”
她的聲音既輕且柔,若一雙綿軟無骨的小手,輕輕搔弄着沈昭的心,把他撩得心尖癢。
他到底比瑟瑟能沉住氣,也不說話,只殷殷地看向蘭陵。
蘭陵公主笑了笑,像是覺得有趣,視線在兩人之間逡巡了一番,便由他們去了。
蘭陵公主走後,兩人尋了個僻靜的石亭,四面環水,一覽無餘,倒也不怕旁人偷聽。
清風徐徐,吹動波漪層層蕩開,倒映出岸畔的花濃柳綠,幽遠而寧靜。
瑟瑟把徐長林扒牆頭的事原原本本低聲說給沈昭聽,他聽完,臉色果然冷了下去。
瑟瑟道:“我想……還是去見一見吧,他這人你也知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好不容易要走了,可別再出什麽岔子,他自己瘋便罷了,咱們可不能陪他瘋。”
她話中的‘咱們’二字使親疏遠近分明,倒讓沈昭的臉色好看了許多,他握住瑟瑟的手,低眉思索良久,低聲道:“那就見,你明日就當作什麽事都沒有,在那個時辰去慈涼寺,我會做安排的。”
瑟瑟輕點頭,心裏卻總缭繞着一抹疑影,她靠在沈昭耳邊,悄悄道:“徐長林走時無聲地對我說了兩個字,我琢磨了許久,他應該說的是——宋瀾。”
沈昭的臉色登時大變。
瑟瑟有些猶豫,可也生出幾分希冀:“會不會……兄長沒有死?若是那樣,宋家還有後,我們能為宋家做些什麽……”
沈昭沉默良久,帶着些許複雜的意味,凝着瑟瑟,道:“我改主意了,明日你不要去慈涼寺,好不好?”
瑟瑟一怔,陡然慌亂起來:“為什麽?徐長林的意思明顯就是知道兄長的下落,我們剛才不是都說好了嗎?為什麽你又突然改了主意?”
“所以……”沈昭擡手将她鬓角的碎發攏到耳後,柔聲道:“宋瀾跟徐長林是不同的,你可以無視徐長林,但若換做宋瀾,你便有可能做出不一樣的決定。”
瑟瑟懵了一陣,才品出他話中的意思。
她握住沈昭的手,誠懇道:“阿昭,都到了這個地步,我是不可能抛下你,讓你承受屈辱的。可你也要為我想一想,許多事情機會一縱即逝,萬一錯過了,可能這輩子我們都再也見不到了……”
她軟語懇求,沈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劃過淩寒殺意,卻在瞬間被掩去,瞳眸漆黑,溫脈且平靜地看向瑟瑟,道:“好,我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