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瑟瑟被沈昭抱在懷裏, 緊貼着他的胸膛, 能清晰地聽見那‘砰砰’加速的心跳聲。

不管表面将話說得多風輕雲淡, 可臨到事前,還是會緊張罷……

他再厲害, 畢竟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面對母親這樣強有力的對手, 別說他,望盡世間男兒, 若能做到不畏不懼的,怕也難找。

瑟瑟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小聲說:“阿昭, 你放我下來。”

沈昭緊抱着她,恍若未聞。

“你聽我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從來沒有人跟母親硬碰硬還能讨到便宜的,你最清楚這一點。”

沈昭依舊不動。

瑟瑟氣急, 卯足勁狠推了他一下, 沒想自己這點小力氣竟真把他向後推了個趔趄,她趁沈昭站立不穩,使勁從他懷裏跳了下來。

她氣他在關鍵時候的執拗, 眉宇緊蹙,卻覺手上有些溫熱、黏糊。

瑟瑟低頭看去, 見自己手上沾了鮮紅的血。她腦子一空, 忙擡眼看向沈昭。

他那襲銀色錦袍沾滿了血漬, 都已經幹了,唯有襟前一塊,不斷有血珠往外滲,洇濕了錦袍。沈昭擡手捂住胸口,嘴唇發白,額頭冒出汗來,看上去很是痛苦的模樣。

瑟瑟陡然慌亂,上前扶住他,手在他的傷口處徘徊,卻不敢碰他,生怕加重他的傷勢,她顫聲道:“對不起,阿昭,我竟沒有發現你受傷了。”

她憶及剛才自己從樹上跳入他懷中,正撞向他的胸口,一路又靠在他的胸前,那傷口一直被擠壓着,肯定很疼,可他愣是一聲都沒吭……

瑟瑟一時又心疼,又氣,那些被她強摁下的委屈宛如沉渣全都泛了上來,新仇舊怨一齊湧來。

她聲音微啞:“你受傷了要跟我說,心裏有什麽事也要跟我說,你整天就這麽藏着掖着,你以為我心裏就好受了麽?!”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像是不解恨,又吼道:“你早說你受傷了,我可以自己跑,我還沒那麽沒用,被幾頭狼給吓得腿軟,你看不起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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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捂着傷口,怔怔地看着瑟瑟,像是被她的突然爆發給吓着了,半天沒有反應。

饒是這樣又吼又叫,瑟瑟還是從袖中摸出了帕子,利落地給他把傷口包紮,只是手顫得厲害,最後的系扣重複了幾回才系好。

沈昭就那麽安靜地看着她,許久,才輕輕道:“瑟瑟,你別害怕,我不會死的,這個世間這麽冰冷,這麽可憎,我怎麽舍得獨留你一人。”

兩人這樣黏糊,蘭陵公主卻先等不及了,她下了敞篷馬車,在守軍擁簇下走近,不耐煩道:“太子殿下,不至于到了這個時候還要躲在女人身後求平安吧?”

瑟瑟聽到母親的聲音,忙将沈昭護在身後,拔下金釵,将鋒銳無比的金釵尖端緊抵自己的喉嚨。

“母親,這都是女兒惹出來的禍事,女兒願意以死謝罪。”

瑟瑟說得大義凜然,表現得沖動無比,心裏卻在默默、冷靜地盤算:母親不會讓我死,還有十天我就是太子妃了,多年心血一朝成,她不會舍得放棄的,若是我死了,再去哪裏找另外一個溫瑟瑟,她的人生又有幾個十六年?

蘭陵公主冷瞥了她一眼,涼涼道:“可真是個癡心女子啊,想我沈淑一生叱詫風雲,殺伐果決,竟還能養出來個情種女兒,當真是難得,難得。”

瑟瑟外表淚眼婆娑,楚楚可憐,內心卻十分清醒:那是因為母親足夠強大,不需要再使這種微末伎倆了。女兒遲早有一天也會像母親一樣強大,萬軍陣前面不改色,氣定神閑地運籌帷幄,遲早會有這麽一天的……

母女兩人正僵持着,沈昭默不作聲地走到了跟前。

他目光溫柔,聲音平靜:“瑟瑟,把那東西放下,別傷着自己。我早就說過了,我是個男人,天生就該保護自己的女人,若是要指着你用這種方式來救我,我……我不要面子啊?”

瑟瑟微愣,稍一失神,胳膊被一股大力反扭過去,手裏的金釵被沈昭奪下,又穩穩地插回她的發髻上。

沈昭怕她再尋死覓活,緊扼住她的手腕,看向蘭陵公主。

“姑姑,誠如你所說,孤是你當年親自選出來的太子,大秦朝局詭谲,我們攜手走了八年,今日之事是沈昭無理在前,但看在這八年的情分上,您能給阿昭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嗎?”

蘭陵公主眉宇微挑,顯得有些驚訝,譏诮道:“呦,這個時候倒知道求饒了,太子殿下還真是一條能屈能伸的好漢。”

沈昭面容不改,絲毫不覺屈辱。

瑟瑟卻在暗暗腹诽:想要在母親手底下讨生路,不能屈能伸行嗎?我也能屈、能伸,只不過屈得時間長了點,還沒來得及伸……

一陣靜默,三人各不做聲,良久,蘭陵公主朝身後的婳女招了招手:“把貴女帶下去,看看她身上有沒有傷。”

婳女低頭快步過來,像是被吓壞了,也顧不得主仆規矩,拽着瑟瑟的胳膊就要走。

瑟瑟踯躅着不肯走,面含憂慮地看向蘭陵公主。

蘭陵公主冷哼了一聲:“你是我的女兒,娘再跟你生氣,也不會真把你扔了。可他憑什麽?今兒要是沒個說法,咱們就從長計議,皇子多得是。“

瑟瑟道:“沈晞從小就說,要是他把我娶了,一天打我三頓。還有沈旸,瞧他一副文雅公子的模樣,實際蔫壞蔫壞的,才跟八舅舅算計過我。您要是讓我嫁給他們,我就剃了頭當姑子。”

蘭陵公主嗤道:“你願意剃就剃,威脅誰呢?”說罷,甚是嫌棄地指揮婳女:“愣着幹什麽?趕緊把她弄走!”

婳女再不敢耽擱,拽着瑟瑟逃命一般地走了。

翠華山下有新搭的棚屋,棚屋外用木板潦草寫了‘客棧’二字,專收納慕名前來燒香禮佛的外地人。

婳女攙扶着瑟瑟進門,跟随蘭陵公主而來的賀昀早賃下了一間上等廂房,備了幹淨的衣衫和瓶瓶罐罐的傷藥,将主仆二人引入房中。

瑟瑟在房中更衣,賀昀站在房外,輕輕緩緩地說着話。

“這衣衫和傷藥都是公主吩咐備的,她那樣待貴女,全是因為在氣頭上失去了理智,您不要生公主的氣。這些年公主權傾朝野,沒有人趕忤逆她的意思,她已習慣了高高在上、掌控一切,今日之事的根源就是因為有些事情脫離了她的掌控,全是事出有因,貴女自小聰穎,會想明白的。”

說話的聲音就如他這個人,平和溫靜,娓娓而敘,這麽聽着,如細雨浸潤心肺,好受極了。

婳女似是很喜歡賀昀,悄悄對瑟瑟道:“賀郎君說得有理,貴女該好好想想。”

瑟瑟的眼珠轉了轉,卻從這番含蓄至極的話裏聽出了另一番意思。

事出有因,因為脫離了母親的掌控。

她細細琢磨,少頃,便想通了。

她借口更換陪嫁侍女在前,于府中秘會徐長林在後,所有事情都集中在了一起,讓母親起了疑心,疑心自己有事情瞞着她。

這樣說來,還是自己行事太過心急,打草驚蛇了。

她恍然覺悟,不禁感激:“謝賀郎君提點,我都知道了。”

賀昀在門外輕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攬袖退了下去。

換過衣衫,瑟瑟站在窗前遙遙看着遠方,母親和沈昭還在說話,因為隔得太遠,看不清兩人的神情。

瑟瑟深思過,覺得母親不會輕易舍棄沈昭。

沈晞背後有黎氏,沈旸背後有文相,這兩股勢力與母親暗争多年,積怨頗深,她不會天真到以為和其中一方能有握手言和、共佐新君的餘地。

沈昭的身上流着宋家的血脈,從來就算不上是一個好的人選,卻自始至終都是唯一的人選。

而且,她們母女之間有一種微妙的情緒相通,瑟瑟能感覺出來,在沈昭把她從山谷中抱出來,在看到沈昭為了她受傷之後,母親那強硬的态度已經有所松動了,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但是蘭陵長公主慣常驕傲,絕不能容許有人如此冒犯她,還能全身而退。或者,她需要一個臺階。就像之前沈昭鏟除她安插在建章營中的細作,又立即着手給她除掉了一部分異己,這就是臺階。

只是這次的事比上一次更加嚴重,所以需要的臺階更高。

瑟瑟凝神看向遠方的沈昭,雖然離得遠,看不清眉眼模樣,可見他身姿依舊挺拔,如月描霜畫,烏墨潑染,負袖而立,自成一道風景。

她心想,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這個人還需要再教育,一定要跟他說清楚道理,讓他知道,這種借刀殺人的行徑,特別是利用到她的頭上,是一件缺德至極的行為。

再有一次,她絕不原諒。

除此之外,她又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母親和沈昭快點重歸于好,不要再起波瀾了。

想到一層,瑟瑟心裏又覺得辛酸。

這樣的事,若放在普通人家,她這做女兒的不會瞞着自己的母親,那做母親的也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這樣對待了,女兒也必不能輕易原諒,非得鬧一陣別扭不可。

可換做她們這對母女……母親那樣厲害,動辄出刀出劍,就要取人性命。她不敢說,不敢忤逆,受了委屈也只能咽下去,不敢鬧。

唉,人弱小了,連替自己委屈的底氣都沒有。

可見,想要尊嚴,就得強大,除此之外,沒有捷徑可走。

瑟瑟正無比深刻地剖析自我,卻見遠處母親已和沈昭說完話了,她仔細觀察着,見守軍和禁軍各自退下,并沒有再起沖突。

稍稍舒了口氣,她領着婳女出去。沈昭本在和傅司棋說話,餘光瞟見瑟瑟走近,心思一轉,捂住胸口,似是疼極地呻|吟了一聲,踉跄後退了半步。

瑟瑟忙去扶住他。

那廂蘭陵公主已交代月離把慈涼寺中的溫玲珑接下來,送進了馬車,冷淡至極瞥了一眼沈昭,道:“回公主府換身幹淨衣裳再回宮吧,同室操戈,沒得讓旁人看笑話。”

話裏帶刺,可刺已經軟了,只有諷意,不具殺傷力。

起碼母親還承認她和沈昭仍舊是‘同室’。

瑟瑟更加放心,扶着沈昭把他交給傅司棋,獨自上了馬車。

傅司棋一手攙着沈昭,一手指揮禁軍給他們牽馬,默了許久,終究沒忍住,道:“殿下,您能不能別這樣!剛才您帶着傷,臉不紅氣不急,一掃腿能踹倒兩個大漢。可一見溫貴女就跟個柔弱書生似的,捧心喊疼,幾欲傾倒,您也太能演了。”

沈昭斜睨了他一眼:“閉嘴!滾!”

他也不想演得這麽矯情,可看瑟瑟那樣子,明顯就是生他氣了。沈昭過後仔細想,覺得今天這一招所謂借刀殺人當真是太沖動了。

徐長林算什麽?不過是個匆匆過客,遲早是要回南楚的。他只要耐心等着,瑟瑟遲早會嫁給他。

唉,出這麽一招,倒顯得自己心胸狹隘,容不下人了。

沈昭在馬背上颠簸來颠簸去,心中連連哀嘆,原來男人也會被嫉妒沖昏頭腦,繼而昏招頻現,錯漏百出。

太子殿下一番深刻自省,幾乎快要把自己比作那成日裏在後宮費盡心思争寵的嫔妃,陡聽馬聲嘶嘯,公主府到了。

福伯安排人把沈昭送到了西廂的一間雅室裏,怕驚動皇帝,沒敢叫太醫,請了蓄養在公主府裏的郎中來看,又取了一套嶄新的衣衫給太子換過。

青紗帳垂下,外面人影憧憧,忙碌不堪,傅司棋不讓旁人近身,親自給沈昭料理傷口,敷過藥包紮完畢,擡眼一看,見沈昭正幽幽凝着翩垂下來的青紗,悵惘若失。

向來嘴硬冷漠的傅司棋難得生出幾分憐憫之意,給沈昭把衣襟合上,道:“天色未晚,殿下不如小憩片刻,興許府中多事,貴女一會兒就來看您了。”

沈昭颔首,側身躺下。

他本要再仔細想一想與蘭陵公主拟定的那個計劃還有沒有疏漏之處,可将一合上眼,便覺困意襲來,頃刻間墜入沉沉夢魇之中。

夢中一片緋色,鎏金燭臺上堆積了厚重的燭淚,紅燭長燃,柔暖的光暈散開,掩映着帳中人。

绡金羅帳,鴛鴦交頸。

瑟瑟面頰緋紅,似羞似惱地将撲上來的沈昭一把推開,細娟的眉宇緊蹙,像是忍耐着難言的痛楚,惱怒道:“你就是頭小狼,力氣又大又野蠻。”

沈昭沒臉沒皮地又纏了上來,将瑟瑟擁入懷中,平複了粗重的喘息,笑道:“胡說,你就跟朵嬌花一樣,好像稍稍用力就要折了,我都不敢使勁兒……”

他低頭附在瑟瑟耳邊又說了些什麽,瑟瑟的臉登時更紅了,低斥了一聲“下流”,卻格外乖順地依着他的要求來……

“咣當”一聲響,沈昭猛地自夢裏驚醒。

傅司棋彎腰從地上撿起佩劍,驚惶道:“殿下,我打了個盹兒沒拿住劍,把您吵醒了。”

沈昭神色複雜、咬牙切齒地盯着傅司棋看了許久,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孤遲早有一天要把你閹了。”

傅司棋更加驚惶無措,正想讨饒,卻聽外面傳進侍女的聲音:“貴女來看殿下了。”

先有侍女進來看了眼,見沈昭衣衫齊整,才挽開紗帳把瑟瑟讓進來。

瑟瑟眼見沈昭在與她對視的瞬間,迅速地把視線移開,而後,那白皙的臉頰遽然飛上兩朵煙霞,紅得似欲滴血。

傅司棋驚道:“殿下,您怎麽臉這麽紅?是不是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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