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徐長林将聖旨、藥單依次折好, 放入綢盒中, 手抵着額頭, 蹙眉深思。

這藥單上并沒有禦藥房的官制方印,可見不是正規用于留存的, 而是當時的禦醫私下另開出來的。

大秦宮規森嚴,凡是宗親召禦醫診疾, 脈案、藥單皆一試兩份,一份留存備查, 一份用于日常抓藥。

既然制度如此完備了,還私下裏另開藥單, 只能說明蘭陵公主不想讓外人知道, 她當時已身懷有孕。

也是,大秦民風再開放,對于女子未婚先孕這種事,也還是不到能寬容的地步。

未婚,先孕。

徐長林遽然眯起了眼, 他當初之所以認定溫瑟瑟不是蘭陵長公主的女兒, 是因為她的出生月份同蘭陵公主成婚有孕的日期對不起來。

可若是這張藥單是真的,五月時已經診出有孕,懷孕的日期再往前推一兩個月, 而溫瑟瑟是第二年元月出生,那這時間就能對得起來了。

高士傑生前已經見過那個叛逃公主府的稅官阮氏了, 阮氏必定告訴他溫瑟瑟就是宋姑娘, 可再這之後他還是見了寧王。是因為高士傑不信阮氏, 還是他對‘溫瑟瑟是宋姑娘’一事存疑?

徐長林的一顆心飛速下墜,如同浸在了冰水裏,竟生出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如果溫瑟瑟不是宋姑娘,這該是多麽大的一個騙局,豈不是連皇帝和太子都騙過去了——縱然蘭陵公主如今權傾朝野,可十六年前的她,尚且稚嫩,憑黎氏外戚便能将她逼到艱難之境,不得不利用宋姑娘向皇帝言和。

那個時候,單憑蘭陵公主自己,真的能做這麽大的事嗎?

徐長林不願意相信這是一個騙局,在他的心裏早就把溫瑟瑟當成了自己的妹妹,她善良、純淨,甚至比他想象中的妹妹還要美好,這一切若是假的,那……太殘忍了。

他深吸了口氣,告誡自己要冷靜,血統之事不能存疑,不能意氣用事,一定要徹查清楚。

将綢盒收起來,他沖徐魚骊道:“時辰不早,我該出宮了,你好好保重。”

徐魚骊目光瑩瑩地凝望着他,萬分的不舍與牽念,柔聲問:“哥哥,等你回了豐都,是不是就把我忘了,不會再想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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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徐長林警惕地掠了一眼寝殿內外,将徐魚骊拉到跟前,低聲道:“若将來秦楚開戰,我會提前派人把你接回家的。”

徐魚骊眼中隐有淚意,水光清澈,斂于身前的手顫了顫,想去握徐長林的手,可猶豫了少頃,還是作罷,強忍下離別的傷慨,道:“望哥哥能多多保重。”

徐長林颔首:“我會的,你也要多保重。”

內侍引着徐長林出宮,穿過長長的甬道,順貞門已在眼前,誰知還未靠近,便見順貞門下的禁軍齊刷刷跪地,朱漆雕門緩緩大敞,禁軍擁簇着沈昭走了進來。

內侍忙退到道邊,跪地伏迎。

徐長林瞧着沈昭漸漸走近,神情幽深,面上淺溢出幾許笑意。

“命挺大啊。”沈昭斜掠了他一眼,在他身側慢慢停住了腳步。

徐長林沖他端袖揖禮,慢聲說:“一時半會怕是死不了的,承蒙殿下挂念。”

沈昭胸前的傷口還隐隐作痛,也沒多少耐心跟他磨嘴皮子——磨也磨不出幾句實話,擡腿要走,卻被徐長林叫住了。

他的視線漫然掠過這深宮中懸置的紅綢,道:“聽聞殿下大婚在即,在下有一言想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沈昭回頭看了看,漠然向前走,徐長林十分乖覺地跟了上去。

順貞門前有一瞭望臺,磚石壘砌,高三丈,登上觀景,視野遼闊,只覺大半個皇城都在眼底了。

徐長林默默看着腳下那浮延重疊的宮闕樓閣,猶豫了一陣,問:“殿下是不肯放了溫姑娘,讓她跟我回南楚罷?”

沈昭倚着瞭望臺上的穹頂石柱,冷笑了幾聲:“你說呢?”

徐長林不為他語氣中的譏诮所惱,只繼續耐心地問:“您對溫姑娘如此執念,是看中了長公主的權勢,還是因為她是宋姑娘?”

久久未聽到回音,他回頭望去。

見沈昭眼梢微挑,挑起深深的不屑,下颌微擡,帶了幾分倨傲:“這跟你有什麽關系?”

徐長林卻沒有見過這種模樣的沈昭,好似他一提溫瑟瑟,就跟踩了沈昭的尾巴似的,登時尖刺豎起,飕飕地朝他紮過來,有點氣人,還有點孩子氣。

他不禁一笑:“在下只是好奇,您待溫姑娘如此情深意重,是因為她是您母親的托付,是宋姑娘,還是因為喜歡她,不管她是誰,您對她的态度永遠都不會變?”

沈昭也笑了,态度一瞬變得格外溫和,前抻了頭,緩聲問:“好奇啊?”

徐長林點頭。

“憋着吧,孤不喜歡為人解惑,孤就喜歡看人想知道卻不能知道的難受樣兒。”

說罷,沈昭不耐煩地收斂了笑意,朝石階走去,留給徐長林一個颀長的背影。

徐長林靜靜看着沈昭的背影,心頭似墜着塊壘,沉甸甸的,難以纾解。

默然良久,他喟然嘆道:“瑟瑟,你該怎麽辦啊……”

這一場短暫會面加深了徐長林心中的擔憂,看上去沈昭對這些往事一無所知——也是,蘭陵公主有孕時沈昭甚至都還沒出生,待他被生出來到熬過那一段王爵低微的苦日子,在到後來被立儲、羽翼漸豐,已是許多年後的事了,他就算再神機睿智,也算不到自己出生前的那些陳年舊事。

況且這舊事必是被刻意隐藏過了。

高士傑生前為了尋常宋姑娘,派了無數的密探來長安,再加上當年宋家出事時舊部留下的訊息,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才找到了這麽一張不正規的藥單。

若這是一場局,可見這局布得有多缜密,手段有多高明。

徐長林離了秦宮,回到別館,當即便派吳臨出去查找這藥單上落款的太醫。

杏林中的規矩,凡是有些名望地位的醫者,在看藥單之後必會落款圈字,以防止不必要的糾葛。

這張藥單也不例外,在底部有落款。

吳臨憑着落款在長安裏秘密暗查了三日,才查出些東西:“這太醫已于嘉壽四年元月自太醫院辭官,兩個月後因牽扯進了勇王謀反的案子,被大理寺鎖拿,沒幾日就死在了大理寺的牢獄裏。”

結果與徐長林預想得差不多。

蘭陵公主不會留這樣重要的證人活在世上。這樣想來,那太醫怕是早就料到自己會被滅口,才辭官,才留下了這藥單,可惜還是難逃既定的命運。

至于太醫與高士傑有着怎樣的瓜葛,這藥單又是如何到了高士傑的手裏,如今當事人都已經死了,怕是再難以追溯。

吳臨繼續說:“屬下去查太醫下落,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一個太醫怎麽可能與勇王謀反牽扯到一起,屬下好奇,就順着這條線細查了一番,發現當年緝拿太醫是大理寺卿親自下的令,世子猜,那時候的大理寺卿是誰?”

徐長林斜挑眉,露出些許好奇:“誰?”

“裴元浩。”

徐長林輕“呵”了一聲,心道有趣,這麽看來,當年裴元浩在幫着蘭陵公主殺人滅口。

……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當年在骊山行宮上,皇帝派去的穩婆在一夜之間突然暴斃,産婦臨盆在即,不得不臨時從山下找穩婆,這才給了守在山腳的宋家舊部以可乘之機,能從穩婆口中問出山上有女嬰降生。

不消說,那些穩婆肯定也被滅了口。

只是偌大的一個骊山,宮女、內侍無數,若想隐瞞李代桃僵之計,只殺穩婆怎麽夠?可……若是連宮女和內侍都殺了,聲勢太大,必瞞不過宮裏,除非是當時能讓他們閉嘴,事後再不聲不響地慢慢除去。

若是這樣,那就需要對內宮的深度滲透。

徐長林認為,即便是現在的蘭陵長公主,能往宮裏安插些細作內應不難,可要想做到這程度,絕非易事。

他腦中倏然劃過一道靈光。

有一個人能做到。

那便是六宮之主,裴元浩的姐姐,裴皇後。

若裴家和蘭陵公主早就商定好了這個計劃,裴皇後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慢慢将骊山行宮上的侍從換成自己的人,她是皇後,縱然不得寵,但這點權力和本事定是有的。

只是……裴家為什麽要攪進這渾水裏?

蘭陵公主假意收養宋姑娘,是為向嘉壽皇帝和宋貴妃示好,是為解自己當初被黎家圍攻的困局。

她讓自己的女兒頂着宋姑娘之名,令皇帝和太子皆對溫瑟瑟另眼相看,一心要把她娶進東宮,對她毫不設防。

她手握女兒身世之謎,不怕女兒将來跟她翻臉,一旦公開,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必然會發生逆轉,溫瑟瑟為保住地位,只有緊緊依附母親,聽從調遣這一條路。

一箭三雕。

可是這對裴家有什麽好處?

權力中心的人都不是善男信女,憑着裴元浩和蘭陵少年時的情分,就能豁出身家性命為她布這樣的局嗎?

況且傳言都說,自蘭陵公主和萊陽侯成親後便和裴元浩疏遠了許多,她成親時宋家還沒有出事,縱她有驚天之智,也算不了那麽長遠。

除非……蘭陵與裴元浩疏遠是假的,是為了隐藏一些事。

裴家和蘭陵長公主之間必然有更深、更隐晦的攀連,且裴家自始至終都有足夠的信心,在這一場局裏能保證他們的利益。

徐長林低眉沉思良久,思緒漸漸清明,有些通透徹悟了……

未婚先孕,有母親,還得有父親啊。

他想到這一層,只覺一股森然之氣順着後脊背往上爬,涼得透骨。他腦海裏浮現出溫瑟瑟那純真爛漫的模樣,她曾經那麽相信自己的母親,也那麽相信沈昭,她的世界裏始終幹幹淨淨,沒有半點污糟算計。

可,上天為什麽要給她這樣的身世?!

徐長林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是憤怒,是憐憫,抑或是擔憂,一顆心如懸在了半空中,無憑無靠。

這條路若繼續走下去,前方會有什麽在等着瑟瑟?

若是都告訴她呢?

不行。

徐長林立即否定了這種想法。

這樣大的事,溫瑟瑟必不會輕易相信他的一面之詞,他亦無法再一次以身飼虎來自證,且他有充分的動機去‘挑撥’她們的母女關系。

溫瑟瑟一定會去查證,只要有了動作,就會驚動蘭陵長公主。

可若是讓她先不要查呢……這是不可能的,她與沈昭成婚在即,她不會放着這樣的事情不去查而稀裏糊塗嫁給沈昭。

溫瑟瑟心裏清楚,她在沈昭的心裏是瑟瑟,也是宋姑娘,去掉了宋姑娘這個身份,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得重新來度量。

徐長林只覺好似走到了進退維谷的懸崖峭壁,怎麽做都不對,正苦悶着,外面有人遞進來信,說是從豐都八百裏加急送過來的。

徐長林自吳臨手裏接過,除掉蠟封,揭開一看,眸光倏地黯淡下去。

吳臨探過頭,飛快浏覽,道:”是侯爺的信,這已經是第四封信了。”他見徐長林只是垂着眉眼,沒有任何反應,忍不住補充道:“世子,您曾經說過,兒女情長絕不能淩駕于江山社稷之上,如今侯爺病勢日重,您身肩大楚的社稷安危,怎能因為兒女私情而一再耽擱正事?”

徐長林沉默良久,負過身,合上了眼睛,道:“你收拾行李吧,我們明日就啓程。”

**

瑟瑟這幾日閉門不出,只躲在自己的閨房裏,自然也沒有去向母親請過安。

她不是不想去,而是思來想去,覺得暫時不去為好。

母親太精明了,只因她要換陪嫁侍女,就察覺出她與往常有所不同。若是在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情後,她立即就跟沒事人似的到她身邊晨昏定省,定會讓她以為自己能隐忍有圖謀。

畢竟,她溫瑟瑟自幼驕縱,受不得半點委屈……

瑟瑟坐在窗下,拿着竹篾繡繃,将針刺入成了型的蝴蝶尾翼上,婳女急匆匆地進來了。

“貴女,您快去看看吧,公子又哭上了……”

瑟瑟放下繡繃,輕嘆了口氣。

她沒有親眼見着發生了什麽,只是事後從溫玄寧那抽抽噎噎的敘述中才了解全貌。

那日從慈涼寺回來,她送走沈昭後睡得很早。

大約亥時,溫玄寧避開侍從偷偷來看瑟瑟——他這幾日忙着溫書,因明年是大考之年,監院裏功課緊,他已閉門苦讀數日,待出來時,才發覺家裏的氣氛有些古怪,他從賀昀那兒套出三言兩語,知道姐姐受了大委屈,耐不住,非要來問問到底是誰欺負他姐姐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婳女,才終于進了瑟瑟閨房,房裏燃着很濃的安息香,在香的作用下,瑟瑟睡得很沉。

溫玄寧坐在床頭看了瑟瑟一會兒,忽聽外面有動靜,是母親來了。

溫玄寧心思一動,轉身藏進了床邊的碧紗櫥裏。

蘭陵公主放輕了腳步,靜悄悄地進來,如玄寧一般,坐在床頭看了瑟瑟一會兒,給她掖了掖被角,開始絮絮自語。

“今天的事,娘……做得不對,委屈你了。只是你還得繼續委屈下去,為了大局,忍一忍當前吧。”

“瑟瑟,你只有是宋姑娘,才能減少阻力,安穩嫁進東宮。皇帝和太子明面兒上待娘親厚,但其實都藏着心眼呢。皇帝念着宋貴妃,愧對宋玉,想從你身上補償回來。太子覺得你是宋姑娘,将來必不會和娘一條心,所以對你不設防,傾力要迎娶。”

“可若他們知道你不……不,你是,在你嫁入東宮、懷上孩子之前,你就是宋姑娘,你是宋家遺孤,是宋貴妃的侄女,所以她生前才那麽疼你。”

說到最後,蘭陵公主那在珠晖下豔光四射的面龐慢慢浮起笑意,隐含得意、痛快。

皇帝如何,太子如何,那死了的宋貴妃又如何。還不是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呵,宋翊那個賤人臨死都不知道,自己掏心掏肺疼了八年的‘乖侄女’是個假的。

這可真是她平生第一得意事啊。

想到此,蘭陵公主看向瑟瑟的目光愈加慈和溫柔。

“瑟瑟,你是娘的乖女兒,你遲早有一天會知道,這世上,只有娘才是你的依靠。所以,你要乖,不能忤逆娘,不要再逼着娘傷害你,更不要學那小兔崽子偷聽娘說話……”

她霍得起身,推開碧紗櫥,揪着溫玄寧的耳朵把他揪了出來。

還沒等她出言訓斥,玄寧先抽泣了起來。

原來姐姐不是姐姐,是什麽宋姑娘……不行,這打擊太大了,得哭!

蘭陵公主本想這孩子還小,遭遇如此大的打擊,哭一哭也正常。

可誰知這熊孩子哭起來沒完了。

第一天,她還能扮演慈母角色,好好哄一哄。

第二天,她能勉強忍住不罵,由着他哭。

第三天,叱詫風雲了半生的蘭陵公主終于忍無可忍,站在溫玄寧的門外吆喝,她還沒死,他要是再嚎喪起來個沒完,她就打斷他的腿兒,讓他嘗一嘗什麽是真正的人間疾苦。

自小生活在母親和姐姐淫威下的溫玄寧練就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當即轉移了陣地,躲到他姐姐那裏哭去了。

瑟瑟走進西廂房時,見溫玄寧正淚眼對着茜紗窗紙憂郁抽泣,邊抽泣,邊念念有詞:“怎麽就不是我親姐姐,那我小時候穿開裆褲的樣兒都被她看去了,我是不是吃了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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