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瑟瑟往香鼎裏撒了把旃檀香, 驅一驅細雨過後屋內缭繞不盡的濕意。
她将溫玄寧攬進懷裏, 耐心且溫和地說:“我是你的姐姐, 這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事,玄寧, 你不要怕,什麽都沒有變, 還跟以前是一樣的。”
這話在過去幾天她說過無數遍了,都是當時說完了好一陣兒, 過後溫玄寧還要鬧。
可瑟瑟還是一遍又一遍地說。
他們男孩子也會有心裏不安的時候,就像小時候的沈昭, 總怕被丢下, 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對他們不耐煩,那只會加重他們內心的煎熬,讓他們更加難受。
瑟瑟撫着溫玄寧的頭哄勸了一陣兒,他漸止了抽泣, 啞聲道:“姐姐, 其實我是害怕。娘說等明年大考之後,不管我能不能考到功名,她都會給我在朝中謀個官職, 她說這幾年我書讀得差不多了,夠用了, 該跟着她學些正經本事了。”
瑟瑟道:“這是應該的, 男兒志在四方, 你不能總像個孩子一樣縮在母親羽翼之下。”
其實從前風平浪靜時,蘭陵公主時常會跟瑟瑟說起她對溫玄寧的打算。
雖然身在名利場,但蘭陵公主卻覺得到溫玄寧這兒不必操之過急。這幾年是一生中讀書的最好年華,朝政計謀可以日後慢慢學,可蹉跎了讀書的年華,以後再補不回來了。
這是在為今後一生的仕途打根基,聖賢書中的道理若能領悟透徹,是可終生受用的。
且玄寧和那幾個皇子是不一樣的。儲位争奪日益激烈,身為皇子必須盡快強大,他們沒有慢慢成長的時間。但玄寧不一樣,他有母親護蔭,有飛不了的勳爵可繼承,大可以将路走得紮實平穩些,在該讀書的年紀讀書,該為官的年紀為官。
她蘭陵想要的兒子是腹有詩書、從容睿智又不缺手段的賢者,不是小小年紀便一肚子算計、如精似魅的俗鄙模樣。
這就是母親為什麽不喜歡晉王沈旸的原因,少年老成,若做不到像沈昭一般沉穩持重,抖機靈過了頭,總是難得長輩喜歡。
況且在瑟瑟看來,玄寧雖年幼稚嫩,但根骨天資靈秀,簡直就是為官場而生的。
上一回西苑狩獵,他僅憑一根銀針就看出了沈昭的計謀,那可是沈昭啊,更難得的是過後還能不動聲色,維護雙方的體面。玄寧今年才十四歲,能有這樣的敏銳和應變,已對得起他身上流淌着的蘭陵長公主的血了。
瑟瑟低頭看了看在自己懷中吸鼻子、揉眼睛的溫玄寧,又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高看他了,還是這貨跟沈昭一個路數,專愛在她跟前裝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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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這樣想,忽聽溫玄寧道:“可是我擔心……”
“你擔心什麽?”
他嘆道:“我擔心自己詩書不精,母親又太過厲害。每三年一次大考,及第進士名額就那麽些,我要是憑本事上不去,母親非讓我上,那便會占了旁人的。十年寒窗苦讀,多麽不容易,我不想做這樣的缺德事。”
瑟瑟想了想,搖頭:“母親不會做這樣的事,你細品她話裏的意思,只說要給你謀官職,沒說要給你買功名。蘭陵長公主還是驕傲的,不會屑于做這等自欺欺人的事。前些年禮部尚書給孫子暗箱運作了個功名,被母親一通嘲笑,她自己又怎麽會做呢?”
溫玄寧長舒了口氣:“我就是擔心,還是姐姐了解母親……”他話微頓,又想起了當前這複雜的局面,眉梢浮起一抹愁緒,拉着瑟瑟的手,輕聲道:“姐,我當初緊追着你,不讓你逃婚,是不是做錯了?”
瑟瑟唇角輕翹,道:“有些事逃是逃不掉的,你追不追,興許到最後都是這麽個結果。”
她将話說得含蓄至極,可言外之意,就是你沒那麽重要,影響不了大局,別一整天沒個數老往自己身上攬事,且安生點吧。
可這話大約說得太含蓄了,溫玄寧沒聽懂,依舊一副愁眉緊鎖的模樣,拉着瑟瑟的手長籲短嘆。
也不知這小屁孩兒在嘆些什麽……
午膳過後,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溫玄寧說到他們的四舅舅慶王沈興快要從封地燕州回來了。
慶王這些年也是手握重兵,且跟岐王沈晞關系密切,兩人眉來眼去、暗通款曲多年,結黨結得很是明目張膽。
溫玄寧從蘭陵公主那兒聽說,慶王還沒有進長安,先派了使者入城,不是進宮問安,而是直奔岐王府。
蘭陵公主對此很是不屑:“行伍出身的人做事就是糙。”
可是這兩個糙人,卻多年來屹立于朝局不倒。
瑟瑟突然想明白了,他們不倒是因為皇帝陛下不想讓他們倒,皇帝雖然念着沈昭,但更看重局面的平衡。若是他們倒了,朝中只剩母親一人獨大,阿昭根基未穩,豈不徹底就成宗親手中的傀儡了。
任由他們相互制衡,還有亂中取勝的機會。
只是這種微妙的平衡,遲早會有被打破的一天,到時候又會是何種情形?
正沉思着,忽聽外面一陣喧鬧,疊踏的腳步聲伴着慌張的言語聲,如亂石落入靜潭,整個公主府都似沸了起來。
溫玄寧猛地從藤椅上站起來,道:“姐在屋裏待着,我出去看看。”
他去了未多時便回來了,一張臉煞白,手不住的顫抖,說話時唇齒哆嗦:“他們說……說……皇帝陛下病危,宮裏傳出消息,可能就在這兩天了……”
瑟瑟也駭了一跳,呆愣在當場,半天沒回過神來。
不對啊……依照她夢裏的情形,嘉壽皇帝是在今年臘月龍馭賓天的,如今才五月,怎麽可能提前這麽久?
思忖良久,瑟瑟喚進婳女,讓她去前院看看是什麽情況。
等消息的間隙,聽見外面的喧鬧聲漸漸息了,似是有人呵斥過侍從仆婢,他們都不敢再議論。
瑟瑟越看越覺得荒唐。
她雖沒有經歷過改朝換代、皇位更疊,但自母親口中也聽說過當年嘉壽皇帝于險中繼位的情形。
像這種藩王勢大,外戚幹政的局面,一旦天子龍體垂危,必會先封鎖消息,召太子于近前,安排妥當繼位事宜,穩定住局面才會對外公開。
如今天這般,喧揚得人盡皆知,各府各院議論紛紛,着實不像話。
這麽一想,瑟瑟心裏生出幾絲疑窦,還沒有理分明,去前院打探消息的婳女回來了。
她道:“蘭陵公主進宮了,她特意囑咐讓貴女和公子這幾日不要出門,外面會亂一陣兒,都小心着些。”
瑟瑟點頭,沖溫玄寧道:“這幾日國子監也別去了,在家裏念書吧。”
溫玄寧驚惶不定地應下,又憂心忡忡地看向瑟瑟:“姐,會不會出事?”
瑟瑟擰眉思索了片刻,讓婳女去給福伯送個信,留心着外面的動靜,一旦有什麽異樣立即來報。
她吩咐了府中護衛,拉滿弓弦,守好院牆,從現在起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母親不在府裏,需深閉府門,外人造訪一律不見,若必須要見,只能開小角門,不得開中門。
她又命人去看過溫玲珑,讓好好安撫。
一切都安排妥當,溫玄寧倒不緊張了,只癡癡愣愣地看着瑟瑟,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姐,你這模樣真有點像娘。”
瑟瑟覺得好笑:“我像娘?我不過學着娘平日裏發號施令的模樣,充其量只能算是東施效颦,比娘差遠了。”
這樣一說笑,原本緊張悶滞的氣氛緩和了下來,瑟瑟忙趁着這勁頭把溫玄寧趕回他自己的院子裏。
後半日便寧靜無事,到了大約酉時,福伯來回,說宮裏傳出消息,明日太子殿下會率領文武朝官親去清泉寺為皇帝陛下祈福。
瑟瑟一聽這消息,便将手拍在了面前的梨花木憑案上。
這個時候,阿昭怎麽能出宮?
他應該守在皇帝的病榻前,寸步不離,掌控宮闱宿衛,控制住在京的藩王……
這麽多事等着他去做,他怎麽能在這個時候出宮去祈福!
越想這些心裏越急躁,瑟瑟随口問了句:“母親呢?母親回來了嗎?”
福伯道:“沒有,公主現還在鳳閣,不過她遣人回來送過話,說‘深閉府門,不會外客’。”
這一點倒跟瑟瑟想到一塊兒去了。
她輾轉反側了一夜,清晨早早起來,聽聞外頭有人扣中門,守衛沒有理會,那人又繞到了角門,敲個不停。
瑟瑟讓福伯領着人親自去看,未及,福伯帶進來了兩個人。
徐長林和吳臨。
瑟瑟有些驚訝:“他們都說你……”
徐長林淺淡一笑:“本來定的昨日回豐都,使團其餘官員都已經出了城,半路驚聞長安巨變,我有些不放心你,帶着吳臨又回來了。”
他自知道了關于溫瑟瑟的身世,便陷入了兩難境地,內心煎熬掙紮,又為溫瑟瑟擔心,心裏似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于說與不說之間彷徨,總也定不下主意。
本想幹脆一走了之,可半路又聽說皇帝垂危,心緒更加難安,索性調轉馬頭又回了來。
回來的路上,他倒是有了決斷。
這會兒要是把話都說了,溫瑟瑟和沈昭的婚事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她這麽一個高門貴女,與皇家婚事作罷,顏面掃地不說,繼續留在長安只怕後半生都要毀了。
她不是他的妹妹,他想帶走也師出無名,不如就讓她嫁給沈昭。
有了名分,有了地位,好好籌謀,用心經營,沒準兒能從艱難中殺出一條血路。
徐長林掃了一眼院落四周,将瑟瑟拉到僻靜處,低聲道:“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只能長話短說。瑟瑟,你要記住我說得每一個字。”
他神色凝重,言語精煉:“你需要有自保的力量,平常可以不用,可以不露,但必須要有。這力量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名,最好兩者兼有。嫁入東宮後,你要盡快為自己經營出賢德的名聲,多結交太子身邊的近臣,必要時要他們能為你說話。”
“我知道這很難,但你要想辦法把你和蘭陵公主割裂開,你要讓天下人都明白,你跟你母親不一樣。”
瑟瑟用心聽着,牢牢記住,卻見徐長林瞥了眼她擱在一邊未成的繡品,道:“這些東西對別的姑娘有用,可對你沒用,從今日起你要多讀書。不是《女誡》,而是史冊,兵法,傳記,瑟瑟,你要記住,聖賢書中的道理作用深遠,讀之必能受益終生。你還要記住,不管你身邊的人多愛你,你最大的靠山永遠只能是你自己。”
說罷,他從懷中摸出一本籍冊。
“這是我連夜整理的兵法簡論,融合了我多年研讀兵書的感悟,你留着,勤翻多看,記住,只能你自己看,自己悟,不要拿給別人看。”
瑟瑟接過來,仔細地鎖進箧櫃裏。
徐長林總覺得自己還有沒交代完的事,可倉促間,卻又想不周全,他凝着瑟瑟那明豔的眉眼,道:“我們都說命由天定,可還有一句話,叫人定勝天。人的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瑟瑟,你要努力,不管将來遭遇什麽變動,都不要輕言放棄,要珍惜自己,許多事情都不是你的錯。”
他的話越說越虛玄,瑟瑟正覺得奇怪,剛退出去的福伯又匆匆忙忙地回來,道:“探子來報,說有大批軍隊自京畿邊防湧入宣陽坊,一路暢通……”
瑟瑟思緒一滞,立馬反應了過來:“清泉寺就在宣陽坊!可看清是哪一路軍隊?”
福伯道:“探子不敢挨得太近,只從服飾上判斷,應當是岐王殿下的建章營。”
岐王。
這麽說沈晞是沖着沈昭去的,皇帝還沒死,他調遣重兵是想幹什麽?
圍禁太子,繼而逼宮嗎?
不對。
瑟瑟突然覺得事情有些蹊跷。
她問:“從京畿邊防到宣陽坊有數道關卡阻攔,他們為何能一路暢通?”
福伯被問住了,思索良久,才不甚确定道:“京中關卡守軍都是咱們公主的人,自從慈涼寺回來,公主便與太子殿下疏遠了許多,會不會……是她故意放岐王的人過去?”
不,不對。
瑟瑟總覺得哪裏出了錯,她擰眉沉思,驀地,想起了在翠華山腳下,她自客棧裏向外看,母親和阿昭摒退衆人,私語商量了許久。
這是個局。
“這是個局。”
幾乎與她心中的那個聲音同時落地,是徐長林無比篤定的嗓音。
他道:“蘭陵公主和太子殿下是在演戲,裝出一副反目的模樣,只為了給京中防軍不攔建章營一個合理的理由。岐王這個蠢貨,一旦真率軍進了清泉寺——無诏調遣重軍,就算陛下另有算計不殺他,可一個圈禁是躲不開了。聽說慶王與岐王過從甚密,這事再運作得高明些,把慶王也扯進來,可以一塊圈了,讓這叔侄兩去宗正府裏繼續相親相愛吧。”
徐長林推斷完了,打心眼裏覺得蘭陵公主和太子殿下這兩人真厲害。如此一來,打壓了兩個手握重兵的藩王,沈昭通往皇位的路上再沒有可稱之為大患的阻力。
瑟瑟聽完他的分析,又覺得有些站不住腳:“這樣的事,就算沈晞愚鈍,可慶王不傻啊,怎麽會由着他幹這種蠢事?”
徐長林道:“所以公主和太子選在了慶王尚未進京的時機來做這件事。沈晞的心智本就無法與這兩位相比,若是再被幕僚一撺掇——對了,蘭陵公主和太子殿下必定往他身邊安插了自己的人。如此安排,這個局就四角齊全了。”
瑟瑟原本就為沈昭擔着心,這樣一來,倒可省心了。
若是局,那皇帝陛下應當不是真的病危,這與夢境裏的情形也對得上了,一切就都合情理了。
瑟瑟親自将徐長林送到角門,親眼看着他走出街巷,才退回府院,要把門關上。
可就在将要關門的瞬間,她的手顫了顫,心頭湧上些許異樣。
後巷杳無人煙,紅牆後靜靜矗立着連楹屋舍,幾個黑衣人身形利落地自拐角後鑽出來,亮出刀劍,直奔剛剛穿巷而過的徐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