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亮也會沒電,但你是我永遠明亮的小島
籃球場的燈已經熄了,四周漆黑安靜,能清楚地捕捉到籃球拍打地面、撞擊球框的聲音,阚頌寧托腮坐在場邊,身前反穿着裴嶼明的羽絨服,看他在黑暗中奔跑、運球、上籃。
空蕩蕩的球場上,少年人身形颀長,動作流暢漂亮,怎麽看都是一幅過分美好的畫面,即使是在冬天,也能把人帶回熱情的夏夜。
裴嶼明投完最後一個三分,抱着籃球回到阚頌寧身邊,接過水杯,灌了幾口水,說:“我們走吧。”
仗着天黑,阚頌寧明目張膽地和小男朋友撒嬌,張開手臂,仰着臉看他,透着嬌的疊詞用得非常順口,“腿麻了,站不起來,寶寶抱抱。”
裴嶼明下意識扔下了手裏的東西,籃球在塑膠地面上彈了幾下,滾到一旁停住,他都已經彎下腰去撈阚頌寧的腿彎了,卻在碰到他的前一秒忽然收回了手,有點難為情地說:“……我身上都是汗,不好聞。”
阚頌寧沒有收回手,只是暗示性地眨了眨眼,說:“我又不嫌棄。”
阚頌寧畏寒,本來就穿得厚,裏三層外三層的,再加上裴嶼明的外套寬大,罩在身前,顯得他像只抱着蜂蜜罐的熊,故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裴嶼明懷裏撲,“抱抱我的小乖……”
忙了一天下來,阚頌寧已經很疲憊,急需從小男朋友這裏充個電。
他幾乎被抱離了地面,像個樹袋熊一樣挂在裴嶼明身上,臉頰貼着裴嶼明溫暖的側頸,聽到他問自己冷不冷。
怎麽會冷呢。
小男朋友的懷抱永遠是熱乎的,簡簡單單,不設陷阱也不設防,就這樣毫無保留地交予體溫。阚頌寧每次想說生活好累,逃離不切實際,但在小孩子的面前難免覺得話題沉重,于是只需要自行提取一個擁抱就足以治愈。小孩是他的自動擁抱販賣機,只要投入一點點認真的喜歡,就會有暖烘烘的擁抱從出貨口掉出來。
阚頌寧心說,這戀愛談得可真夠值,再這麽下去他都要舍不得放小孩走了。
将近十一點,教室和圖書館早已經關門,只有極少數加班的研究生從實驗樓出來,這是阚頌寧最喜歡的時刻,因為足夠安全,足夠親昵。
已經連續一周陰天了,看不見月亮,阚頌寧戴着厚厚的圍巾,把小半張臉藏進去,牽住裴嶼明的手,在路中央慢慢悠悠地走,大概是剛剛運動過的緣故,裴嶼明的手很熱,大冬天的,牽着手竟也會出汗。
裴嶼明的頭發前幾天剛修剪過,精神利落,阚頌寧偏頭看他,心想這小孩真的是固執又可愛,在其他大一男生都恨不得軍訓時剃短的頭發快點留長,思考要做什麽發型的時候,他卻一直留着和軍訓時一模一樣的板寸。
那沒辦法,誰讓小孩這張臉撐得起來板寸呢。
另外,男朋友個子很高是什麽體驗?
從來對球類運動敬而遠之的阚頌寧,在被男朋友抱起來的情況下,投進了人生中的第一個三分球;踩在馬路沿上,他還是比男朋友要矮上一些,他給兩個人都戴上羽絨服的帽子,這樣路人都看不清他們的臉,然後勾着男朋友的脖子,黏黏糊糊地接吻。
吻起來總是沒完沒了的,再這樣下去非要在大馬路上硬起來不可,阚頌寧及時叫停,不舍地舔了舔裴嶼明的嘴唇,捏着溫熱的耳垂,喚他:“裴嶼明。”
“……嗯?”
阚頌寧一直都是“寶寶”、“小乖”這樣叫,冷不防被喊了大名,裴嶼明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阚頌寧笑了笑,“沒什麽,就是突然覺得……我們寶寶的名字真好聽,很适合你。”
他上一次覺得一個人的名字好聽,還是八年前剛入職,聽謝時君自我介紹的時候。他當時就覺得這個名字像詩,從“落花時節又逢君”裏挑出來兩個字,即使不成意,聽上去也足夠溫柔,很貼合謝時君這個人。
那小孩像什麽呢?
像說不上來原因,但就是莫名好聽的小語種,像來自仲夏的糖漬蜜桃罐頭,擁有被牢牢鎖住的甜度,像四季所有美好的加成效應,最像冬天的日出,帶着亮堂的希望,忽然一下子照亮整座島嶼。
寶寶你看,月亮也會沒電,但你是我永遠明亮的小島。
阚頌寧的心情莫名雀躍起來,輕快地跳下馬路沿,重新牽起裴嶼明的手,“走啦,送寶寶回宿舍。”
兩人走到學生中心廣場時,裴嶼明忽然停下了腳步,阚頌寧一時沒反應過來,拽了他一下沒拽動,便也停下來,問他怎麽了。
順着裴嶼明呆滞的目光,阚頌寧看到不遠處擺着一排海報。每年十二月底,C大會舉辦企業家交流周,邀請各行各業的校友企業家回校演講,那些海報應該就是用來宣傳的。
十幾張海報之中,有個年輕英俊的面孔尤其出挑,裴嶼明的目光就是定在了那裏。
“哦——蔣琢嘛,他可出名了,”阚頌寧來了興趣,講他從學生那兒聽來的八卦,“不僅是王牌建築工程師,還有商業頭腦,年紀輕輕就坐上總裁位子了,關鍵是,光有才華也就算了,人還長得帥,簡直是人比人,氣死人。”
“我們學院和理學院之間的那個花園,寶寶,你之前還在那裏迷過路,那就是他的畢設作品,牛吧。”
“……”裴嶼明低着頭,手掌慢慢攥成拳,在阚頌寧看來,像是在賭氣似的,“我以後,再也不去那個花園了。”
說完快步往前走,他人高腿長,阚頌寧小跑了幾步才跟上,剛拉上他的手,還沒問清楚是怎麽回事,裴嶼明忽然轉身,弓着腰,腦袋往他肩膀上一磕,說:“我不想回宿舍了。”
阚頌寧怔了怔,“怎麽了寶寶?為什麽不想回去?”
“……就是不想。”
感覺小孩都快哭出來了,阚頌寧仍是沒鬧明白哪裏出了問題,無措之中只好先哄人,“那去我那兒住一晚,好不好?”
裴嶼明悶悶地“嗯”了一聲,比平時都要緊地牽住阚頌寧的手,到了出租車上也沒有放開。
到了家,阚頌寧看小孩情緒不高,就叫他先去洗澡,熱了杯牛奶放在床頭。
裴嶼明從浴室出來了也不理人,仿佛回到了兩人剛認識的時候,臭着一張帥臉,穿着阚頌寧的T恤和運動褲,往沙發上一坐,低頭看手機。阚頌寧本來以為他在鬧別扭,可能不會喝那杯牛奶了,沒想到洗完澡出來,看到杯子已經空了。
“裴小乖。”
阚頌寧坐在床邊,戳了戳被子,忽然感覺這個場景異常熟悉。
可不是麽,這小孩每次鬧別扭都往被子裏團,好像總也意識不到自己個頭很大,以為縮進被子裏就是躲好了,可是那麽大一團鼓出來,真是……怪可愛的。
他把手伸進被子,去撓裴嶼明的癢癢肉,“又在委屈什麽呢,跟我說說呗。”
沒反應。
他幹脆在床邊蹲下來,拉下蓋在裴嶼明頭上的被子,露出一雙紅紅的眼睛。
阚頌寧的第一反應是反省自己有沒有做什麽欺負小孩的事,但想了半天依舊無果,只好去親裴嶼明的鬓角,輕聲哄他:“寶寶別哭啊……”
怎麽這樣,小孩嘴角還沾着奶漬呢,就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太招人疼。
就在阚頌寧以為今晚的小孩很難哄,一時半會兒撬不開嘴時,裴嶼明忽然擡起手臂擋住了眼睛,悶悶地說:“我以前,喜歡一個人。”
“……他好漂亮。”
不知道為什麽,阚頌寧覺得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點懊惱,又有點喪氣。
裴嶼明側躺在床上,移開手臂,露出比剛才更紅一些的眼睛,看着阚頌寧,伸出另一只帶着被窩溫度的手,松松地圈住他細瘦的腕骨。裴嶼明很喜歡圈着這裏,虎口貼着脈搏,輕輕地轉動一下,他說:“你也好看,但是,是不一樣的好看。”
阚頌寧聽到這話先是愣了愣,再是忍不住笑了。
原來是小孩的求生欲。
在現任面前說起舊愛,好像是得有點這方面的自覺才行,不然醋缸子肯定要碎一地,不過阚頌寧倒是沒什麽別的感覺,只是心疼裴嶼明,更想不通怎麽會有人舍得傷害這麽好的小孩。
“我好喜歡他,特別、特別想保護他,但是……”裴嶼明頓了頓,聲音帶上輕微的哭腔,“我太沒用了,我很幼稚,很蠢,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好像只是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說喜歡我,願意跟我逃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可是醒過來,他還是和壞人走了。”
複讀的那一年裏,裴嶼明經常做夢。
夢到被踩髒的碎花裙,洋桔梗那麽幹淨,和他心裏的公主一樣,可現在卻被揉碎弄壞;夢到櫥窗裏華美的旗袍,他想走進店裏買下它,可是腳下仿佛灌了鉛,怎麽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旗袍被別人買走。高強度的複習壓力下,他總是睡不到五個小時就醒過來,盯着天花板發呆,想喝酒,想抽煙,想做愛,想變成壞孩子。
他沒辦法從夢裏走出來,所以懷疑世界,懷疑一切,最懷疑的是自己。
“寶寶,不是你的錯,”阚頌寧被他越來越重的哭腔揪緊了心,手忙腳亂地躺到床上,面對着裴嶼明,用指腹抹去他臉上的淚痕,再把嘴唇印上去,反複地啄吻,“你已經很勇敢了。”
他想起第一次和裴嶼明上床那天,半夜醒來發現小孩坐在飄窗上哭,應該就是因為這個,甚至更早以前,去年冬天他在便利店遇到裴嶼明,看到他在皺着眉頭喝酒,十有八九也和他口中“喜歡的人”有關。
裴嶼明垂着眸子,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半晌嗫嚅着說:“我想睡覺。”
阚頌寧在這時候才發覺,原來自己也是一樣的笨,竟說不出什麽漂亮話來安慰,只能給裴嶼明蓋好被子,吻他泛紅的眼睛,“睡吧寶寶,我在這兒陪着你呢,乖。”
卧室裏的最後一盞燈也被關上,月亮依舊斷電,小島暫時沉沒,阚頌寧負責搭建臨時燈塔,整夜守着他的小島。
熄燈以後,裴嶼明并沒有老老實實睡覺,而是緊緊抱着阚頌寧的腰,在他頸間和肩頭嗅來嗅去,阚頌寧被他弄得很癢,忍不住輕輕推他。
“寶寶,你到處聞什麽呢?”
裴嶼明此時正在生氣,氣阚頌寧穿的睡衣是襯衫式的,下擺不夠寬松,他鑽不進去,只好用牙咬胸前的扣子,哼哼兩聲表示不滿。
“你啊……”阚頌寧終于明白了他想要什麽,認命地開始解扣子。
剛解開三顆扣子,裴嶼明就又拱到他身前,含住了他的一只奶頭,閉上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嘬。
不是色情的暗示,倒更像是小孩在沒有安全感的時候,下意識去找能讓自己安心的東西,玩具也好,小毯子也好,能含在嘴裏最好。
吃奶的人是在尋求安全感,理由正當,但阚頌寧卻是被挾持住了最敏感的地方,他抱着裴嶼明的頭,眯着眼睛細細地喘,忍不住夾緊了腿,怕再這樣弄下去,後面都要開始癢了。
正舒服得腦袋發暈時,胸前的舔舐停下了。
阚頌寧茫然地挺了挺腰,還想把奶頭送回濕熱的口腔,“……寶寶?”
“我現在……是還有點幼稚,就只有一點而已,”裴嶼明用鼻尖碰了碰那顆被他吸得挺起來的奶頭,似乎是暫時吃夠了,頭埋進阚頌寧頸窩裏,孩子氣地吸了吸鼻子,“可是我會長大,會成熟,會成為很厲害的人,會一直保護你。”
小孩在他耳邊碎碎念了很久,翻來覆去還是那麽幾句話:喜歡你,保護你,你比他好看,現在就只喜歡你,好困,睡醒了做愛好不好。
真是傻乎乎的小狗。
阚頌寧靜靜聽着,摟着他刺刺的腦袋,嘴唇貼着可愛的發旋,手一下下輕輕拍着後背,直到懷裏人的呼吸變得平穩。
他在想,我的寶寶為什麽一定要成為很厲害的人呢?
城市不過是個巨大的玻璃罩子,無味、無趣、随時碰壁,到底有什麽事情是了不起的,無非是睡個好覺、填飽肚子,現在還應該加上一條,和裴嶼明戀愛。在阚頌寧十八歲以後重新建造的世界觀裏,想方設法讓自己開心,那才叫了不起。
他還在想,如果十八歲以前的阚頌寧也能擁有一個笨蛋騎士,說喜歡他,說他好看,說要保護他,哪怕是空話,那也很好了。
那麽,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