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想真正地長大

“寶寶,不分手,不要分手,”阚頌寧大腦一片空白,光着腳下床,拉住裴嶼明的球衣一角,語無倫次地說,“為什麽……為什麽分手啊?”

裴嶼明背對着他,語氣冷硬,“你有喜歡的人,不是我。”

他知道自己很傻,大概是世上最好騙的一類人,唯一一次看得這麽明白,竟然是親自否定他自以為最好的戀愛。

原來從來都沒有擁有過,那些做夢都會傻笑出聲的纏綿邂逅,全都是他虛構的。

昨晚在燒烤攤,他喝着阚頌寧買的AD鈣奶,本來都想好要原諒他了,直到那個穿着西裝的男人出現,對阚頌寧笑,兩個人全程沒有對話,卻好像喚醒了他原本遲鈍的直覺,甚至讓他産生了一種敵意。

而在這之前,他還在美滋滋地等阚頌寧給自己夾菜,裝作不在意,其實餘光一直追着他。

但阚頌寧卻在那個男人出現的時候收回了筷子,手握成拳放在腿上,背也挺直了,裴嶼明從來沒見過他像這樣如坐針氈。

在他眼裏,阚頌寧一直是大膽的,游刃有餘的,是漂亮的冒險家,帶他去瘋,去冒險,去嘗試做一些不算太壞的壞事。

阚頌寧當時就坐在他旁邊,雖然脫下了西裝外套,但裏面的白襯衣太過于板正了,一點也不像他所認識的阚頌寧,仿佛離他很遠。“幾個朋友”,是阚頌寧支支吾吾許久,最終選擇的詞語,給了他本就搖搖欲墜的夢最後一擊。

“你知道我在說誰,”裴嶼明直勾勾地盯着他,清亮的眼睛裏似乎含着濃濃的委屈和不甘心,“你看了他很久,他都走了你還看他。”

反應過來裴嶼明指的是誰,阚頌寧下意識地緊張起來,但迅速回想了一下昨晚,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做什麽可疑的事,便放松表情,摸了摸裴嶼明的發旋,“寶寶,你誤會了。”

他踮起腳,捧着裴嶼明的臉,印上一個接一個的親吻,這是他百試不厭的妙招。

“誤會?”裴嶼明先是左右躲閃,後來幹脆賭氣地仰起臉,讓他踮腳也碰不到自己,“傻子都能看出來你喜歡他,我就是那個傻子。”

到現在為止,阚頌寧還差點被小孩的可愛逗笑,對哄回小孩勢在必得,然而裴嶼明下一句話卻堵得他有口難辯。

“你很喜歡他,因為太喜歡了所以不敢讓他知道,”裴嶼明的聲音漸漸帶上哭腔,又硬生生被他憋回去,聽得阚頌寧一陣心疼,“但是……你知道我名字的第一天,就舔了我吃過的冰淇淋,還帶我去開房,因為你只把我當炮友,根本不在意我。”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着,用力抹了一把臉,繼續說:“其實你也、你也從來沒追過我……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還以為……還以為我們在談戀愛……”

阚頌寧張了張嘴,想反駁他的每一句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好像被裴嶼明猜透了。

他承認在遇見裴嶼明之前,他的每一任炮友都只能是炮友,從來不會讓他記挂,更不會與心動相關,而謝時君是他摘不到的月亮,這麽多年來,他先是遠遠地看着,後來又親眼看着那些光芒歸屬于別人,卻自始至終連幻想都不敢有。

裴嶼明說,他看謝時君看了很久。

他想,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看的大概是背影吧,七年還是八年的習慣,足以形成肢體記憶了。

但他發誓,他不是有意的,他只能記起當時在給裴嶼明夾菜,在擔心裴嶼明是否還在生氣,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在中途換過聚焦對象。

“寶寶,不是的,不是的。”

阚頌寧幹澀地否認着,好像只會機械性地重複“不是的”這三個字。

他也知道自己的解釋很蒼白,他一開始确實只是覺得裴嶼明可愛才逗他,沒有追求他的意思,是裴嶼明的誤會讓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

“那你回答我啊,”裴嶼明忽然擡高了音量,頭一次在阚頌寧面前表現得這麽咄咄逼人,“阚頌寧,你喜歡他是嗎?”

“還是說,你也和他上床?”

“寶寶你別這樣,我和他只是同事關系,而且他已經有……”

裴嶼明打斷他:“那你喜歡他嗎?”

“我……”

阚頌寧說不出來,他心裏很亂,他覺得無論哪個答案都像謊言,但他明明昨晚才答應過裴嶼明,再也不對他說謊。

他沉默的時間裏,裴嶼明已經在心裏替他寫好了答案。他看着阚頌寧局促不安的樣子,苦笑了一下,慢慢松開緊緊攥着的雙手,說:“阚頌寧,我特別愛你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心裏笑我傻,笑我幼稚?”

“寶寶,我沒有,真的沒有……”

阚頌寧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怕小孩掉眼淚,此刻卻寧願看他把委屈都哭出來, 也不想看他忍着哭腔,說一些讓自己難受的話。

裴嶼明的眼淚最終還是沒有落下來,他甚至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靜許多。他偏頭平複好呼吸,把阚頌寧抱起來,放在床上,然後半跪在他面前,像以往牽着手腕那樣輕地,圈住他瘦伶伶的腳踝,幫他套上拖鞋。

他站起來,說:“我一會兒還有課,先走了。”

阚頌寧跟着他走出卧室,拉着球衣的一角不松手,努力笑着看他,“寶寶……那等你不生我氣了,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我去接你下課……”

裴嶼明掰開他的手,一只腳已經邁出了門,“下午和晚上要訓練,沒時間,你找別人吧。”

手心空了,門在面前砰地一聲關上,阚頌寧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他在想,他的寶寶怎麽會讓他找別人,哪有別人?

等他從恍惚中找回意識,猛地打開門,樓道空蕩蕩的,靜得只能聽到他一個人急促的呼吸聲,他背靠着門,呆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無助地環抱着膝蓋,把臉埋在了手心裏。

小島……小島要離開了。

S市高校籃球聯賽進行到尾聲,最後的決賽在C大體育館如期舉行。

當天的天氣預報原本是晴,午後卻忽然開始下暴雨,豆大的雨點敲在玻璃窗上,仿佛在預告盛大淋漓夏日的到來。

阚頌寧在指導幾個學生做一個項目的測試,板子加壓太高被燒壞了,示波器上橫着幾條亂糟糟的紅線,學生都站在旁邊不敢說話,似乎在等着他發火。幾千塊錢的東西,燒壞了不可能不心疼,阚頌寧心情複雜,但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麽,畢竟這也要怪他剛才走神了,沒注意到學生的錯誤操作。

放在口袋裏的手機振了一下,阚頌寧拿出手機,确認之前是懷着期待的,只可惜是條垃圾短信。

裴嶼明已經五天不回他消息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拉黑他。

阚頌寧摘下眼鏡,按了按酸痛的鼻梁,對學生說:“你們先休息,我有事出去一下。”

他撐着一把壞了的傘,頂着風往體育館走,手裏的票是他讓一個學生幫忙領的,被他攥在手裏很久,都有些發皺了。

以往的每一場比賽,裴嶼明都會給他一張位置最好的票,表面上滿不在乎地說:“你沒事的話可以來看。”末了還要撇撇嘴,很臭屁地補充一句:“不來也行,反正我們會贏的,到時候把獎牌送給你。”

可他竟然真的一次都沒去看過,那些寫着VIP的票都被壓在辦公室的抽屜裏,像嶄新的一樣,只有那次的友誼賽,他站在最外圍停留了五分鐘,也沒讓裴嶼明知道。

他這幾天反複在想,小孩每一次進了球,沒在觀衆席上找到他,該有多失落。

至于他給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是建立在他的自我感動之上。因為他的每一天都被釘在責任兩個字上,沒有天真和任性的機會,因為他要忙的事情那麽多,實在抽不出時間去看裴嶼明比賽……

工作和戀愛是很難兼顧,可他也沒有嘗試争取過,努力平衡過,不是嗎?

從頭到尾都是他的錯,害小孩傷心難過。

阚頌寧走到體育館時,右肩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他把傘随意丢在門口,出示門票後走進去。

他的位置在看臺後排,急急忙忙找到地方坐下後,想拿出眼鏡戴上,卻怎麽也找不到,可能是走之前洗了把臉,把眼鏡落在了洗手池邊。

比賽已經開始五分鐘了,球場上的人跑動速度很快,他幾乎只能看到一團團模糊的人影,甚至連球衣背後的號碼都看不清楚,錯覺之中,哨聲和歡呼聲也聽得不那麽真切,仿佛遠遠地将他和裴嶼明的世界隔絕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在一片模糊中看完整場比賽的,他會随着場上的氣氛激動、緊張,會覺得每一個穿紅色球衣的人都像他的小孩,又覺得每一個都不像,他原本還有種無端的自信,總以為自己是能認出來裴嶼明的,就算沒有戴眼睛,也能依賴感覺。

可事實證明,他根本做不到。

比賽結束的哨聲吹響,阚頌寧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看着穿紅色球衣的男孩兒們抱在一起歡呼,忽然有一種要落下淚來的沖動。

直到身邊的座位一個一個空下來,阚頌寧才起身離開,他站在看臺最高的地方,俯瞰那片偌大的球場,明明不懂每一條線所代表的規則秩序,但仍然覺得無比安心,這是他的男孩兒最喜歡的地方,理所當然地給他安全感。

他來到後臺休息室,不敢貿然進去,于是叫住了一個同樣穿紅色球衣的男生,“你好,能幫我叫一下裴嶼明嗎?”

鄭易喬轉過身,看到他的時候似乎有些驚訝,随後玩味地挑了挑眉,“是你啊。”

球隊的男生平均身高将近一米九,鄭易喬居高臨下睨着他的姿态過于明顯,讓阚頌寧感到一絲不适。他和裴嶼明在一起的時候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因為裴嶼明和他說話的時候會俯低身體,撒嬌時尤其喜歡弓着腰往他肩膀上蹭。

阚頌寧并不想和他多說什麽,只禮貌地重複了一遍,“麻煩幫我叫一下裴嶼明,謝謝。”

“聽說你跟老幺分手了?”鄭易喬倚在門邊,輕佻地吹了聲口哨,“我說實話,你們真不合适,他就是小孩兒個性,能降得住你?”

阚頌寧皺了皺眉,“你什麽意思?”

鄭易喬忽然笑了一聲,同時湊近了他,“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啊,咱們倆倒是可以試試……”

阚頌寧覺得他無禮又輕浮的樣子實在很可笑,但顧及着他是裴嶼明的隊友,不想和他鬧得太僵,剛想繞過他,直接進休息室找裴嶼明,裴嶼明就從裏面出來了。

整整五天沒見到小孩了,阚頌寧眼睛一亮,哪裏還能想起鄭易喬這麽一號人,驚喜地叫他:“寶寶!”

裴嶼明的頭發半濕,嘴唇抿緊,似乎散發着戾氣,他圈住阚頌寧的手腕,将他一把拽到自己身後,在阚頌寧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給了鄭易喬一拳。

鄭易喬沒料到他會出手打人,畢竟他從來都把裴嶼明當成只知道聽媽媽話的小屁孩,他抹了一下嘴角,罵了一句“操”。

“老幺,你出息了啊,不是那個喝多了只知道找老婆找媽媽的乖寶寶了?”

他扯着滲血的嘴角,回過去一拳,裴嶼明沒躲,被他打得偏過頭去。

“以前沒打過架吧?來,哥教教你,”鄭易喬笑着轉了轉手腕,“記住了,打架的時候別收着勁兒,要是還端着你那點乖寶寶的矜持,那就只有挨揍的份。”

裴嶼明低頭,自嘲地笑了笑,為自己一時犯傻的行為感到後悔,他剛才竟然想和鄭易喬扯平,所以忍下了那一拳頭。阚頌寧看出他似乎還想動手,連忙伸手包住他的拳頭,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哄他:“寶寶,別跟他計較,聽話……”

裴嶼明自始至終都沒有回應他,只是嚴嚴實實地擋在他身前,看着鄭易喬,冷冷地說:“你怎麽罵我都可以,離他遠點。”

“你們鬧什麽呢,”季凡聽到聲音走出來,見兩人臉上都挂了彩,立馬猜到是鄭易喬惹火了老實孩子,他恨鐵不成鋼地拍了鄭易喬後腦勺一巴掌,“老鄭,你他媽又嘴欠了是吧?我上次怎麽跟你說的?”

“我不就開幾句玩笑嗎,你他媽就會收拾我?是老幺先動的手,你別跟個老媽子似的,成天慣着他……”

鄭易喬還沒說完,後腦勺又挨了一巴掌,罵罵咧咧地被季凡拉走了。

走廊裏只剩下兩個人,裴嶼明松開拳頭,阚頌寧覆在上面的手自然落下來。他後退幾步,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頹喪地垂着頭。

阚頌寧在他面前蹲下來,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鄭易喬那一拳确實沒留力氣,他家小孩的帥臉估計要腫上好幾天。

他問:“寶寶,疼不疼啊?”

裴嶼明垂着的睫毛顫了顫,看了他很久,才啞着嗓子說:“我讓你不要理他……我都告訴你了,你為什麽不聽我的?”

他越說越激動,懊惱地捶了一下旁邊的座椅,“覺得我幼稚,覺得我說的話随便聽聽就行,不用放在心上,是嗎?”

阚頌寧抓住他的手,貼在臉上蹭了蹭,像在安撫裴嶼明,也像在安撫自己,“不是,寶寶,我只是想讓他幫我叫你出來,沒想到他會說那種話……”

他在對裴嶼明笑,聲音卻不自覺地發抖,“他說錯了,全都說錯了,寶寶,我們沒有分手對不對?”

裴嶼明沉默了很久,阚頌寧一直蹲在他面前,腿都有些發麻了,他暗自決定,如果裴嶼明說了“沒有”,那麽他要立刻和他接吻,不管這是在哪裏,不管會不會有認識的學生經過,他都不會躲,不會放開裴嶼明。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

“我要出國了,下周考完試就走。”裴嶼明說。

和阚頌寧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做夢,分開以後也像在做夢,他有一次聽着音樂,滑着滑板,一擡眼,不知不覺就到了往常等阚頌寧的地方,他當時恍惚極了,似乎再等上五分鐘,阚頌寧就會從樓裏出來,拉着他躲進角落,肆無忌憚地接吻。

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了那棟學院樓,坐電梯上到五樓,走廊的牆上有學院師資的介紹,他看到了阚頌寧的照片,穿着正裝,卻顯得稚氣,應該是幾年前拍的。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想去碰一碰阚頌寧左邊臉頰上那個若隐若現的小梨渦。

指尖碰到玻璃的一瞬間,他忽然一下子就醒了。

——因為他看到了貼在阚頌寧正上方的那張照片。

他逃跑似地離開了那裏,以最快的速度滑着滑板,耳機裏播放着搖滾樂,音量調得很大。

那種拼命想要醒來卻在沼澤裏越陷越深的感覺糟糕透了,裴嶼明不想再嘗試一次了,他總愛幻想自己是風光的騎士,要保護喜歡的人,要給他草莓派和羽絨被,可到頭來卻像個狼狽的落湯雞,除了滿身泥濘之外,一無所有。

如果阚頌寧是他青春期裏遲到的生長痛,那麽他希望疼痛能幫他擺脫所有不合時宜的天真、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想真正地長大。

“……出、出國?”阚頌寧有些怔愣,“寶寶,你不是才上大一嗎?為什麽……”

“是學院的交換生項目,去巴西,一年。”

“哦……”阚頌寧慢慢地站起來,掐着手心,逼自己說出最官方的話:“那是挺好的機會,多出去看看總不會有錯的,尤其是學語言專業的,環境很重要。”

“我該走了,季凡哥他們還在等我一起拍照,”裴嶼明也站起來,從球褲口袋裏拿出一個金燦燦的獎牌,“之前答應過要送給你的,你如果不想要就扔了吧,反正我還會再有的。”

阚頌寧勾住緞帶的那一刻,他迅速收回了手,轉過身,說:“再見。”

走廊很長,裴嶼明一直往前走,一次都沒有回頭。

他走到盡頭,推開訓練副館笨重的大門。

所有人都在主館合影慶祝,這裏空無一人,球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格外明顯,他躺在球場中央,直視着吊頂上一排排的投光燈。

光太刺眼了,他看了一會兒眼眶就開始發疼,生理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來。

裴嶼明閉上眼,希望自己能在這裏睡個好覺。

比起賽場,他更加熱愛訓練場,因為在這裏流過的每一滴汗,受過的每一次傷,都不會騙他。這裏是最實在、最安全的地方,就算他花光所有真心,像個傻瓜一樣親吻地板,應該也不會被嘲笑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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