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想,還是算了吧

裴嶼明走的那天,是入夏以來的第一個豔陽天。

機場的冷氣開到18℃,電子屏上,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來回滾動。

飛往聖保羅的航班不多,且沒有直航線路,裴嶼明選的航線要在法蘭克福轉機,托天氣的福,航班沒有取消,也沒有延誤,一切都異常順利。

他和媽媽擁抱告別,背着一個輕便的雙肩包,走進海關,和所有即将遠行的人一樣,下意識地回過頭,然後再次轉身。

教室的空調壞了,正剩下電扇在無濟于事地工作着,燥熱之中,學生很難集中注意力,阚頌寧自然也能感覺到。講完最後一個知識點,下課鈴剛好響起,他放下粉筆,說:“今天就講到這裏,大家記得下次課交作業。”

學生都急着吃晚飯,教室很快就空下來了,季凡猶豫再三,還是朝講臺走去。

“老幺下午五點的飛機,你……”他欲言又止。

阚頌寧怔了一下,随後不太高明地掩飾,拿起板擦,背對着季凡,開始擦黑板,似乎被揚起的粉塵嗆了一下,用手背擋了擋臉,似笑非笑道:“你今天來上課了,表現不錯。”

“你明明知道他還喜歡你,都沒想過要挽留一下嗎?”季凡站在講臺下,看不到他攥在身前的左手,也看不到無名指上那個簡陋的環,他只是替裴嶼明感到失望、惱怒,迫切地想撕開眼前這個人的僞裝,“你別告訴我,你是真的在逗他玩。”

“你至少該去機場送送他,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

阚頌寧打斷他,“季凡同學,我不能把這麽多學生丢下。”

“你也快去吃飯吧,一會兒食堂人該多起來了。”

季凡沒有再說話,阚頌寧也沒有回頭看他,教室裏只剩下板擦蹭過黑板的沙沙聲。

半晌,門被咣地一聲撞上,季凡走了。

阚頌寧擦掉最後一行字,仍面對黑板站立着,充沛的日光裏,粉筆灰飛舞的軌跡清晰可見,他松了一口氣,放下板擦,往教室後排走,坐在了倒數第三排靠邊的位置。

裴嶼明曾經坐在這個位置,聽他講了一堂課。

而那堂課後,好學生裴嶼明的心得體會是,老師講得很好,老師穿得很好看。

阚頌寧相信小孩絕不是在诓他,可又比誰都清楚,裴嶼明看不懂他寫的符號和公式,就像他看不懂裴嶼明的葡語單詞書。

他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下午的五點四十七分,裴嶼明的航班應該已經順利起飛,飛往剛剛入冬的南半球,從此他們之間不僅隔山隔海,還有時差和溫差。

他望着空無一字的黑板,思緒從豔陽天倒退回了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那天是阚頌寧第一次去現場看完了裴嶼明的整場球賽,卻連一個進球的瞬間都看不清楚,他不怪運氣不好,只怪自己活該。

裴嶼明離開後,工作人員開始清理場地,走廊裏重新變得人來人往,阚頌寧勾着那枚金燦燦的獎牌,逆着人流往外走。

路過裴嶼明剛剛走進去的那扇門,他把手放在門把手上,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推開。

他猜裏面一定很熱鬧,男孩兒們互相打鬧,擁抱慶祝,和獎杯拍很多很多合影,他的小孩和兄弟在一起,或許能忘掉他制造出的所有不愉快,笑得開懷自在。

他不願意去打擾小孩的每個高光時刻,尤其是在球場上奔跑的時候,那種蓬勃的、年輕的、尚未被世俗化的熱情,是裴嶼明身上最珍貴的東西,也是他最想保護的東西。

阚頌寧來到體育館門口,原本堆滿雨傘的地方已經變得空空如也,他的那把壞了的傘,不知道是被人拿錯了,還是被當做垃圾扔了。

雨比之前更大了,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将獎牌揣好,走進雨幕裏。

阚頌寧淋着雨走回學院樓,在電梯裏随意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就着電梯門的反光整理頭發,等到電梯門打開,他必須是個能抗得起事的老師,那塊燒壞了的板子還在等着他去處理。

五樓到了,阚頌寧深呼吸幾次,走出電梯。

他看到謝時君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像是準備打電話。他先是單手插兜,等到電話接通後,手便從口袋裏拿了出來,推開了窗。

阚頌寧和他做同事這麽多年,完全可以猜到他是在和誰打電話。

如果是工作電話,他完全可以在辦公室接,更何況他的語氣,不聽內容都能知道是将寵溺滿滿當當地揉進去了,大概只有一個人能有機會聽到吧。

阚頌寧低頭笑了笑,剛要轉身離開,腳步忽然停住。

他定定地望着謝時君的背影,似乎是第一次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他是不是真的很想成為謝時君電話那頭的人?

早些年是想過,想過很多次,甚至有段時間,會在半夜翻來覆去地想。但他現在已經記不清那些憧憬的細節了,或許真的是因為不抱希望地喜歡了太久,到最後就只有“喜歡”的大體框架還在,具體的內容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了。

就像他現在站在走廊裏,習慣性地看着謝時君的背影,只是微微感嘆:“他還是那麽溫柔,那麽好。”但他并不能體會到什麽額外的情緒了,比如失落,比如嫉妒。

阚頌寧後退了一步,背過身靠在轉角的牆上。

他想,如果這個問題的答案還不夠确定,那麽不妨換個角度。

他在給裴嶼明打電話的時候,是不是也像謝時君一樣,根本掩飾不了只因為電話那頭的人而升起的獨一份心情?

他看不到自己當時的樣子,但他知道,他一定不是像現在這樣平靜。

因為他真的好喜歡電話那頭的小孩。

阚頌寧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神,轉身走進測試間。

學生們都回去做自己的事了,房間裏沒有人,板子仍然放在之前的位置上,只不過下面壓着一張紙,阚頌寧拿起來看了看,被學生們“誠懇的認錯”逗笑了。

他坐在窗邊檢查板子,擡眼瞥見,不知道是誰把電烙鐵扔在窗臺上了,他碰了碰微涼的金屬表體,不自覺開始想象裴嶼明研究這個東西的樣子。

還有那個用焊錫絲和貼片電阻做成的戒指,裴嶼明将它套在他的無名指上,10kΩ的意思是想要和他結婚十千年,是不會講情話的小孩在對他說:我想愛你一萬年。

小孩子從來不會考慮那麽多,比如現實,比如時間,他只是把百分之百的真心,把笨拙的溫柔,典當成了一枚戒指,送給喜歡的人。

阚頌寧從箱子裏翻出一袋子新的貼片電阻,挑出一個10kΩ的,他操作這些工具很熟練,兩分鐘就焊好了一個簡單的“戒指”,放在掌心中央,兩頭的焊接處還有些微微發燙。

他後悔了,後悔在小孩帶着哭腔質問他的時候,沒有給出一個足夠篤定的答案。

只喜歡你,只想送你戒指,他應該這樣說。

阚頌寧拿着那枚新的戒指離開測試間,回到辦公室需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他不自覺地開始小跑。似乎在牽扯到裴嶼明的事情上,他永遠在跑,每一天,每一晚, 裴嶼明在學院樓下等他,他沒有一次等過電梯,永遠都是跑着下樓。

取下挂在辦公桌筆筒上的戒指,把兩個環疊着套在無名指上,一個微涼,一個微熱,阚頌寧心裏的那股沖動達到了頂點。

——他要把小孩追回來。

第二天是周六,阚頌寧起了個大早,換好衣服,站在鏡子前看了很久。

在年輕的愛人面前,他免不了擔心自己顯老,擔心自己不夠好看,所以選的衣服都是淺色系的休閑裝,配了一雙高幫帆布鞋。

他先是去了學校,得知裴嶼明昨晚就已經回家了,好在裴嶼明之前有和他提過家裏的地址,他抱着試一試的想法,打車去了小區。

他站在高檔公寓樓下,猶豫要不要給裴嶼明打電話,他怕自己被拉黑,也怕裴嶼明不接電話。就在他握着手機,焦慮地踱步時,只是一轉身的功夫,就看到裴嶼明從樓道裏出來了。

裴嶼明穿着簡簡單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昨天打架留下的傷還沒好全,他好像也有些不習慣,用舌尖頂了頂一邊的臉頰肉,牽扯到傷口,吃痛地皺緊了眉。

阚頌寧看得心裏軟乎乎一片,他的小孩一直都是這樣,因為個子高,輪廓很深,線條鋒利,再加上發型的緣故,看起來侵略性很強,尤其是面無表情的時候,仿佛在自動散發生人勿近的訊號,那年冬天,他在便利店看到裴嶼明的第一眼就是這麽被騙的。

“寶……”

阚頌寧剛要喊出來,忽然發現裴嶼明并沒有關上防盜門,而是用後背抵住門,把一位老人牽出來了,阚頌寧猜,應該是裴嶼明經常和他提起的外婆,後面還跟着一位穿着優雅溫婉的女人,應該是裴嶼明的媽媽了。

裴嶼明似乎很開心,往前小跑了幾步,女人便伸手佯裝生氣地打了他一下,裴嶼明回頭,對着她笑起來,像只撒嬌的大狗狗,又倒退着蹭回媽媽身邊,陪着她們慢慢地走。

這才是裴嶼明,只要呆在喜歡的人身邊,就是個長不大的寶寶,哪裏都乖,哪裏都可愛。

阚頌寧躲在不遠處的廣告牌後面,像個心虛的小偷,想偷走小孩的笑容,想看他一直像這樣開心下去。

他偷偷跟在後面,看到裴嶼明和媽媽外婆一起,去了小區附近的商場。

三個人有說有笑的進了商場,阚頌寧知道自己的行為很不禮貌,不該繼續跟下去了,但又實在舍不得放棄這次挽留小孩的機會。他做了一個折衷的選擇,坐在商場一樓的麥當勞裏等,這樣如果裴嶼明還是從同一個門出來,那他或許還有機會。

他喝了一杯加滿了冰塊的可樂,等到所有的冰塊都融化,又去買了一杯,就這樣打發時間。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裴嶼明從商場裏出來了,手裏拎着大包小包,還不忘騰出一只手牽着外婆。

商場前面是個小廣場,有許多休息的地方,裴嶼明牽着外婆坐在長椅上,等到媽媽也從商場裏出來了,他們說了一會兒話,裴嶼明就站起來,往麥當勞的方向走。

阚頌寧吓了一跳,以為自己被發現了。

還好裴嶼明停在了外面的甜品站,沒有推門進來,阚頌寧松了一口氣,他坐的這個位置,裴嶼明在外面看不到。

裴嶼明買了兩個甜筒冰淇淋,像小朋友一樣,一手拿着一個,可愛得緊。他邁着長腿,大步走回長椅,把兩個冰淇淋分別遞給了媽媽和外婆,然後坐下來擦汗,外婆摸了摸他的頭,他又傻兮兮地笑起來。

阚頌寧今天特意戴了隐形眼鏡,他注意到裴嶼明剛剛拎着的那些購物袋,一看就都是女裝品牌。

他有些不可思議,原來裴嶼明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還會願意陪媽媽一起逛街,幫媽媽提包嗎?

小孩好乖,真的好乖。

這麽乖、這麽好的小孩,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裴嶼明雖然沒給自己買冰淇淋,但嘴也沒閑着,一邊說話,一邊比劃着投籃的動作,好像在給媽媽和外婆講他的籃球賽,臉上的笑一直沒有消失過。

他的笑臉時時牽動着阚頌寧的心,讓他忍不住想再靠近一些,他從麥當勞出來,趁着人多,躲進離長椅最近的一個自助琴房,在這裏,他把門打開一半,甚至能聽到裴嶼明說話的聲音。

裴嶼明真的在講那場他去了現場,卻什麽都沒看清楚的比賽,他聽到小孩在和外婆炫耀自己進了幾個球,得了多少分,差一點就能拿到MVP……那麽驕傲,那麽意氣風發,這才是裴嶼明該有的樣子。

而不是被他一次又一次弄哭,一次又一次失望。

阚頌寧在琴房裏看了很久,直到裴嶼明一手拎起五六個購物袋,一手牽着奶奶離開,他背過身,虛脫似地癱坐在琴凳上,指甲緊緊摳着掌心,不讓自己繼續跟過去。

他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在哭,擡手一摸,臉上都是濕涼的淚水。

他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大概自責的成分占了主要。裴嶼明的生活就應該是他所看到的這樣,簡單、自在、快樂,被很多人愛着,也有很多人要去愛,他硬要擠進去,硬要留住他,像是在破壞一本完好無埙的童話書,太自私了。

他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惡人,仗着裴嶼明是一張白紙,給一點甜頭就能騙到手,就只顧自己的私欲,用謊言做畫筆,在白紙上亂塗亂畫。

他甚至從沒考慮過裴嶼明的家庭,如果裴嶼明的的外婆知道,自己從小疼到大的寶貝孫子和一個大了十幾歲的男人……

阚頌寧不敢繼續往下想了,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裴嶼明喜歡他,為他傷心,是因為小島漂到他身邊,第一次嘗到戀愛的滋味,覺得這裏好像還不錯,傻乎乎地喜歡上了,可是如果放小島自由,去更寬闊的海域看一看,小島還會想回來嗎?

阚頌寧在琴房裏坐到了天黑,他甚至沒意識到時間已經這麽晚了,直到琴房外面的裝飾燈到時間自動亮起來,他才如夢初醒一般,推開琴房的門,一步步往公交站走。

阚頌寧常開玩笑說自己是S市環保第一人,除了有急事之外,他一直是乘坐公共交通,只有去找裴嶼明的時候,他才會選擇打車。

他習慣性地坐在最後一排,把頭抵在車窗上,看着倒退的街景。

夜市陸續開始出攤,住宅樓透出星星點點的燈光,是偌大城市裏最簡單的煙火氣,但不是每個角落都能被幸運地照亮,公交車下了高架,轉了一個彎,駛進一條昏暗的窄路。

外面沒有光的時候,車窗就變成了鏡子。

阚頌寧看着車窗,越發覺得自己像個滑稽的小醜,早上選了那麽久衣服,想刻意穿得年輕,連頭發都仔細打理過,他知道自己什麽樣子最好看,卻不知道他這樣的表演有什麽意義。

公交重新駛回主幹道,阚頌寧閉上眼,感受着一盞接一盞的路燈從身旁錯過,光點在眼皮上跳動。

他摘下無名指上的戒指,讓它順着口袋邊沿滑進去,在底部撞到另一枚。

他想,還是算了吧。

就到這裏結束,也許裴嶼明還能早一點走出來,早一點明白……阚頌寧真的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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