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平鎮的行街日每隔七日一次,在行街日,道路兩旁都有商販出攤,多數人會在這天采購,熱鬧非凡,哪怕只有一塊小布鋪成的小攤位,也會有人駐足。
這一切在曲谙眼中都新奇極了,在梁庭的描述裏,他心裏的西平鎮應該屋舍雜亂,道路狹窄,地面上有清洗不去的黑褐色血跡,冷風習習,人心惶惶,到處暗藏殺機。
未想竟如此清麗,西平鎮三面環山,從高處俯瞰,能看到鎮子的布局整齊明晰,商區被包裹在住宅區中間,而在鎮中心有一潭碧湖,灣如山中鑲嵌的一塊翡翠,美不勝收。
從商業街走下來,有酒肆客棧,還有各種器具鋪子,琳琅滿目,房屋古樸又各有特色,同現代古鎮給人的感覺大不相同,是原汁原味的古風色彩。
曲谙難得會外洩出鮮明的情緒,此時他對四周一切都感興趣極了,總在張望,梁庭不得不停下來等他,要是把這位少爺弄丢了,他麻煩就大了。
“我說曲公子,你不是從大城裏來的人嗎?怎麽對我們小鎮那麽稀奇?”梁庭問。
“呃……因為我體質弱,很少出門的。”曲谙說,“阿庭,這裏和你說的不一樣。”
“今天是行街日,行街日有不成文的規矩,日落之前不可擄掠。”梁庭道,“你想瞧見我說的西平鎮,要不要等到日落之後再回去?”
“不要不要。”曲谙用力搖頭。
梁庭嗤笑了一聲,道:“前面就是鹽鋪,你跟緊我別亂跑。”
曲谙聽話點頭,梁庭進了鹽鋪,他在外面等,鹽鋪外也有一個小攤,是賣煙杆的。
商販席地而坐,布上擺着十來只樣式不同的煙鬥,有細長精致的,也有短小圓潤的,做工精美,像工藝品。
商販嘴裏也叼着一支,說話時嘴裏溢出白煙,笑問道:“小哥兒可要買支?買一支還送二兩煙草。”
曲谙想起了外公,外公也抽煙,用的是老式煙鬥,修長的鬥身被煙熏得昏黃,外公顧忌他體弱,很長一段時間才吸一口,曲谙曾偷看過外公吸煙的表情,惬意而舒暢。
曲谙想,既然他能重生在這個世界,外公是否也能……
“曲谙,你愣在這兒幹什麽?”梁庭已買好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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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谙回神,他蹲下來拿起其中一支烏黑細長的煙鬥,小聲問:“老板,這個怎麽賣?”
商販道:“這是烏木材質的,能用五年以上,我只賣你三兩銀子。”
如果曲谙還是屏幕之外的作者,他會讓筆下的角色明白這是在訛人,三兩銀子是普通人家半個月的開支了。可他現在是書中人,沒怎麽猶豫的就點了頭,但想起來自己身無分文,便扭頭對梁庭說:“能借我三兩嗎?”
“就這?三兩?”梁庭下巴昂起,眼睛向下,透着粗糙的高傲,他故意抖了抖腰,強調出那塊銅牌,“你可知我是誰?”
商販立馬堆起讨好的笑容,“原來是偏院的大人,嗐,這小玩意兒,給我二十文就成!”
梁庭哼的一聲,丢了一小包銅錢給他,然後叫曲谙拿了東西走人。
“多謝。”曲谙對這支煙杆愛不釋手,一個世家公子,對一個才二十文的玩意兒寶貝得不行,梁庭走在他旁邊都覺得丢人。
“錢等我發了薪水就還你。”曲谙說,他也是有工資的。
“才二十文,算我送你的了。”梁庭擺擺手,有人從他身邊匆匆跑過,撞了他一下。
“走路小點心!”梁庭不滿喊道。
“前面好像打起來了。”那人回頭說道,“看熱鬧去。”
其他人聽了,也來了興致,都朝着一個方向趕去。
曲谙縮了縮脖子,有些緊張道:“你不是說今天不會出事嗎?”
梁庭則遠眺着,也起了看熱鬧的心,道:“沒說一定不會,反正又沒人管着。我們也去看看!”
可曲谙怕見血,怕看到兇殺現場,不敢過去,“還、還是不要去吧,要是被波及了……”
梁庭不耐道:“那你就在這兒呆着,我過去馬上就回來!”
“哎!”一個人呆着曲谙也怕!他慌忙地原地打了個轉,還是選擇跟着梁庭。
“站住!”
“攔下他!”
湖邊街道上,人頭竄動,卻有人一身披黑色金紋長衣,如飛鳥般靈活輕盈,足尖輕點行人肩頭,便騰空而起,衣袂翩纖,宛如山間的妖魅。
而在他身後,有十數人在追趕,皆為兇煞莽夫,靠着身體擠開行人,速度竟也不慢。
那妖魅一樣的人,又一次飛躍時,不知怎麽,忽然洩力墜下,跌落在人群之中。
居然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他身着的衣服過大,像披着床簾似的,甚至連鞋也沒穿,一雙纖小的足底,滿是塵土和血污。他的長相也是不凡,雪白的膚色像未曾被凡塵染指,精致得令人嘆然的五官,比雪山絕峭上開出的蘭霜花還要傲然奪目。
不禁讓人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人。
“看你還能往哪兒跑!”
他很快被人圍住,那些比他高大好幾倍的人,對他刀刃相向。
這樣一幅力量懸殊,有失公道的一幕,卻無人站出來制止,相反,更多人選在後退看熱鬧,很多玩味的目光投射在那個孩子身上。
那孩子眉頭緊皺,他在提氣,可身體裏另一個股力在束縛着他的丹田,單反他運氣,便反噬出劇烈的疼痛,網紋一樣的紅痕浮現在他的皮膚之上,像是一種懲罰的封印。
“這小孩怎麽招惹上了銅巷張家這夥人?”
“這莫非是個妖怪吧?”有人說。
“想要活命,就老實跟我們走!”為首的人厲聲道。
小孩被疼得呼吸紊亂,但僅一個擡眼,他的氣息就放緩了。
他才剛出山莊,就被這些人追殺,仿佛早有人料到了他的行動。
“把他拿下!”
有一人走出,向他伸出抓捕的手。
小孩目光冷凝,突然躍起旋身一踢,小小的腳踢在臉上,竟比成年人的拳頭還要有力,直把那人踢翻在地,接着他身形如影,小腿極具爆發力,使出一記膝頂,又利落解決一人。
這狠戾果斷的身手,令在場人驚呼。
但那些莽漢也不是呆站着的,哪怕面對的是一個孩子,他們也能揮刀而下,不過這些動作在小孩眼裏,慢如龜爬,他的身法十分敏捷,就算是在這麽一個小包圍圈裏,也能躲避自如。
曲谙扯着梁庭的衣帶,艱難站在人群裏,他個子不高,幾乎看不見裏面發生什麽,卻能聽到刀劍碰撞的聲響,簡直像敲在他心上一樣。
千萬別出人命啊!曲谙瑟瑟祈禱。
“小心身後!”旁人道。
孩子的反應比他話音更快,他一個側身閃避,接着回身一躍,落在剛才向他砍來的刀背上,再借力騰起,一個漂亮的回旋踢直取門面,他過長的衣擺在半空中劃出堪稱優美的弧度。
而這一瞬間,曲谙擡起了頭。
落下之際,小孩眼皮微擡。
他們的視線極其短暫的,輕輕碰撞了一下。
曲谙的呼吸停頓了一拍,眼中似乎還定格着那驚鴻一瞥。
……還是個孩子。
不過片刻,曲谙又聽一聲撲通落水聲,人群騷動起來:“小孩落水了!”
曲谙心中一驚,極力想看到裏面發生了什麽,梁庭搖了搖頭轉身說:“哪來的小孩?身手不錯,只不過這個時節掉進潭裏,死定了。”
“他、他掉進去了?”曲谙愕然道,“快救他啊!”
“管他幹嘛?沒看到那些追殺他的人嗎?走了走了。”梁庭說,圍觀者也和他一樣抱着事不關己的态度,人群漸漸散開。
曲谙卻逆行而上,往裏擠去。
“喂你要幹嘛?!”梁庭喊道。
曲谙心慌不已,還是那麽小的孩子,那些人怎麽那麽可惡?
他不知怎麽,想到了安佲,他的親兒子。
安佲遭遇身世大變時,也是這麽大點。
這孩子活下來的話,沒準也……
曲谙撲到湖邊的圍欄上,焦急的搜尋,卻連漣漪都看不到。
冬日的湖水冰涼刺骨,連魚兒也不願冒泡,而且潭水看起來深不見底,那小孩不知沉到哪裏去了。
那些持刀人說:“他死定了,回去交差吧。”
“誰能救救他……”曲谙無法接受這麽年幼的孩子在眼前死去,他的手緊扣着圍欄,聲音發顫,“救救他啊,他還是那麽小的孩子……”
可沒人會聽他的話。
施暴者們只像随手丢了個垃圾,收起刀具,談笑風生結伴離開。
“你們快去救他啊!”
身後一聲刺耳的喝聲,想來這人氣息不足,也不常大聲說話,喊出來的聲音也搖搖欲墜,尾音都破了。
梁庭詫異地看着曲谙,這人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他居然叫那些把小孩逼下潭水的人救人。
怕是腦子進水了吧?
那些人也回頭,皺着眉頭兇煞滿滿,“你跟我們說話?”
曲谙喘着氣,急切的心情刺激腎上腺素分泌,他竟不覺得害怕,甚至還敢直視那些人的眼睛,堅定道:“去救他!”
霎時間,周遭似乎寂靜了一瞬,一股強大的念力,經由曲谙的話語,不容阻拒的刻寫入那些人的意識中,他們的舉動由不得自己支配,居然真聽了曲谙的話,一個個下餃子一樣跳進了潭水中。
梁庭驚呆了。
曲谙的心髒像是被絲絲縷縷的細線收束了似的,疼得讓他跪了下來,這比任何一次發病都要嚴重,他感覺自己的心髒正在被一瓣一瓣撕扯開。
好疼……好疼……
“喂、喂,曲谙,你沒事吧?”梁庭慌張地去扶,曲谙的身體緊繃得僵硬,嘴唇蒼白如紙,冷汗像暴雨般,臉似乎都瘦了一圈。
“找到了!”
曲谙聽到了這三個字,艱難地睜開眼,想要說話,卻無力發聲。
很快,一個濕淋淋的人抱着小孩來到了曲谙面前,放下。
曲谙忍着劇痛,啞聲問:“他……怎麽樣?”
梁庭看了眼這面色灰敗的小孩,再精巧絕倫的容顏,也因生命的消亡失去了顏色。
“他好像……死了。”
曲谙推開了梁庭的攙扶,幾乎是摔在小孩的身上。
因為他的身體像是定時炸彈,有突然休克的風險,所以外公為他學了急救方法,他也會點兒。
曲谙的心髒還在疼着,這似乎不是因為心髒病,所以他還能撐着沒倒下。
先讓他平躺,然後做心髒複蘇。
“他在做什麽?”
“不知道,壓小孩胸口作甚?嫌他死得不夠透?”
“啧,可惜了一個小美人。”
十五次心髒複蘇,再接兩次人工呼吸。
觸摸到那冰涼的臉龐,曲谙忍不住哭了出來,他俯**輸送氧氣,滾燙的眼淚滴在那青白的臉上。
活過來啊!
你要活過來啊!
給我活過來!
不容違逆的命令,強行寫入了這具失去生氣的軀體中。
溫暖的氣息渡入,小孩身體抽搐了一下,用力咳嗽起來,咳出了幾口水。
他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