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

“天快黑了,天黑之後會發生什麽我可是告訴過你的!”

“那……他怎麽般?”

“你還管他幹嘛?等會兒那些人又殺回來,你還能保得了他?”

誰?誰在說話?

空雲落的意識漸漸回籠,周遭的聲音慢慢的放大,嘈雜,直擾得他耳朵疼。

好吵,閉嘴。

“大夫,這孩子還沒醒來,能讓他在醫館住一宿嗎?我明天會來看他。”

“我們醫館沒有留人的先例,老夫只是區區一大夫,做不了這個主啊。”

“那可怎麽辦啊……”

“大夫,他醒了!”

空雲落的眼睛緩緩睜開,眼前朦胧成一團,眼睛也刺痛得很,他記得自己跌下潭水中時,冰冷的水湧進他的眼中,好像一瞬間把他的眼珠給凍住了,他墜水的那一刻,就被凍失了意識。

現在想來,他應該是死定了才對。

眼睛适應了光線,空雲落眼前的畫面逐步清晰,突然,一張臉闖了進來霸占了他的全部視線。

“小朋友你醒了?沒事吧,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空雲落的眉頭微皺,這聲音,他似乎在哪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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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張臉,秀氣柔和,下巴尖細,一看就是窩囊廢的長相,他似乎也見過。

他記得自己在咳出積水之際,嘴唇上有一片柔軟,匆匆睜開眼時,也是這個人。

很快大夫過來了,叫曲谙讓開,他給這位小公子把脈,檢查他的口中和眼睑。

空雲落厭惡被這樣擺弄,卻連躲開的力氣都沒有。

大夫道:“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不過這位小公子受了風寒,需好好療養。”

“謝謝大夫。”曲谙松了口氣,又問空雲落:“小朋友,你能說話嗎?你的家在哪裏,能聯系上父母嗎?”

空雲落心想,這人在說什麽?小朋友是何物?

“你到底走不走?”梁庭把曲谙拽過來,“不走我可走了。”

曲谙看着那孩子蒼白脆弱的臉,被他用迷茫無助的目光看着,實在無法狠下心将他一人放在這裏。

“阿庭,是我們把他帶來的,要負責到底啊。”曲谙小聲說。

“可不關我的事。”梁庭道,“這責是你一人的!”

曲谙又問空雲落:“我可以送你回家,你告訴我家在哪兒。”

“喂!”梁庭很是不滿。

空雲落看着曲谙,眼中帶着警惕,只是在他稚嫩的臉上出現這樣的戒備,只會讓人想到落難的小獸在瑟瑟發抖,對他更加憐愛。

空雲落輕輕搖了搖頭。

曲谙眨了眨眼睛,不解道:“你的意思是,不知道?”

他自然不可能說自己是不歸山莊的莊主,先不說這會給這個狀态下的他帶來怎樣的麻煩,這些人又不是傻子,不可能會相信一個毛頭小孩說的話。

若不是他的內力也被不明之力鎮壓住,又怎會落到現在這番田地?

空雲落眼中閃過一道凜冽寒光,他又看向那個同情心泛濫的男子,腦子極快的思量着。

這人能把他從那夥人手下救出,且不說身手如何,身份應當不一般,他在恢複到原來的模樣之前,必須要得到庇護。

于是空雲落盯着曲谙,一字一句道:“我沒有家,你帶我走。”

分明是請求的話語,他卻說得高高在上,命令一樣的口吻。

梁庭聞言腹诽道,能帶你走才有鬼了呢。

可曲谙卻緩緩睜大了眼,流露出不可置信。

這短短八個字,竟讓他突然體會到了一種從所未有的感覺——他竟然,被人需要了!

從小他就知道自己是個累贅,不然他的父母不會把他丢給外公再也沒回來過,不然外公也不會一把年紀還要去掙錢給他治病,雖然這個認知在外公的關愛下不至于讓他自暴自棄,但這對曲谙而言就像空氣,無時無刻不存在着,哪怕是他成為了小有名氣的網絡寫手,也深知自己才華有限,并非不可取代的那一個。

而現在,這孩子認真地看着他,眼裏只有他一個。

他看到了一個不可取代的自己。

“莊主不見了?”段千玿知道這消息時,正在山莊正院中的大樹上躺着看星星,冬天萬木凋零,只有這棵老樹還算繁茂,能遮擋點風。

“從獵門傳來的消息,說是今早方懷璧去晉見時發現的,禦門的人已經去找了。”隐門下屬道。

獵門和禦門同段千玿所領導的隐門一樣,是不歸山莊的一部分,獵門專門執行暗殺任務,禦門則常年守駐不歸山莊,還有以蕭責為首的沛門,負責管理不歸山莊所有商鋪,原本蕭責就是商賈之子,家大業大,商路遍布陸地,這也算是他的老本行了。隐門則是以竊取情報為主,不歸山莊能立足于華風大陸而不敗,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掌握了各大門派一些見不得光的秘密,但也因此,不歸山莊是無數人眼中的針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獵門發現的啊……”段千玿低啞的尾音顯得意味深長,“話說,獵門門主明日回來了吧?有趣。”

段千玿從樹幹翻身而下,他離地不過十餘米,掉落下來也就眨眼之間,但他卻能在瞬息時調整身形,穩穩落地,甚至連聲響都沒發出來。

“去瞧瞧吧。”段千玿道。

不歸山莊的正門,大門敞開,樓雨潤坐在輪椅上面對着門口,她身上只披着雪白的兔絨披風,卻擋不住寒風無所不入,嘴唇也凍得蒼白,她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起,緊張的情緒顯而易見。

“樓姑娘,今日大寒,你坐在外面是受不住的。”

樓雯潤擡頭,對上了蕭責溫潤的目光,她回以一笑,道:“無礙,阮譽很快就回來,我等他的消息。”

“樓姑娘倒不必擔心,莊主也非初次不聲不響的消失,大概又是在那個山洞閉關了吧。”蕭責道。

“但他都會跟我說的。”樓雯潤嘆息道,“或許是下山去見人吧。”

“樓姑娘多心了。”蕭責搖頭笑道,“你同莊主從小一起長大,莊主的心思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若真是便好了。”樓雯潤輕聲道。

段千玿遙遙看着蕭責伫立在樓雯潤身邊的背影,眉頭不知覺皺起,他突然不想過去了,離蕭責五丈之內都讓他感到無比怪異。

但晚了,蕭責回過頭,一眼就看到了他。

身邊還有下屬在,段千玿不可做出顧忌的舉動,他可是堂堂隐門門主,沛門是山莊最弱的一門,他絕不能對其露怯。

“聽說莊主不見了。”段千玿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阮譽去找了。”樓雯潤說,“也快回來了吧。”

蕭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段千玿,他突然對段千玿的臉伸出了手。

段千玿心裏一驚,迅速避開,但他們之間只隔着一個樓雯潤,這麽近的距離,他們的身手又僅差之厘毫,段千玿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發頂被觸碰了一下。

“你!”

蕭責手中捏着一片落葉,淺淺一笑:“你又到樹上去了。”

他那語氣乍聽無異,細聞卻有絲絲無奈的縱容,簡直叫段千玿寒毛抖擻,他正要回擊一二,但有人回來了。

來人穿着一身鵝黃,是寒風中的一道暖色,長相也讨人喜歡,鵝蛋臉,有點兒嬰兒肥,五官俊俏,他的眼睛格外澄澈,膚色帶粉,就像初春枝頭上含苞的桃花。

“阮譽!”樓雯潤眼前一亮。

“我翻遍了整座不歸山,沒找到莊主。”阮譽拉聳着肩膀,“餓死我了,吃飯吃飯。”

其他人也接連回來,都是一無所獲。

“別操心他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們去找他,反倒會挨罵。”人多了阮譽就有些不自在,他嘴角一撇,眼睛瞅了站得老遠的方懷璧,又對蕭責說:“老蕭,等會兒和我喝一杯,凍死了都。”

“又來貪我的酒。”蕭責嘆氣,“你先過去吧。”

段千玿聞言嘴唇緊抿,一言不發的走了。

蕭責想要叫他,但到底沒有出聲,眉梢挂着悵然。

“也就是不歸山莊,才對莊主如此漠不關心了。”樓雯潤的視線還是停在門口不舍得離去。

“誰叫他武功天下無雙?”蕭責笑道,“不出一個月他就會回來,總是如此。走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樓雨潤只得點頭。

再看另一邊。

梁庭也不知怎麽了,竟同意了曲谙匪夷所思的做法——把一來路不明的小孩帶回偏院!

他本是堅決不會答應的,可曲谙來回在他耳邊求,求着求着,他莫名其妙點頭了。

他不僅付了醫藥錢,甚至還是他背回來的!他何時這般善良過?

回到偏院後,梁庭還要去廚房交差,也就曲谙特地提了嘴衣服的事,他心情才稍緩些。

但回到曲谙住處的路途,就得由曲谙來背着。

空雲落趴在曲谙的背上,首先覺得硌得慌,這人瘦得像只剩把骨頭似的,很不舒服。

若不是他的腳傷得太厲害,誰願意被背着。

空雲落本就心情不佳,現在更甚。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呀?”曲谙問,他到底也是個成年男人,背個小孩還是綽綽有餘的。

“空……”空雲落一頓,又道:“孔洛。”

“孔洛……”曲谙感覺他倆關系拉近了些,高興道:“我叫曲谙,曲調的曲,通達谙練的谙。”

空雲落心不在焉,他在觀察着周遭的環境,細想偏院确實是個極佳的藏身之處,它受不歸山莊的庇護,一般人不敢來闖,這兒也是最方便了解不歸山莊動向的地方。

看來他的運氣不錯。

只是耳邊實在他聒噪了。

“你多大了?怎麽會一個人跑出來?那些人為什麽要追殺你?你身手真好,跳得也特別高……”曲谙喋喋不休,後背雖然沉甸甸,但也很暖和,這好像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感受到那麽鮮明的溫暖,能讓他湧出無窮的力量。

這些問題的答案空雲落還沒編好,所以他眼睛一閉,腦袋一歪,說了句“我累了”,裝睡過去。

“可你又不用走路,為什麽會累呢?”曲谙好奇道。

……真煩。

空雲落的臉頰貼着曲谙的脖子,那兒暖洋洋的,還有股淡淡的藥草味。

他最讨厭藥了。

可他有點兒冷,舍不得離開那溫暖,在一搖一擺的行徑中,原本裝睡,慢慢就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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