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偏院是個有制度的大整體,每天的工作時間井然有序,早上統一用餐,時間為兩刻鐘,也就是半個小時,一到點每個人就要來到自己的崗位上開始今天的工作。

曲谙得抓緊時間把早餐帶回小竹屋,他的住處離得最遠,得用跑的,跑回去後他的心率又亂竄起來,不過這對他而言是常态,稍作休息就能平複下來。

空雲落則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那個撐着桌子手按胸口,弱不經風的男人。

“洛洛我把早餐帶回來了。”曲谙的早餐兜在布袋裏,有兩個雞蛋,一葷一素兩個包子,和一個饅頭,畢竟他在的豐田院是以在田地耕作為主,食量自然也大一些。

“我不叫洛洛。”空雲落每次聽到這兩個字,就覺得牙酸。

“你不喜歡‘洛洛’這個稱呼?多可愛呀。喏,給你早餐。”曲谙挑出饅頭和一個包子,剩下的都給了空雲落,“那你想讓我叫你什麽?”

若是直呼孔洛,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的本名空雲落,被有心人注意到了,對他無益。

如此看來,竟只有順着曲谙的意思才行。

空雲落黑着臉道:“随你喜歡。”

曲谙便笑開了,“那我就要叫你洛洛。”

空雲落:“……”

曲谙吃着菜包子,問道:“洛洛,我還沒來得及問你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那些人要追殺你?還有你穿的衣服,顯然是大人的,這又是怎麽回事?”

空雲落面不改色道:“家道中落,我被一個歹人誘騙,買到了此處一戶人家做小厮,那老爺癖好特殊,好幼童,與對我行不軌之事,于是我逃出來了,那些人是老爺派出來的人。”

曲谙倒吸一口涼氣。這混亂的世道,催生如此禽獸不如的事!

空雲落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成功糊弄過去了,他對曲谙又看低了幾分,本想着這粗糙的謊言肯定不過關,他還打算用自己年幼記事不清來圓回去,但這個曲谙,真是愚笨的可以。

“你受苦了吧?”曲谙心疼地把空雲落摟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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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雲落愕然睜大了眼。

曲谙的手在他的後背輕拍着,感同身受的替空雲落埋怨,又帶着憐惜的溫柔,“那些壞人,真是太過分了,特別是那個變态老爺,他一定不會有好下場。洛洛你放心在這住着,這裏不會有人傷害得了你,哥哥保護你。”

哥哥保護你。

這句話他好像在哪兒聽過,是昨晚,在他的噩夢裏,有這道聲音。

空雲落的鼻尖抵着曲谙的胸口,那裏的衣服布料粗糙,擋不住他身上的藥草味,清苦的氣溫。還有他的心跳聲,輕微的振動,比常人要慢一些,都是體弱的證明。

可這個病弱的男人,居然敢對他說,保護你。

你憑什麽?你做得到嗎?哪怕是現在的我,也能瞬間取你性命,就這樣的你,保護我?可笑!

那只在他後背一下一下輕拍的手,似乎比他寝屋裏的檀香更有功效,竟無聲無息的把他的荒謬與嘲諷慢慢消融了。

空雲落安靜地靠在這個單薄的胸膛上,聽着曲谙柔和的安慰,聽着他緩慢的心跳。

他的心智大概也跟着縮小了吧,不然怎會去想,如果那個時候真有這麽個人在,他會不會有不同的命運。

曲谙出門前,對空雲落千叮咛萬囑咐,叫他千萬別出門別亂跑。

“外面有壞蛋,把你抓起來我們就見不了面了。”曲谙用不熟練的低沉語調吓唬道。

“知道了。”空雲落背對着曲谙,渾身都覺得別扭,想起剛才道事他就感覺反胃,他堂堂不歸山莊莊主,竟然靠在一個男人的懷裏!

曲谙這才放心,揉了揉空雲落的小腦袋,出門了。

曲谙走後,空雲落立刻跳下了床——剛才的叮囑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懲罰就是,他的腳火辣辣的疼,昨日他光着腳從不歸山下來,又被一路追趕,腳底滿是傷,雖被包紮起來,但僅一天的時間,也只是傷口微微愈合,他跳下來的動作,又讓那愈合重新裂開。

空雲落只是啧了一聲,眉頭也沒皺,他光着腳,走出了這間小竹屋。

屋外寒風呼嘯,今年水少,這個冬天都沒下過幾場雪,空氣又幹又冷,風吹過臉頰,像刀子在打磨一樣。

對于現在的空雲落來說,這樣嬌嫩的小臉蛋,更受不住風這麽吹了。

他不得不扯起衣服的領子,他身上曲谙的衣服也是過大,倒是能充分護住他的臉。

空雲落走到小院的中間,這兒幾乎寸草不生,離其他房屋也有好一段距離,看來這個曲谙,在偏院的地位也不過如此。

不過這樣也好,遠離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的人越少越好。

打量了一圈周邊的環境,空雲落仰起臉,看向了遠處不歸山。

不歸山有數百丈之高,即使是坐落在半山腰的不歸山莊,離這裏也遙不可及,上面的人看他如蝼蟻,他在這裏往上看,也是如此。

空雲落想到了方懷璧。

方懷璧想殺他,那天他踏入雲澤院,空雲落就知曉了。

世間對他懷揣殺意的人太多,他早以習慣,他的命途鋪滿血污,但絕不會斷送他人之手。

他不怪罪方懷璧的殺意,但絕不姑息方懷璧付諸的行為。他可以和方懷璧認真打一場,但非以當下的狀态。

到他這樣的實力,哪怕是空氣裏的無形的波紋他都能感知到,不可能會被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毒。

如果是在打鬥時的話……

上一次和他動手的人……是風裏。

想至此,空雲落眸光微沉。

不歸山莊。

禦門的主要職責是鎮守不歸山莊,畢竟山莊樹敵衆多,山下的西平鎮也有無數雙眼睛盯着這裏,稍有疏漏就會被趁虛而入。

不過今日冷風呼嘯,寒冷異常,禦門門主昨日喝了酒,睡得香沉,屬下來敲門,他舍不得被子裏的溫柔鄉,撂挑子賴床,反正山莊裏除了他還有兩個門主,他放心得很。

在阮譽睡夢中,忽聞一聲極細微的吱呀聲。

從沉睡到清醒,阮譽不過用了一息的時間。

沒有被刻意隐藏的腳步正向他一步步靠近,最後停止在床邊。

阮譽背對着對方,慢慢睜開眼,當那只手伸向他時,他也同時抽出軟劍,直指對方咽喉。

“好別致的迎接方式。”

阮譽聽到這聲音,眼中的冷凝一下化了,他又帶上了睡意,收回了劍,坐起身,臉上是黑沉的不滿,“誰讓你亂進我的屋子。”

來人身着白衣,袖口衣襟繡着藍紋,極為飄逸潇灑,他有一副俊美好長相,狹長鳳眼,嘴角帶笑,周身氣質似邪似正,捉摸不定。

“我一回來可是先來見你。”他一屁股坐在阮譽的床上,懶洋洋的放松得很,“你倒好,連我的腳步聲都認不出。”

阮譽額角脹起一條青筋,他又拔出劍一通砍,怒道:“風裏,不許坐我的床!”

風裏跳開,笑道:“那麽兇幹嘛?我身上又不髒。”

阮譽哼了一聲,被風裏這麽一攪,他睡意全無,只得起身。

風裏扔了一包東西過來,阮譽穩穩接住,濃郁的茶香湧進他的鼻腔。

“上好的淞雪針,一年只出一斤,半斤在你手上。”風裏道。

阮譽眼睛亮了亮,勉強原諒了風裏擾人清夢的行為。

“可否請阮門主賞口茶喝?”風裏笑嘻嘻道。

“你去燒水。”阮譽道,他施施然走到窗邊的軟榻,軟榻上的矮桌有一整套茶具。

說是燒水,其實是以內力催熱,風裏一手托着茶壺,走到阮譽面前,水就燒開了。

阮譽慢條斯理地用熱水燙過茶具,風裏坐在矮幾的另一邊,撐着下巴,目光懶散地看着阮譽白皙細長的手。

阮譽有雙漂亮的手,應該是個茶藝公子,或者是畫家,不該是個殺手。

風裏記得自己以前還說過,一定不會讓你的手變髒。

到底還是沒做到。風裏帶着些嘲意想道。

兩人皆不作聲,屋內只有茶具輕微碰撞的脆響,和水落茶杯的潺潺聲,一時間,清暖的茶香溢滿了整間房屋。

阮譽端起茶杯嗅了嗅,頓時展露笑顏,但他立刻收斂住了,這樣不成熟。

風裏笑吟吟地接過了阮譽倒的茶,正要喝,就聽阮譽一句:“你沒對莊主動手吧?”

風裏手一抖,茶灑了半杯,阮譽霎時瞪眼,這可是上好的茶葉!瞬息之間風裏手腕一轉,以一個彎繞的弧度将灑出來的茶水又攏回了杯中,一滴不漏。

“突然說什麽呢?”風裏道,“他也不是第一次失蹤。”

“你不是剛回來麽,那麽清楚?”阮譽道。

“我身為獵門門主,回來怎回沒人迎接?”風裏無奈道,“我沒做,別冤枉我。”

“哦。”阮譽點了點頭。

風裏把茶一飲而盡,又随意把玩着茶杯,漫不經心道:“空雲落,可是個怪物,我區區一個凡人,很惜命的。”

阮譽古怪地看着他。

風裏道:“再給我一杯,沒嘗出味兒。”

阮譽寶貝地護住茶壺,“不給,你根本不懂品茶。”

“阮阮,別那麽小氣嘛。”

“不許叫我阮阮!”

雖說是冬天,但豐田院依然需要到田地裏,菜地倒不需多加照料,因為大多都采摘下來存放在地窖裏了,他們主要負責的是藥田,這裏的土地不太适合養殖藥草,所以需要人工格外呵護,每一株都要照料到。這些藥草多是止血的七白榆和有麻醉功效的天荊花,雖說沒有起死回生的神力,但也是同樣藥效的藥草中最頂極的種類,放在外面賣,也昂貴異常。這些自然是貢給山上的大人們用的。

曲谙的工作,就是觀察它們,除除草,松松土,及時處理枯黃的葉子,雖不複雜,但十來塊田地要棵棵過目,也不是什麽輕松的事。

曲谙身體不好,又是算是外編人員,幹的活比別人少許多,但也是快下午才回到竹屋,他第一時間去看孔洛,小家夥窩在被子裏睡覺。

“這樣會透不過氣的。”曲谙嘆了口氣,把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了空雲落紅通通的臉。

空雲落睜開眼,眼裏被身體的高溫燒得濕漉漉的。

曲谙心裏咯噔一下,他摸了摸空雲落的額頭——又燒起來了!

“怎麽回事?早上不是好起來了嗎?”曲谙手忙腳亂。

空雲落也很不甘,他不過出去吹了一刻鐘都不到的風,回來頭就疼了,變小之後他的體質竟也變回了這個年齡的狀态。

“洛洛,你是不是不聽話跑出去玩兒了?”曲谙氣急道。

放肆,膽敢用這種口吻同我說話。空雲落心中不悅。

可開口,卻是沙啞軟糯的:“我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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