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大夫三十多歲年紀,竟然十分俊美,氣度閑雅。他看到門板壞了,臉色氣得發青,但發現藍吹寒面色焦急,抓住他的袖口,手上盡是汗水,一句話說不出來,便也不再多說,伸手就揭開蓋在方棠溪身上的外袍,看了一看,将人從馬背上抱了下來,往後院的廂房走去。

藍吹寒将馬拴在院子裏的一棵胡楊上,疾步跟上那大夫的腳步。

藍吹寒見他似乎練過武功,心裏一驚,只怕他對方棠溪不利,跟進了後院廂房。

那大夫點燃火折子,在房內點了許多枝蠟燭,擡起頭對他道:「外面等着,不叫你就別進來。」

藍吹寒一開口,才覺得自己嗓子嘶啞:「大夫,你看他的傷勢有礙麽?」

「要看了才知道,你別多話!」

藍吹寒已算得上沉默寡言了,但這大夫卻怪他多話。他也不作聲,站在一旁,看着面色蒼白的方棠溪,心裏一片混亂。

他為人雖然無情,卻極為自律,這半生都沒有沖動之舉,一年前,他千裏赴塞外搶婚是第一次,剛才被方棠溪氣到,一怒扔方棠溪在樹林外是第二次。

不得不說方棠溪此人太有本事,竟能将他激得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不像自己能做的事。

但方棠溪如今身受重傷,卻是因他而起。

他克己禁念,對自身所犯的錯誤也容忍不能,若是這次方棠溪因此而死,他也會為方棠溪報仇,奉養方棠溪的父母之後,再還他一命。

其實一命償一命,也無甚可惜,但心裏的壓抑痛苦,卻是無法排遣。

難道是因為害怕麽?難道事到臨頭,自己終究還是惜命的麽?

他站在門外,怔怔出神。

其實這次方棠溪流血過多而死了,也不是他親手所殺,就是他不償命,也無人敢說他什麽,但方棠溪若是身亡,他也不知今後……何去何從。

習慣了有個人在身旁照顧自己,忽然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只是想着,便覺得無法容忍這種可怕的寂寥。曾經以為父母是永遠在身邊的,但他們撒手人世,将他抛在這世上一個人,他便知道,過于将感情傾注在別人身上,只會害了自己。父母會離世,這是無法避免的事,但情人會離開,卻會讓他不知所措,亂了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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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承認,方棠溪在他心裏所占的比重比他想的還要多。

可是……方棠溪的愛情又有多重?如果再給方棠溪一次選擇的機會,讓他知道要犧牲他的雙腿才能救他一命,大概他也會遲疑吧。

像那種……抛棄一切不顧所有的愛情,要付出太多了,他不信方棠溪是真心,更何況他總是沒臉沒皮的胡言亂語。

藍吹寒苦笑了一下。

不管再怎麽想,方棠溪的确是付出了雙腿的代價,而他也不得不綁在方棠溪身邊,除非方棠溪能再次行走如常。

如今他身受重傷,自己也必須要等到他恢複健康後,才能安然離開。

方棠溪算是達到了目的了,他也算是心無所憾了,不是麽?

不知等了多久,大夫依舊沒出來。

從虛掩着的門扉中看到,那大夫正捏了一枚金針在火上烤,慢條斯理的态度讓他心裏起了一種莫名的暴躁,幾乎想帶着方棠溪去找別的大夫。但這小鎮上的醫館只此一家,他要再找也不知要到何時。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大夫才走了出來。

他立時起身,問道:「怎麽樣?無礙麽?」

那大夫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半晌:「人是醒了,但是看起來好像有點怪,你要不要看看?」

藍吹寒沒聽他在說,幾步搶入房中。

只見方棠溪斜斜躺在床頭,面如白紙,嘴唇幹裂,顯然是失血過多的模樣,像這種情況不應該清醒,顯然是這個大夫醫術高明,用精妙功法注入百會穴,使其清醒。

方棠溪神色平靜地看他半晌,露出微笑:「是你送我來診治的?多謝你了。」

他的神情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藍吹寒只覺遍體生寒,轉過頭去看那大夫,那大夫抽了抽嘴角:「他的顱內似乎血脈不通,所以神智不清。看他的樣子,多半是得了離魂症。因為他連他為什麽會來這裏都想不起,還問我他是誰。」

藍吹寒哼了一聲,顯然極為不信:「那他怎麽知道是我送他來就診的?」

那大夫還沒回答,方棠溪已微笑道:「兄臺此時出現,又面無愧色,想必在下身上所受的傷與兄臺無幹,那自然就是兄臺義舉,送在下前來就診,在下自當銘感五內,卻不知兄臺高姓大名?呃……只是,在下姓啥名誰,自己也不大記得了,日後相報只怕……有些不易。」

藍吹寒只當他撒謊騙人,便有些不耐,道:「我姓藍,藍吹寒,和閣下是世交。閣下姓方,方棠溪,惜花山莊大少爺,你可想得起了嗎?」

方棠溪聽他說話,皺眉想了一陣,只覺得頭痛不堪,模模糊糊地只記得一鱗半爪,父母的面容,家中的情形,少年練武時的辛苦,策馬江湖的痛快……但要想到更多,涉及到面前這個男人,頭顱痛得冷汗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陣黑暗,竟是無力思考。

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苦笑道:「好像有很多人都不記得了。」

「雷鳳章……你記得嗎?」

「聽過,似乎是江南霹靂堂的少主,可惜緣悭一面,沒有見過。」

「薛神醫呢?」

「記得,我兄弟嘛,當代名醫,不過好像也有兩三年不見了。」

「那你還記得你的青梅竹馬,藍家小妹子嗎?」藍吹寒幾乎是用一種諷刺的語氣反問。方棠溪口口聲聲說不能忘情于青梅竹馬,他不信他竟然全忘了。

方棠溪臉上露出神往的表情:「那個小妹子好像全家要搬去了江南,我好像曾經想過要去探望,但不記得見到她了沒有。」

藍吹寒氣得幾乎吐血,他倒是真能忘,和自己相關的幾乎都忘了。雖然方棠溪的确是被月老廟裏的神龛香爐砸到了頭,但他不信會這麽湊巧,所有人都記得,偏偏不記得他。

其實方棠溪連他自己也想不起,藍吹寒顯然也只是附帶,但藍吹寒心中一向只顧着自己,對于別人的死活從來并不在意。

他凝視半晌,慢慢道:「那你還記得,你的腿是怎麽……不能動的嗎?」

方棠溪苦笑道:「我就說嘛,好像以前沒事,怎麽就忽然瘸了呢?果然不是天生的。藍公子既然這麽問,看來是知道內情的,卻不知藍公子是否願意告知?」

他的表情完全不像作僞,讓藍吹寒一口氣憋得上不來,氣道:「既然想不起,你為何不多想想,說不定就想起來了。」

方棠溪默然一陣,似乎在竭力思索,但腦海中一片空蕩,想到盡處時,便覺得有一層霧氣遮住,想不分明,頭疼欲裂。便道:「此時想不起,日後總有一天想得起的,也不急在一時。」

若是別人失去記憶,醒過來發現自己雙足殘廢,不能行走,只怕驚駭恐懼,就要大叫大吼,卻從未見過這人,面對自己醒來記憶破碎,身體殘缺,卻還好似什麽也沒發生似的。藍吹寒一口血湧上喉間,強忍着沒有吐出,指着方棠溪道:「那你雙足殘廢,再也不能行走,難道還能不當一回事?」

方棠溪苦着臉道:「難道還能怎樣?瘸都瘸啦!再說瘸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什麽好處?」

「呃……能少走幾步路,少穿幾雙鞋……」他看到藍吹寒容顏俊美如畫,但此時臉色鐵青,說不出的可怕,也不由縮了縮脖子。

若說是失去記憶,怎麽會連這種氣死人的态度也沒改上一改?分明就是假裝失憶騙同情!藍吹寒被他氣得更是暴躁:「你這麽能裝,我要看你還能裝到什麽時候!」

他掀開蓋住方棠溪小腿的薄被,只見大腿處的傷已經包紮完好,沒有血滲出,便要抱起方棠溪,去方家山莊對質,讓他承認他在撒謊。

方棠溪吓了一跳,那大夫已将藍吹寒拉住,道:「且慢!這似乎是離魂症,嚴重時便如兩三歲的嬰兒。雖然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如今這位方公子還沒有變成傻子,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他的傷口才縫好,要是再扯開了,筋脈對不上,以後連知覺也沒有,到時只好鋸掉,不只能省下幾雙鞋,就連褲子也能省下了。」他對藍吹寒踢壞門板一事很是不快,抓住機會就挖苦了一句。

方棠溪被他奚落得臉色泛白,苦笑道:「多謝大夫指點。這位大夫醫術高明,卻不知高姓大名,是否認識在下?」自他醒來後第一眼,便看到這個大夫雖然面容俊美,卻是有些消瘦冷漠,和這個自稱藍吹寒的冷酷另有一番不同。一個只是不理這世上的事,而另一個卻顯然是不懂人的感情。真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怎麽會抽風,竟然和他成為好友。

那大夫聽到他的回答,臉上露出詫異之色,看了他一眼:「我聽說方家的公子容貌俊美,就是……跳脫放蕩,稍稍活潑了一些,但因一年多前雙腿不能行走後,便隐居不出,卻不曾想方公子竟然是這樣聰慧沉穩的人。在下姓蘇,方公子不必客氣。」

方棠溪知道他說得含蓄,其實意思就是在說原來的自己輕佻率性,又脆弱不堪打擊,雖然不記得是怎麽回事,也只好尴尬地笑笑:「讓蘇大夫見笑了。」

「我不習慣家裏人太多,方公子既然是惜花山莊的公子,便是近鄰,傷勢未愈之前,便請住在此處後院,只是家中沒有下人,怕是招待不周……」

方棠溪甚是知趣,十分爽快地道:「那就暫時打攪了,在下會設法盡快告知父母,到時會盡快離開此地。蘇大夫相救之恩,方某銘記在心,日後定當報答。」

蘇大夫點了點頭,顯然對他回答十分滿意,站起身來往外走去,忽然停下來說道:「你的傷勢我已看過,舊傷的筋脈接得毫無瑕疵,看得出是出自名滿天下的薛神醫之手,可惜就是救治不及時,誤了時機,筋脈很難恢複,即使是以後養好了,也只能勉強行走十幾步,便會雙腿酸軟疼痛,無力支撐。」

方棠溪思索了一陣,說道:「這話似乎聽薛神醫說過。閣下果然醫術高明,令人佩服。」

「在下的醫術雖然比不上薛神醫聲名赫赫,卻也不會誤了方公子的救治,如今筋脈重接,只要半年不下地行走,不行房事,便能恢複到未被割傷之前,但若是想行走自如,是不能了。」他看了藍吹寒一眼,告辭離去。

那一眼顯然別有深意,藍吹寒面無表情,在方棠溪的床前坐了下來。

他不知道方棠溪是真的得了離魂症,還是在聯合這個姓蘇的大夫騙他,但方棠溪受傷的确是因為他,他只好耐着性子坐下來,看方棠溪到底是真的失憶還是假的失憶。

方棠溪對于蘇大夫那句「不行房事」,似乎微微一愣。

後庭疼痛未愈,讓他依稀知道蘇大夫指的是哪一方面。他只是失去記憶,卻不是無知,這種情況顯然不是男女之間的房事發生,而且并沒有逃過蘇大夫的目光。

蘇大夫住在方家馬場附近,說不定對于他的淫亂生活蘇大夫也有所耳聞。顯然他作為蘇大夫口中所說的「方公子」,性格不是普通的佻達放任,還到了一種……堪稱放蕩的地步,卻不知身為他好友的藍吹寒能知道多少。此人似乎對他沒什麽好感,即使是世交,想必也對他放蕩的過去也不大感興趣……

藍吹寒面對他古怪奇異的表情,終于有些忍受不住:「你在想什麽?」

方棠溪輕輕咳嗽了一下:「沒什麽,不知藍公子可否幫在下一件事?」

「說吧。」藍吹寒淡淡地道。

「聽蘇大夫說,惜花山莊就在附近,不知藍公子是否能代在下去傳訊一句,讓他們将我接回山莊去?」

他小心翼翼卻又謹慎有禮,顯然就是對待一個普通友人一般,讓沒有聽到預料中的答案的藍吹寒吃了一驚,凝視他半晌,才道:「你要回去?」

「是的。在下有許多事情想不起來,如果回家的話,說不定有助于恢複記憶。只須傳訊到山莊,藍公子便可離去了,在下一人在蘇大夫此處等候就是。」

聽到他還要在和這姓蘇的大夫多住幾日,藍吹寒便想到蘇大夫剛才很明确地表示對方棠溪刮目相看。

他心裏不痛快,說話自然更是尖刻:「傳訊之事,讓我門下弟子去就行,你這個人本來就夠白癡了,加上失去記憶,還不知道能做出什麽傻事來,我暫時不會離開此地,這幾日就在近旁,有什麽事情也可相助,如何?」

皓月居的門人弟子并不多,但自從上一次被雷鳳章暗下毒手後,他便開始小心謹慎,安排一些門人在附近,只須以焰火傳訊,便有弟子前來。

方棠溪微笑道:「既然藍公子的弟子就在附近,不如就讓他們請幾個轎夫,送我回去,豈不是更快些?」

藍吹寒臉色有些不悅,方棠溪這話十分生疏,似乎有些想擺脫他的意思,明明是自己受他牽連,現在反倒像是自己想留在他身邊,賴着不走似的。

「你傷口未愈,一不小心就會錯開筋脈,到時讓蘇大夫再給你重接嗎?」他語氣有些不善,但卻有些自己也無法理解的關懷之意。

「如此……便讓藍兄多費心了。」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顯然藍吹寒的善意讓他對這個「友人」又重新歸于信任。

看到他的笑容,藍吹寒不由微微一怔。

此時此刻,他終于相信方棠溪是真的失去記憶,而不是想擺脫他。在剛才短短幾句對答中,方棠溪竟然在試探他們的關系,從稱呼他「藍兄」到「藍公子」,再回到「藍兄」,他在方棠溪心裏的定位大概也只是在普通好友和關系密切的好友上下浮動而已。

這種生疏感讓藍吹寒無所适從,心底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惱恨,但他向來就不慣于表露情緒,臉上神情淡淡:「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方棠溪再三道謝,又詢問自己家中情況,似乎為即将面對的陌生情形而做準備。

藍吹寒忽然發現,失憶後的方棠溪并不像他表現出的那麽從容鎮定,他掩飾內心的驚懼慌亂,只不過是因為沒有他信任的人在身邊。

藍吹寒似乎心裏微微的抽痛了一下,忍不住擡頭看向方棠溪,卻見他雙唇緊抿,一副專注思索的神情,讓他妖異的容顏更顯得奪目。

藍吹寒頓了一頓,騙他說,兩人是好友,父母當年就是至交,藍吹寒到此就是來拜訪方老夫婦,卻不料沒到惜花山莊,就看到他被雷夫人襲擊,于是順手救了他一命。

方棠溪似乎對他口中的「新婚妻子」十分關心,在一個時辰當中,假裝不經意地提起了七次。

對于方棠溪變成現在這種「虛僞」的模樣,藍吹寒心中冷笑,卻又不得不承認對他懷着算計的方棠溪比平時要聰明得多。

「我到月老廟的時候,你那妻子就不見了,大概她早就離開了吧。既然你如此關心,不如等到傷好之後再自己查清楚。」藍吹寒早就收了人皮面具,而那李蝶兒已與孫秀才私奔,其中痕跡已被他抹去,方棠溪定然查不出。

方棠溪說了許久,只憑一口內力支撐,然而失血過多,便覺有些暈眩。

他知道從藍吹寒的口中不可能再問出什麽來,但現在也只有慢慢等待。他并不着急,唯一擔心的就是,那個以前的「方棠溪」的淫蕩生活竟然還很保密,連這個叫做藍吹寒的好友都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也絕口不提。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他和藍吹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但這麽冷情的男子,怎麽會可能和一個他根本不耐煩與之相處的人交往?除非他是鬼上身。

方棠溪在心裏暗暗吐槽,卻又不好多問什麽,此時疲倦到了極處,再也無法支撐,只好滿腹疑窦地閉上眼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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