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只鴿子從遠處飛來,撲簌簌地落到藍吹寒的手上。
藍吹寒對剛起床的方棠溪解釋道:「這是我前幾個月養的鴿子,皓月居用來傳訊,很是方便。」
雖然兩人分居兩間房,但是許多瑣事仍然是藍吹寒親力親為,并不假手他人。
兩人還在房中時,那鴿子便從窗口飛入。
藍吹寒也不刻意避開他,從鴿子的腳下取下一只竹筒,抽出裏面的紙條,藍吹寒掃了一眼,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釋然,卻是忍不住朝方棠溪多看了幾眼:「是個好消息。」
「怎麽?」
「雷鳳章到了金城,伯父已經無事。」
方棠溪一路而來都克制自己的緊張焦慮,此時不由現出喜色:「鳳章兄果然言出必行!」
「伯父被救,可和雷鳳章沒什麽關系。」藍吹寒将手中的紙條遞給方棠溪,「此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能将贖金送到,已讓人手中捏了一把汗了。」
方棠溪接過紙條看了一遍,才知是父親另有貴人相助,財物打點官府後,還能剩下一半多。如今馬場的生意和方父的安危都已無礙。
方父知道方棠溪要來,便在金城等候,準備父子同去拜謝其中出了大力的一位朝中大員。
方棠溪心中喜悅,為雷鳳章分辯道:「鳳章兄也出了大力,若是無他前往,只怕家父就要多受些苦楚,謝禮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
「是嗎?」
看到他不以為然,方棠溪拱手一禮:「藍兄何以教我?」
藍吹寒彷佛聽不出他的不悅一般,淡淡說道:「你這個人好了傷疤忘了疼,我也沒什麽好教你的,等到了金城,你就看着辦吧。」
方棠溪被他噎個半死,卻也知道藍吹寒對雷鳳章毫無好感,兩個人再說下去只會吵架,便也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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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颠簸了六天,才到了金城。
在這六天當中,藍吹寒仍舊是女裝打扮,易容成李蝶兒。
方棠溪自顧自地想事情,很少與他說話。他原本是清冷的性子,說了許多自己認為的廢話,方棠溪卻只是随意應付,雖然并不諱言對他有好感,但也只是好感而已,在方棠溪眼裏,他便如劇毒的孔雀膽,再美也不碰一下。
幾個原本随同方父的下人在金城外十裏迎接方棠溪夫婦。
方棠溪掀開布簾,卻是看不到雷鳳章,不由十分納悶。他問了家仆,家仆都說不知。他心中疑惑,但藍吹寒冷冷的神情,讓他忍住了沒有追問。
一行人先去到方父下榻的客棧。房裏除了方父外,還有一個還不及冠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面容俊秀,看到方棠溪時,立刻迎了過來,拉着他的手說:「方大哥!」
方棠溪見他滿臉喜悅,便知是相熟,卻只能說:「多日不見,好生想念!」
那少年聽他的語氣生疏有禮,臉上現出狐疑,仔仔細細地将方棠溪看了個遍,發現毫無破綻,又望向藍吹寒。藍吹寒行禮後就退過一旁,看到他望向自己,便只微笑颔首,便如大家閨秀見到陌生的客人一般。
方父受了牢獄之災,頗有風霜之色,看到方棠溪無恙,十分欣慰:「我聽他們說,你們倆在廟會時遇到山賊,你受了傷,沒有事吧?」
「爹爹不必擔憂,孩兒雖受了輕傷,如今也已痊愈。卻不知雷公子如今在何處?他代我行事,我還要謝過他才是。」
方父哼了一聲:「不要和我提那姓雷的小子!我們方家和霹靂堂從此再無幹系,你下次不可再與他往來!」
方棠溪滿臉錯愕,那少年便道:「方大哥,方伯伯被人下毒手扣留金城,其實是霹靂堂出了重金,讓官府做出的好事。我們都已經查清楚了,霹靂堂想對方家趕盡殺絕,只怕在廟會攔截你們的山賊也是霹靂堂讓人動手,他們大概沒想到方大哥重傷還能無事,又洩露了消息,才想再對伯父不利,讓方家一蹶不振。」
方父神色稍緩:「這位淩家的小公子淩采言便是太守大人的堂弟,這次多虧他幫忙,從中斡旋,太守又幫了不少忙,否則方家多年基業,毀于一旦。姓雷的那小子看起來傻,想不到這麽毒辣,你竟然還敢把贖金交給他!」
方棠溪連忙道:「不管霹靂堂怎樣,雷鳳章此人的确是講義氣的,也許霹靂堂的所作所為他并不知曉,否則的話,他只須将贖金一卷而空,我們便要再拿贖金……」
「放屁!」方父暴怒如雷,「要不是這小子到處說他為你神魂颠倒,怎麽會惹得霹靂堂的太奶奶都恨透了你,要對我們下手?得罪霹靂堂也罷了,我們方家也不在乎多一個仇家,但是你沒看看江湖上的人怎麽笑你的?他們都笑我方行越生的兒子是個狐貍精,還把別人迷得暈頭轉向的!」
方棠溪十分尴尬,勸道:「爹,你別說了,這麽多人在。」
「你敢做還不敢讓你爹說!」方父仍憤憤不平。
「爹,他們背後這麽說是因為沒見過我,你看我哪裏像狐貍精了?」方棠溪十分不服氣。
藍吹寒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卻聽那淩采言道:「方大哥,原定每個月都去找你,我本該早些去山莊給你針灸的,這次卻是誤了時間了。方伯伯,現在還沒到晚飯,我堂哥還沒來,我先給方大哥看一下腿吧。」
淩家的三個兄弟,都跟随愛財如命的薛不二學醫,卻是他學得最久,醫術自然也最高。
采言年紀雖輕,但抱起方棠溪卻也是輕而易舉,走入內室時,藍吹寒自然便跟了進去。采言轉過頭來,粲然一笑:「嫂子在外面等候便可。」
塞外離靜溪山太遠,當時他來不及去參加方棠溪匆匆忙忙的婚事,所以他并沒有見過李蝶兒的真容,即使見過了,也只是一個冒牌的,因此這次見到藍吹寒時,雖然覺得這女子容色雖然不算美貌,但舉止有度,勉勉強強也能算配得上方大哥了。
藍吹寒微笑回道:「我看看淩公子的針灸術,或許以後能學一學。」
采言毫不疑心,說道:「也好,其實如果不針灸,每天能推拿按摩,也能活血化瘀,以後即使不能每月針灸,雙腿也不會萎縮潰爛。師父教過我一套推拿之法,我可以教給妳。」
藍吹寒道謝不已,跟着采言進了房。方父要去置辦給淩太守的禮物,于是先行離開。
當方棠溪解下外裳,露出層層包裹下的傷時,采言大驚失色:「方大哥,你不是說只是受了輕傷麽?怎麽這麽嚴重?」
方棠溪笑道:「我遇到了一個大夫,已經接上了筋脈,這條腿不會潰爛了,你不必擔心。」
「那個大夫叫什麽?」
「姓蘇,但名字卻是不肯說。」
采言道:「師父總說他醫術乃是代代相傳,天下無雙,卻不知這位蘇大夫會不會更勝一籌。」他一邊說着,一邊準備針灸用具,并讓方棠溪平躺在床上,給方棠溪施針,再授以藍吹寒推拿之法。
采言發現藍吹寒十分聰明,一套推拿法很快就學會了,于是教他粗淺的針灸技巧。
方棠溪試探了采言幾句,便知道兩人是經由薛不二而認識,一直親如兄弟,他便和采言攀談起來。
晚上的飯局設在金城醉雲居,淩太守又邀了幾個官員前來,方父早做準備,自然賓主盡歡。方棠溪因為帶傷的緣故,不能喝酒,藍吹寒便都代替他喝了下去。衆人都覺得這婦人雖然生得相貌平平,卻能識得大體,都是紛紛贊嘆。
回到客棧時,藍吹寒已有些醺醺之意。今晚那些高官都有讓他多喝幾杯的意思,卻不想他越喝眼睛越亮,倒是別人都有點腿軟,便都放過了他。
方父訂房的時候,自然是讓兒子和媳婦住在一個房裏。方棠溪卻是有苦難言,讓下人背着他坐到床上,看着藍吹寒再也不掩飾地搖搖晃晃,神色迷離走近,陰沉沉地看着自己,卻是始終不說話,不由嘆了一口氣:「藍公子,你既然不是拙荊,何苦要學針灸技法?」
藍吹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聲道:「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妻子!」他的聲音彷佛撕裂一般,再無掩飾,已然恢複了本來男子的低沉醇厚。
方棠溪只覺得酒氣撲面而來,不由面孔脹得通紅:「你胡說什麽?」
「棠溪……我原來……愛你至深。」他低低嘆息,彷佛隐忍了許久的苦楚,終于按捺不住,在深夜的寂靜中哀鳴。
「藍吹寒!你再說,我就要叫人了!」方棠溪驚慌失措,完全沒想到冷冰冰的藍吹寒喝了酒後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你以為我醉了麽?」他輕聲一笑,「我沒醉,我很清醒,大概沒有什麽時候會比現在更清醒了……」他低下頭,對着方棠溪的唇吻了下去。
方棠溪大吃一驚,拚命掙紮:「你、你幹什麽?嗚嗚……」帶着酒氣的津液卻是沒有多少污濁的味道,或許是藍吹寒只喝酒的緣故,仍舊帶着一股他身上好聞的清氣。
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采言怒形于色,疾步将他從方棠溪身上拉開:「藍吹寒,竟然是你!你易容成女人的樣子想什麽?方大哥為了你都瘸了,你還想怎麽樣?當年他從懸崖上面摔下來,明知自己會殘廢,卻還是先讓師父先救你,你的心到底是怎麽長的,怎麽還能這麽逼他?」他一怒之下,心直口快,竟然連方棠溪當年不許他透露的秘密都說了出來,只得對方棠溪道,「方大哥,對不起,我實在是忍不住了!」
方棠溪看到藍吹寒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眼裏有太多東西,讓他難以明白,心裏卻像是撕裂一般痛楚,不停地想:原來我果然是為了救他才殘了雙腿,他也果然因為這個原因才留在我身邊……
藍吹寒低聲道:「原來如此。」
方棠溪的心急劇地一跳,勉勉強強笑道:「藍公子,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事放不下?我都忘記了,難道你就不能忘記麽?」
藍吹寒慢慢站起身來,看了他許久,一言不發。
方棠溪的冷汗涔涔而下。他是因為意外受傷才會忘記前事的,他的意思可不是讓藍吹寒也「意外」失憶。
淩采言出身書香世家,又拜神醫為師,沒有機會練武,而藍吹寒卻是一門之主,武功高絕,只盼藍吹寒不要一怒之下打傷淩采言才好。
「在下今夜唐突,還請諸位見諒。」藍吹寒沉聲一笑,那笑聲蕭索至極,卻是抱拳行了一禮。
方棠溪看到他又恢複鎮定,不由松了一口氣:「大概是你今夜喝多了,明天必定能忘了此事。回去飲些熱茶醒醒酒就好。」頓了一頓,又忍不住道,「不要忘了。」
「嗯。」他這次并沒有拒絕方棠溪的好意,神情卻似變得無比地溫和,告辭以後便醉醺醺地搖晃着離去了。
采言看着藍吹寒出去,滿臉鄙夷之色:「這種人狼心狗肺,你救了他,他還不知感激,還把你氣得頭發都白了,就應該氣氣他!」
方棠溪笑道:「話不能這麽說,我救他是盡我的能力,但我所求卻不是他能給的。要是硬逼着他給,這不是強買強賣麽?何況,我也不希望他因為同情就被我綁在一起,還是寧願他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這才是原來的方棠溪真正想給他的吧。」
「原來的方棠溪?」采言不由面色古怪:「方大哥,你說話好奇怪。」
「喔……我是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已經不會為情所困,也不會為他每天痛不欲生……」
「你以前也沒為他每天痛不欲生過。」
「……」方棠溪郁悶地看着他,「好吧,偶爾有時想過要死要活。」他只是臆測一下,沒失憶之前的行徑,卻不想這淩采言如此聰明,只得東拉西扯地扯到別處去。好在淩采言年紀甚小,很快就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從每天的消遣說到那把可拆卸的輪椅的做法,一直說到了半夜,采言困得趴在床上睡着了。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采言抱到床上。少年的眉目疏朗,才正是長開的時候,日後也不知要讓多少少女心折。
他吹熄了油燈,正要給采言蓋上被子,一道影子倏然而來,伸手便點了采言的穴道。
方棠溪吃了一驚,才剛擡頭想看清楚這個人是誰,就被點中了啞穴,随即身上幾處穴道都被點中。
卻見藍吹寒正站在自己面前,仍舊是剛才的衣裳,顯然剛才并沒有睡下,一雙眼睛卻是清澈深邃,哪裏有剛才欲醉不醉的醺醺然神态?
藍吹寒将采言點了昏穴,一手夾住,提着去了門外。
方棠溪驚疑不定,他想開口制止,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出聲。
很快藍吹寒便折了回來,橫腰将他抱起,往門外走去。
他感到身體一輕,落到了藍吹寒的懷裏,此時連聲音也不能發出,不由驚慌失措,擡頭想看藍吹寒的表情,但夜色朦胧,就是這麽近的距離也看不清楚。
深夜寂靜無人,客棧中悄無聲息。
方父怕打擾他們年輕人說話,選的房間卻是在另一側,不會聽到任何聲響。
藍吹寒的腳步幾乎無聲,抱着他,就這麽走出了客棧。
到了客棧外面,方棠溪才發現門外停了一輛馬車。馬車上鋪着一層厚厚的羊毛,連桌角也是圓弧狀,顯然是精心布置過了,以免裏面的人碰傷。
方棠溪看到采言就睡在他腳下,登時心下稍安。原本以為藍吹寒一怒之下會殺了采言,看來藍吹寒還沒有喪失理智。
他把方棠溪放在椅子上坐穩,在他的額上吻了吻,看了他半晌,又在他的唇上蜻蜓點水地一吻,眼睛中彷佛閃爍星辰,輕聲說道:「你不是說讓我快快活活的麽?我現在就是在做我快快活活的事,想必你也會同意我這麽做吧。」
方棠溪不能出聲,只能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個男子。他不知道以前的自己為什麽會為這個男子心折,可是現在,他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心在一寸寸地陷落。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同意了。」藍吹寒捉着他的一只手,像逗弄一般,輕輕揉捏了一下。
有本事就解開他的穴道,自說自話是什麽意思?方棠溪十分忿忿,想抽出手來,卻是動彈不得。
「棠溪,你真好,再也沒有人比你更好了。」藍吹寒似乎沒有看到他生氣的表情,臉上有些小小的得意之色,親了親他的臉頰,放下簾子,坐到車夫的位置上提起缰繩,駕駛馬車往東行去。
方棠溪在車內坐着,看不到外面,只覺得馬車行駛得甚是平緩,心裏卻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藍吹寒會忽然出手綁架他。
看他的樣子,是早就做了準備了,一路忍氣吞聲地男扮女裝,被淩采言斥退後假意離開,讓采言和他失去戒心,再去而複返地将兩人帶走。
現在想再多也是無用,他有些困倦,索性便讓自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