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方棠溪醒過來時,身上感到有些發熱,似乎身邊睡着個大暖爐,不由蹭了蹭,卻發覺「暖爐」竟然會動。

他睜開迷蒙的雙眼,卻見藍吹寒看着自己,目光幽深難解,不由心裏一跳,立刻清醒:「你怎麽在這裏?」他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藍吹寒斜斜倚在床上,一手支着頭看着他,似乎這麽側身躺了一夜。他長發披散如墨,軟軟落到身前,目光卻是清淨如水。「我睡不着。」

方棠溪聽他無辜委屈的語氣,完全不像原來冷漠無情的樣子,心裏怦然一跳,道:「你在這裏就能睡得着麽?」

「也睡不着……但是心情會平靜下來。」他起身而坐,找了衣裳披在方棠溪身上,自然而然地給他穿衣系帶,「棠溪,我們到江南去好麽?畢竟我們在那裏度過很長一段光陰,你到了江南後,或許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來了。」

方棠溪微微一怔。他的心底其實并不那麽迫切地找尋記憶,甚至隐隐有種抗拒,不願想起那些或許不堪的往事。藍吹寒之前和他有一樣的意願,他還以為兩人在這方面取得共識,卻不想藍吹寒不知什麽時候改變了主意,甚至不惜将他擄到這裏,勸他去江南。

「我知道皓月居在江南……可是……」他對于江南,實在毫無印象了。

「除了皓月居,還有很多別的地方。想不起來,我們就當是游山玩水吧,那也沒什麽。」

「以前的事,為什麽一定要想起來?」方棠溪發現他一直抓着自己的衣帶不放,輕輕扯了扯,要從他手裏扯出,卻不想他忽然握緊另一端不放。

藍吹寒似乎有些出神,低着頭繼續給他系着衣帶上的結,半晌才道:「雷鳳章這個人我還有些放心,他任性胡為,你斷然看不上他,但是淩采言他對你絕對不是兄弟之情。他出生名門顯貴,又俊美善談,和你性情極為相投,你和我在一起時半個月說的話也比不上和他半天那麽多吧?」

他從沒有讓人知道他的妒意,此時宣洩出來,竟然有種說不出的痛快。這種妒意化作烈火,燒得他的五髒六腑早成了焦炭,偏偏這個人,什麽也不知道,還一副傻乎乎的樣子,跟別人打得火熱。

「你說什麽啊?他才十六歲!」方棠溪受不了地大叫,「他對我就算不是兄弟,也只是大夫對病人而已,你想到哪去了!」

「大夫對病人?哼!」藍吹寒眉頭一皺,冷冷道,「大夫摸病人的腿,怎麽可能會摸那麽久?還傷心惆悵得像得了相思病!」

方棠溪滿臉通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你若不信,當可找他來對質!」

「你擔心我害了他,所以一定要親眼看到他才相信麽?這你倒不用擔心,我只是讓他找不到你而已。」藍吹寒的笑容有些高深莫測,「我學了針灸之術,本來就沒打算讓你再見到他。」

方棠溪感到有種陰森森的涼意,雖然相信藍吹寒不會騙他,但也忍不住有些害怕,心裏忽然荒謬地覺得,以前該不會就是害怕藍吹寒這種想法,自己才會偷偷地跑回家成親……但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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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采言說的來看,自己對藍吹寒其實用情至深,乃至于別人都看不下去。可是如果藍吹寒說的是實情,采言對自己有那種想法,那麽采言所說的話或許是誇大其辭,或是有失偏頗。

「你眼睛眨來眨去的,在想什麽?」藍吹寒打斷他的胡思亂想。

「……我在想,這個世界上喜歡男子的人,應該沒有這麽多吧。」他讪讪道,「采言是官宦子弟,即使心有所思,也不會有所為。」

「你能不能不要再想他了?」藍吹寒有些不耐。

「還不是你先提起的。」方棠溪嘀咕,「去江南就去江南好了,還商量什麽,反正我不同意,還不是要去。」

藍吹寒臉上微微一紅,帶轉話題道:「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你連杭州龍井都沒忘記,到了江南,大概會想起更多美好回憶。」

方棠溪心有戚戚焉地點頭:「你這麽說,那麽我去江南就能當作是第一次去,江南美景更能讓我驚豔了。可惜……我讓人打造的那把椅子沒帶來。」

「你有什麽事情,吩咐我就好了。」

「皓月居的門主豈是我能随意使喚的?」方棠溪只是笑,「你回了江南,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辦。反正到時我再讓人打一把椅子,也不為難。」

「我帶你去的,又怎麽會不陪着你?」藍吹寒輕輕說。他給方棠溪穿好了衣裳,端詳片刻,只覺他俊逸脫俗,卻又有一股令人迷失的妖魅氣質,心裏卻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嘆息。這樣的美男子瘋狂地愛着自己,自己當初,怎麽會棄之如敝屣?

藍吹寒取了梳子就要給他束發,方棠溪卻要接過來:「我只是瘸了,手又沒斷。」

藍吹寒拍開他的手:「說了多少次了,我來。」他一下一下地梳着發尾,忽然道,「以後不許說『瘸』這個字了,不吉利。蘇大夫不是說了嘛,只要恢複得好,拿着拐杖也可以走動一段路,雖然不長,但也不至于不方便。」

方棠溪不由好笑:「本來就瘸了,還有什麽吉利不吉利的?」

「你還說!」他像是忽然之間生氣,「啪」的一聲把梳子放到案上,那把木梳竟被他拍成兩段。

方棠溪登時不敢作聲。他自己也不能明白,明明藍吹寒為他着迷,他失去記憶應該占盡了上風才對,但不知怎麽的,總是莫名其妙地就屈服在藍吹寒的「淫威」之下。

藍吹寒看了他半晌,低聲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恨不得将自己的腿砍下來,還給你,只要你能恢複以前的樣子。」

方棠溪心中一驚,不由暗想:『原來他終究還是記着我為他殘疾,心裏愧疚難受。』

他迷迷糊糊的,腦海裏一瞬間閃過種種陌生的場景,藍吹寒漠然自持的表情,不耐煩地讓自己別纏着他,腦中忽然抽痛,讓他無法再想下去,口中不由自主地道:「吹寒……我不是故意說自己瘸了來刺激你的,真的……我不知道你這麽在乎……」

藍吹寒一聽,卻是大吃一驚。方棠溪自失憶以來,從來沒有喚過「吹寒」,而只是叫他「藍兄」,「藍公子」罷了,雖然态度親熱,卻少了一種親憐蜜愛。那種熟悉而甜蜜的語氣,別人絕不可能叫得出來。

只有他而已。

他原先覺得不耐煩,現在才開始有些懷念,可惜方棠溪卻是失去了記憶。

想不到竟然這個時候,又聽到他熟悉的呼喚。

藍吹寒臉色大變,扶住他将要倒下的身體,急道:「棠溪!棠溪!你怎麽了?是不是頭疼?」

方棠溪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想要說什麽,身體卻是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眼前一黑,登時不省人事。

藍吹寒按了按他的脈搏,發覺紊亂駁雜,心知此時最好是看大夫,但他此時驚懼交集,渾身發軟,發力幾次才能将方棠溪抱起。

他花了許多心思才藏身在這寺廟裏,如今山路陡峭,又抱着人下山,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到山下,找了大夫來看。

但三個大夫看過,都說方棠溪脈象雖亂,但并不微弱,沒有生命危險,醒過來就好了。

見過了蘇薛兩人的妙手,藍吹寒自然不會再相信這些普通大夫,但此時除了等待外再無良法,可是他不眠不休地陪侍了一天一夜,方棠溪卻仍然不見醒來。

藍吹寒此時心裏一片慌亂,尋思着是否去找回被他趕走的淩采言,抑或是奔行回塞外去找蘇大夫。靜溪山遠在江南,薛神醫自然是暫不考慮了。

正在他準備托人去找幾匹快馬時,方棠溪已悠悠醒轉,看到他時,目光才定了焦距,勉強笑了一下:「我昏了多久了?」

藍吹寒連忙迎上前,抓住他的手:「你昏了一天一夜。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他陪侍在旁,心緒不寧,無非只是擔心方棠溪不能醒來,如今方棠溪醒來無事,他立時就忍不住想起方棠溪昏迷之前說的那句話。

他恢複記憶,固然記得他對自己的情深似海,不會移情別戀,但也連帶地會想起自己對他的種種不好。這種種矛盾糾結,實是筆墨難以形容。

「沒有。只是好像眼前忽然出現幾幕場景,一閃而過,再細想時,已是抓不住了。」方棠溪緩緩搖頭。

「那你還記得,當時為什麽會說那句話麽?」藍吹寒頓了一頓,看着他眼睛,慢慢道,「其實我沒認為你是故意刺激我,讓我慚愧。我的愧疚不會因為你做了什麽而改變,即使你說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其實你不用這樣……」方棠溪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躊躇半晌才道,「腿斷了就斷了,又有多少人能毫發無傷地壽享天年?說不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後不必闖蕩江湖,少些危險,反而是好事。」

「你不在意是你的事,我怎麽也能不在乎?」藍吹寒只覺得和他說話火氣就會飙升,他原本想和他自剖心跡,解開他的心結,兩人便再無芥蒂,卻不想才說兩句,就氣得想讓他閉嘴。

方棠溪見他生氣,只得陪笑安慰他幾句。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麽忽然之間會對藍吹寒說出那種委屈自傷的話,實在太不像自己。

藍吹寒見他能有說有笑的,之前的事好像沒發生過,于是稍稍放心。現在舊事重提,絕不是好時機,只有等以後他完全恢複記憶再說了。

從金城到江南迢迢萬裏,但若是策馬而行,不足一月便可到達,若是千裏輕功疾行,卻不過七八日的路途。

初時兩人同乘馬車,足足走了一個月,也不過才走了一半的行程,方棠溪閑極無聊,便慫恿藍吹寒騎馬。

藍吹寒被他纏得無可奈何,又見他腿上的傷口已經長合,便換了坐騎。

藍吹寒牽了兩匹馬過來,把方棠溪抱上其中一匹的馬鞍上,卻是沒給他踩上馬蹬。

方棠溪手提缰繩,拍了拍馬背,驅使着馬往前走了幾步,自覺略有當年縱橫天下的氣概,不由縱聲長笑。

藍吹寒輕輕一掠,也翻身上了馬背,堪堪坐在他身後,攬住了他的腰身:「傻笑什麽?走吧。」他将兩匹馬的缰繩都拿在手上,一夾馬腹,縱馬而行。

「那不是還有一匹麽?幹嘛和我一匹,多擠啊?」

藍吹寒淡淡地道:「你腿上沒力,騎不動。那匹是留着換乘的。你要是不願意和我同乘一匹,騎驢也可以。」

「……那還是這樣吧。」

藍吹寒讓他靠在自己懷裏,忽然想起,這大概是他們的第一次同乘一匹,而方棠溪自然是不知道了,嘴角不由泛起一些苦澀的笑意。

報平安的信其實早就讓人送到塞外,而方父方母的回信顯然是讓他們「夫妻」慢慢游玩,最好多玩一段時間。方棠溪這才知道藍吹寒去信時仍然是以李蝶兒的名義。

他問藍吹寒為何不擔心淩采言吐露真相。藍吹寒只說自己說服了淩采言,讓他不要到方父方母面前告狀。他有些好奇藍吹寒到底是怎麽說服淩采言的,但不管怎麽問,藍吹寒都只笑而不答。

雖然兩人是前往江南,但一路上游山玩水,縱馬江湖。亦是十分愉快。二人俱是當世江湖上的年輕才俊,文采武功俱都上乘,即使偶爾見解有所不同,亦不損兩人的互相傾慕。只是藍吹寒自矜自持,口中向來極少提及癡狂情愛,方棠溪在這方面早就忘了七七八八,雖然隐隐覺得有些不對,戀人不應只是相敬如賓,相待如友,但要他說應該怎樣,他也說不上來。

或許兩個人是熱戀過的,現在或許已是沸水變溫的時候,只是自己記不起來了。

多年夫妻大概便如他父母一般,只須一個眼神交流,便知對方的心思如何。可惜自己早就忘記了過去,自然把藍吹寒的使眼色當成了眼睛疼,難以理解了。

他心裏慚愧,對于往事自然拚命去想,可是不管怎麽去想,卻總是想不出來。

坐船沿着長江順流直下,先到了金陵,而後轉陸路,到蘇州。

皓月居離蘇州極近,藍吹寒便順道帶着方棠溪游了一遍蘇州。藍吹寒此時已改作了李蝶兒的容貌,方棠溪笑他過于小心謹慎,他也只是笑笑,并不解釋。

上了皓月居後,藍吹寒恢複了男子衣冠,赫然便是江湖中的一方魁首。方棠溪見他白衣羽冠,玉帶纏腰,端的是容顏絕色,但蕭軒高舉,飄搖若仙,令人生出尊敬之感。方棠溪原先還笑他冷冰冰,除了自己不會有人與他親近,但見他弟子衆多,無不恭恭敬敬,也不由有些豔羨。

藍吹寒剛與弟子切磋,指點一番回來,細抿了一口茶,聽他如此這般一說,淺淺一笑道:「惜花山莊若是開館授徒,必然弟子如雲。我這幾個不成器的弟子又能算什麽。」

「我們家如今從商也是我娘的主意,她最恨的就是武林中人。我爹都快金盆洗手了,怎麽可能還開館授徒。」方棠溪擺了擺手。

藍吹寒忽道:「說起來你是你家中獨子,日後沒了後人,伯母豈不是傷心?」

「日後收養幾個孤兒,我們待他們便如親生,也是一樣。父母那邊也只得先瞞着了。」他心情似乎有些低落,藍吹寒站在他身後,一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似乎要安慰他幾句,卻是良久不言。

他伸手覆住了藍吹寒的手背,慢慢攏在手中,笑道:「說起來,藍家也只有你一支血脈,你所付出的并不比我少。但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別人的孩兒與自己的孩兒,也沒什麽區別,你我都該在這上面瞧得遠些。」

藍吹寒卻沒想到他竟然來安慰自己,微微一怔,臉上便有了些許笑意:「這麽說的話,我們可真的要過一年才回去了。」

「怎麽?」

「你沒到十個月就帶一個孩子回去,伯母也不會答應吧。」

方棠溪想起家書上要他兩人多玩些時候,這才明白是什麽意思,不由苦笑了一下,轉了話題道:「你不是說我在杭州有個宅子嘛,我想去看一下。」

錢塘江旁,正是雷家的霹靂堂。藍吹寒自然沒有提及此事。想到方棠溪仍然要對雷鳳章道謝,藍吹寒不由微微皺眉,說道:「過幾天等我有了空閑,陪你過去好了。」

方棠溪自然不能有什麽意見,只得同意。

藍吹寒許久不曾回皓月居,事務繁雜,幾天都處理不完,于是只撿了幾件大事辦了,其它都由管家廖叔作主。

以前他向來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如今把事情都交給了廖叔,廖叔登時頭大如鬥,叫苦不疊。

藍吹寒也顧不得許多,扔下所有事情,帶了方棠溪就去杭州。

方棠溪一到杭州,便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此處蜷居一年有餘。杭州之美,果真令人流連忘返。

之前他離開時,在杭州的産業都交給幾個管事辦理,過幾個月查一查帳目罷了,也并不為難,不像在皓月居裏,無不是生殺搶奪流血決鬥的大事,一旦做錯,就會傷及人命。

查過了帳,他才發現自己在杭州的産業竟然做得很大,幾個月的帳目就堆棧得如山一般。

方棠溪好不容易花了兩天工夫才核對完,讓侍女煮了蓮子銀耳羹,正要和藍吹寒到湖邊賞月。誰知才擺好了琴臺,藍吹寒就接到了飛鴿傳書,說是皓月居出了事情,讓他趕着去處理。

藍吹寒猶豫一下,說道:「我一個人去足矣,三天之內,一定會辦完事情,趕回來陪你。」

方棠溪擺了擺手笑道:「你既然有事就去吧,不必急着回來。」

看着藍吹寒依舊女子裝束,卻是行色匆匆,絲毫沒有普通婦人賢淑溫婉的樣子,不由好笑。別的女子所愛都是刺繡撫琴,藍吹寒整日裏與刀劍為伍,實在半點不像女子。此地離塞外萬裏迢迢,父母絕然看他不到,卻還堅持女子裝束,真是有些過于小心謹慎了。

可是扮成女裝本來就十分不易,藍吹寒嘴巴上不說,他卻不能不感激。

方棠溪獨坐在湖邊,無人說話,也頗覺寂寞。

他撫琴一曲,喝了一碗蓮子羹,便覺得有些想睡,想讓人背他回去,但身上卻是極軟,不由慢慢滑倒在琴臺上。

方棠溪醒過來時,只覺得所處的地方十分局促,似乎被限制在一個小小空間裏。他使勁掙紮了一下,發覺全身內力蕩然無存,連手腕也被反綁着。

他驚得一身冷汗,不由睜開眼睛,卻見遠近火光搖曳,原來已是晚上。恍恍惚惚中,驚覺面前似乎有一張網,眨了眨眼,卻見是竹篾編成,每個網孔大約有半尺見方。

他動了動,這才發現自己被塞在這個竹篾編成的籠子裏,手腕腳踝都被牛筋分開綁着。

似乎發現他的動靜,籠子被人踹了一下,滾到了一旁,一個仆人打扮的男子粗着嗓子道:「醒了麽?醒了也好。能清醒着看到被自己被人浸豬籠,想必也是極為難得的奇遇。」那男子哈哈大笑,旁邊衆人也不由附和着笑出聲來。

浸豬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其中一個男子壓低聲音道:「夫人說,這男人是狐貍精變的,你們看他像白毛瘸腿狐貍麽?啧啧,那顆紅痣真是誘人。」

「行了,他是太奶奶要見的人,你別多想了。」

方棠溪有些迷糊,卻聽到有個人說:「你們還愣着做什麽?快把他擡到後院去,太奶奶就要來了!」

眼見得這些人都不認識,方棠溪也不吭聲。只是他畢竟行走江湖多年,雖然把往事忘得一乾二淨,但此刻身陷囹圄,又遭人口齒輕薄,眼光就不自覺帶出一股狠戾之色。幾個仆人被他一看,都是一驚。待得定下神來,确信他絕不能動,又不免大膽起來。

兩個魁梧大漢将豬籠擡起,發現他極為不适地動了一下,走在旁邊的那男子從孔中踢了他一腳:「別動!再動就一刀捅死你!」

方棠溪只得不動。發現這兩個大漢将他擡到了一個平臺下。從豬籠中望去,平臺上站着兩行女侍,都是宮裝少女。居中坐着一個老婦人,滿頭珠玉,已是老态龍鐘。旁邊一個中年婦人,徐娘半老,形貌極為熟悉,卻是想不起來。這兩人畫着不濃不淡的妝,看起來好似官家貴婦。

「你這狐貍精,眼珠轉來轉去的,還想勾引誰?」那中年婦人忽然沖到他面前,打了他一記耳光。雖然隔着竹籠,不大方便,但這一記耳光仍然十分響亮。她抽手出豬籠,薄紗袖子還被竹篾勾到了,用力一扯,袖子登時裂開了一道口子。她更是惱怒,也不知是恨方棠溪還是在恨這豬籠。

「信不信我現在就挖出你的眼珠子?」她面露猙獰,登時醜惡幾分,絲毫沒有之前的端莊自若。

那老婦人開口道:「想容,這賤人不是有個妻子麽?為什麽只抓到他一個?」

那中年婦人心有不甘,恨恨道:「本來在西湖邊上讓人一網打盡的,但沒想到那小浪蹄子沒喝那碗蓮子羹,有事離開了。狐貍精的妻子多半也是個狐貍精,可恨不能将她一起沉塘!」

「無妨,今晚先沉了這賤人,哪天再去找他老婆。妳确定她不是看出什麽來才逃走的吧?」

「太奶奶放心,消息絕無走漏。此事除了雷家的人,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中年婦人恭恭敬敬地道。

「好兒媳婦,這段時間苦了妳了。」那太奶奶嘆息道,「沉了這小賤人,一是給我那鳳章孩兒報仇,二也是讓妳心裏安寧一些。來人!在豬籠上系了大石,扔到水塘裏!」

幾個仆人應聲上前,就要将豬籠擡起。

方棠溪聽得弦外有音,心知自己無論謾罵求饒都無用處,唯有自對方話中下手,便道:「敢問老太夫人,鳳章兄出了什麽變故麽?」他心知這兩個婦人必是雷鳳章的長輩,既然口口聲聲要為雷鳳章報仇,那麽定是雷鳳章被人所害。

「你還敢問是怎麽回事?他雙腿的筋脈,不是你讓人潛入霹靂堂挑斷的麽?」雷夫人尖聲質問,臉上盡是凄厲之色。

方棠溪原想否認,但想到藍吹寒時,不由心念一動。這的确是藍吹寒會幹出的事。

這段時間他每次在藍吹寒面前提起雷鳳章時,藍吹寒也不再陰郁反感,而是彷佛原本的漠然,他還當是藍吹寒早就忘記了恩怨,原來他竟然偷偷挑斷了雷鳳章的雙足筋脈。他情知此刻只要提及藍吹寒,勢必讓他置身險地,心中豪氣陡升,沖口道:「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他見兩名婦人臉色凄厲,只微微一笑,說道:「雷鳳章斷的只是雙足筋脈,而在下身負殘疾,也是因他而起,可說一報還一報,為何霹靂堂就因為雷鳳章斷了雙足筋脈,就要傷人一命?」

太奶奶一拍太師椅的扶手,厲聲道:「膽敢勾引我孫兒,就是死罪!你既然承認是你指使旁人下的手,又勾引了我孫兒,罪無可赦!将你沉塘已經是便宜你了!」

反正他不管承認不承認,今日也免不了一死,承認了也是無妨。藍吹寒說三日便能回來,看來是等不了他了。萬幸藍吹寒那天沒有喝下那碗蓮子羹……

「你還敢笑!你還敢在我面前笑!」雷夫人沖上前來,要抓爛方棠溪的臉。

方棠溪不能掙紮,在豬籠裏被揉搓得衣裳淩亂,好在幾個下人制止了雷夫人,才沒有讓她抓傷。

雷家太奶奶嘆息道:「想容,沉了這賤人後,也算是為鳳章報仇了。今天晚上的事情,妳不要讓鳳章知道,免得他又做蠢事。鳳章這孩子……唉!他偶爾失足,妳就原諒他吧,總有一天他會忘記這個賤人的。」

雷夫人失聲痛哭起來:「那死心眼的孩兒……」

雷家太奶奶趕緊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動作快些,免得天都亮了,驚動雷鳳章,又是一陣的吵鬧不休。這個雷家的長子比她還像雷家的祖宗,鬧起來就是翻天覆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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