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想到百裏彌音異于常人的體質,戶绾倒不足為奇,興許又是鳳凰血的功勞,有祥瑞的氣血護體,自可抵禦陰毒邪氣入侵。九階雷池裏的合窳見了她退避三舍,神獸火麒麟亦不刁難她。說來,鳳凰血也是玄妙,對付吊詭之物倒是如湯沃雪,對付尋常毒物卻莫可奈何。百裏彌音長久以來被寒荼草之毒所折磨,七年前亦着了寧神香的道,可見鳳凰血并非無所不能。

戶绾不禁暗忖,當初為解自己體內的針蠱,曾喝過百裏彌音的鮮血,不知可否同她一般不懼花毒。

“哈哈……沒有馬匹這個困擾甚好,我等大可往小道去,就有勞戶绾姑娘賜藥了。”百裏元瞧緘默的百裏彌音絲毫沒有為他解惑的苗頭,只得放聲一笑,以掩飾受到冷遇的沮喪。

戶绾颔首回以淡然一笑,落在百裏元眼裏卻嫣然嬌媚。

策馬上了盤山古道,循着店家的指引,仨人順利找到捷徑的豁口。

如店家所言,小道荊棘叢生坎坷難行,莫說人跡不至,恐連獸蹤亦難覓。旺盛的雜草齊腰,若非騎在馬背上,只怕舉步維艱。兩匹老馬健步如飛骁勇無畏,生生在林間踐踏出一條幽徑來。

“我倒是小觑了這兩匹馬,盡管年邁卻怒蹄铮铮,絕對是狩獵的好手。”百裏元言及此,忽而想起百裏歷代祭司的赤羽箭,此番卻不見百裏彌音攜帶,不由好奇道:“祭司箭術了得,素來弓不離身,此回蒼塞難免興戎動戈,怎不帶上你的弓箭?”

百裏彌音蹙眉,道不清是惋惜遺失的弓箭亦或嫌百裏元閑話繁多。

那張作為守冥祭司法器,象征祭司尊崇地位的弓,随着銷毀的金丹卷長埋于鲦山內,自不可與百裏元道,亦不能不作回應,以免他疑雲漸長妄自猜測。戶绾神思回轉,靈動的眼珠顯得睿智而機敏,鄭重其事對百裏元道:“你應當知道百裏宗主亦是全陰命格吧?當年若非阿音降世,守冥祭司非他莫屬。前一陣子他不幸罹患重病,無以得治,自知時日無多,大抵心有不甘,遂偷了阿音的弓,暗地将其焚毀。那張弓……成了他的陪葬。”

三言兩語解釋了弓的去處,順便編造了百裏南的死因,以防百裏元哪天突然問起。最重要的是,她試圖厘正他的誤解,百裏一脈并非悉數坦蕩磊落,關于天蠶莊的滋擾,不盡然出自卞桑蘭的狼子野心,興許另有內情。

百裏彌音聞言不禁唇角含笑,對于戶绾張口就來的诓人本事着實佩服得緊。

“怪不得此行不見宗主,原來竟已溘然長逝。”百裏元悵然道:“讓戶绾姑娘見笑了,宗主此舉雖不光彩,卻也情有可原。”

戶绾笑而不語。她不得已給百裏南安了個比較光彩的罪名與死因,倒成了情有可原的說詞。

閑談之間,眼前的路突然開闊起來,荒草明顯稀疏許多,小徑便愈發明朗。張望去,前面滿目腥紅的曼珠沙華沿道鋪張而去,既絢麗又詭谲。辛臭的腐氣若有若無撩撫嗅覺,仿佛在冥獄血河中擺渡,令人倍覺壓抑。綻放的花瓣通紅似火,在輕風中搖曳,一如在煉獄經受痛苦煎熬而掙紮的魔爪,顫抖着向路人乞求救贖,卑微卻怨戾。仨人無不動容,好像心被它掏走了般,淹沒在空落落的無望裏,哀怨重重。戶绾與百裏元尚且服了藥,只消看着曼珠沙華碩大的花瓣亦覺難以招架,遑論深受花毒蠱惑的過路人了。

悶不吭聲穿過曼珠沙華花叢,仨人黯淡的情緒久久不能平緩,只餘馬蹄聲聲回響,猶如冥府的喪鐘,亘古凄涼。

只可惜戶绾沒有合适的容器,否則免不了要采撷一些用以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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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數日披星戴月的奔勞,仨人在破曉時分染了一身晨霜,慢悠悠經過蒼塞斧口外的沙石林。天未亮,殘月尚還懸挂穹頂,百裏彌音不敢冒進蒼塞。天蠶莊就隐匿在這片嶙峋的亂石深處,她與戶绾仗着一雙夜視眼張望去,獨聞熹微晨光下竊竊私語的夜蟲和窸窸窣窣俨然輕笑的夜風,瘆人的寒涼。

百裏彌音喝停馬,望着遠處陷入沉思,暗自斟酌着要先回蒼塞複命還是單槍匹馬直搗天蠶莊。

“阿音,莫逗留,你且看那裏。”戶绾擡手指着地面稀疏的草叢,有些長勢昂然挺立,有些卻耷拉下來。“有踩踏的痕跡,短期內定然有人出入,指不定是天蠶莊的人,可別狹路相逢了。”

百裏元循着戶绾的手指看去,在暗淡的光線中連粗壯的石柱亦只瞧得清模糊的輪廓,不禁對戶绾的視力感到驚詫。

“何懼?遲早要交鋒的。”百裏彌音身量筆直,不卑不亢。

“眼下尚無萬全之策則當避免無畏的紛争,不如先回蒼塞再從長計議。”戶绾勸道。

“戶绾姑娘言之有理,聽掌祭說卞桑蘭這妖女心狠手辣詭詐多端,單憑你一己之力……”百裏元附和着,話音未落便眼睜睜看着百裏彌音馭馬小跑而去,俨然不屑搭理他,着實令他氣悶。

晨曦初露,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在霞光照耀下旖旎缥缈,令戶绾恍惚如處悠遠靜谧的夢境,分外失真。兩座高聳入雲的冰峰映入眼簾,仿佛兩尊屹立九霄的門神,威嚴持重鎮守着蒼塞的隘口。

顧名思義,斧口因其像斧子劈開的縫隙,自上而下由寬漸窄,坐落于兩座緊鄰的冰峰間,故稱斧口。相傳兩座冰峰本是歸并的,乃天地混沌時盤古無意的一斧頭才将它劈成兩半。過了斧口便是蒼塞,長長的狹道僅容一馬通過,剔透的堅冰異常光滑,一不留意便摔個人仰馬翻。加之豁口越小越聚氣,刺骨的寒風如陰兵過境急灌而入,凄哀的嘶吼不絕于耳。

仨人紛紛下了馬,在斧口前添了厚重的衣裳禦寒,均包裹得嚴嚴實實方敢進斧口,否則穿穴的凜冽寒風撲來,如剜皮肉般生疼。

“卸馬鞍,放生。”行至斧口前,百裏彌音一邊吩咐百裏元,一邊将馬背上的包袱披挂于身,随即利索拍了拍馬腹,算是與它們告別。

百裏元雖不解,然百裏彌音不容置疑的語氣讓他未敢多問,順從卸了馬鞍。一路走來,兩匹老馬任勞任怨,追風逐日未有倦怠,臨近蒼塞卻要就此分道揚镳,內心甚是不舍。轉念一想,放生也好,身後偌大一片沙石林任它們馳騁,倒是曠達自在,不似蒼塞不見一抹青綠。

沒有束縛的兩匹老馬一身輕快,不由抖擻着精神,在百裏彌音身側徘徊,眼底有對主人的眷念,更有對自由的向往。它們垂下頭蹭了蹭百裏彌音的肩膀,鼻子吭哧吭哧呼着氣,似訴說臨別贈言,似不複相見的嗚咽。

此情此景,饒是素來淡漠的百裏彌音亦有幾分動容。善騎的她是個識馬之人,十多年來,她精心飼養着眼前的兩匹馬,陪伴它們從青壯到遲暮,真要臨別了,不禁心生幾許惆悵。

百裏彌音沉着眼神毅然轉身,率先朝斧口邁去。少頃,只聞身後馬嘶長嘯,氣吞山河。

戶绾和百裏元目送兩匹老馬揚蹄歡脫遠去,旋即跟上百裏彌音。

甬道幽深,一眼望去只見豁口如隙,在朝霞中泛着燦璀的光亮,經由冰層反射愈發柔和炫彩,令人猶如置身佛光普照的蓬萊閣。然而觀感雖美不勝收,寒風卻鋒利如刃,毫無章法淩虐着趔趄的行人,就連嘶吼的風聲亦同芒刺。

戶绾縱是萬般當心腳底打滑亦重心難持,在百裏彌音身側如學步的小孩,笨拙地邁着小步子,憨态可掬。但瞧百裏彌音如履平地,輕快的步伐若鴻羽落地無聲,每個腳印卻似紮根冰面,穩不可撼。這段路對內息渾厚的百裏彌音而言自是不費吹灰之力,對戶绾而言卻難如登天,不過才走了幾步路便已深感吃力。見百裏彌音目不斜視自顧緩行于旁,未曾顧及自己,戶绾不由郁郁寡歡。如此想着竟分了神,腳底猝然滑了一下,身子便不受控制向後倒去。

百裏彌音眼疾手快攙住失重的戶绾,似笑非笑的眼神漫說着她得逞的陰謀,分明一直等着看戶绾出糗。

“你故意的?”戶绾站穩,一眼看穿百裏彌音的企圖。

“此話怎講?并非我害你滑倒。”百裏彌音一臉無辜。

“你早不攙着我,非要等到我摔跤。”

“你早不攙着我,非要等到你摔跤。”

“……”戶绾先是啞言,繼而失笑。這人故意放任自己提心吊膽前行,竟只是希望自己主動去依賴她。

前面忽然傳來一聲悶哼,倆人循聲望去,只見幾步之遙的百裏元四腳朝天哧溜滑了丈遠。好不容易掙紮起身後,又接連摔了兩跤。戶绾見狀抿住笑,默默挽上百裏彌音的臂彎,生怕如百裏元一般狼狽不堪。

百裏彌音漠然瞅了眼百裏元,回頭凝着戶绾關切道:“蒼塞苦寒,你患有隐疾,身子骨遭受得住嗎?”

“一路風雨兼程未感不适,應是不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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