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說來也怪,戶绾七年前由于箭傷落下的舊疾已許久未犯,大抵又是被百裏彌音的鮮血根治了。若論以往便是三分涼意都會心口悶疼,而今置身風疾冰寒的斧口卻絲毫不覺心口不适。倘真如此,倒歸功于百裏南對她下了針蠱才因禍得福。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走出斧口,遠比盛放着曼珠沙華的捷徑艱辛難行。甫一出斧口,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延綿的冰山環抱潔白的雪地,穹頂低罩不見飛鳥,仿佛蒼塞隅地與天接壤,令人心馳神往。朝霞早已消散,和煦的陽光照在雪地上,放眼明晃晃一片。

“祭司遣了馬倒是灑脫,眼下又得走上半個時辰才能到绛霄峰了。”百裏元皺眉,竟然埋怨起百裏彌音來。

百裏彌音瞟了眼百裏元,輕嗤道:“蒼塞的蝠雁悉數死絕了?”

“休要胡言,僅存的幾只蝠雁我們可都精心喂養着,好生珍愛着,可一只不少吶......”正想極力辯解的百裏元驀然頓住,猛一拍腦門,恍然想起百裏彌音的本領。“差點忘了你能駕馭蝠雁,幸甚至哉!一路風塵勞苦,我可真是懶得走了,且讓我與戶绾姑娘沾沾你的光,我同她可都不曾乘騎過蝠雁。”

戶绾聞言面浮疑色,百裏元話裏的意思是駕馭蝠雁便無需步行,莫不是還能乘鳥騰飛,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她哪曾想過飛禽竟可當坐騎,便是如蝠雁這般巨幅的鳥類亦不曾得見過。正想着,耳畔突然響起獨特的嗚嗚聲,略聽猶似骨笛吹奏之音袅袅盈耳,時而宛轉悠揚,時而高亢嘹亮。細品下,其音律卻頹沉冗遠如鬼啜泣,亂人心弦,與布農族宗祠內聽到的弦音銅鈴聲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遠不及當時攝神。戶绾擰眉側目,只見百裏彌音雙手交裹置于唇瓣,目不轉睛望着前方最高的雪峰,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語言召喚蝠雁。

須臾,一抹黑影闖入戶绾的餘光裏,正眼看去,一群碩大的黑鳥争先恐後自雪峰後湧出,嗚嗚喳喳朝仨人俯沖而來。展開的雙翼如烏雲暗霾席卷,撲棱翅膀便帶起陣陣疾風猖獗肆虐。方才還是明媚的晴日,轉眼仿佛變了天,密雲不雨,最是壓抑。

蝠雁嘴喙尖而長,上颚齒如獸,蹼爪厚實甲如鈎,由此特征可見,它無論啄咬撕抓都極具殺傷力,且體型壯碩,堪稱猛禽。蝠雁通體烏黑,獨獨一對緋色眼珠鑲嵌在灰白色的眸裏,甚顯陰鸷。它們相繼落地,濺起飛雪漫天,透過雪幕隐約得見一團團黑影巋然不動蹲伏着,俨然下蛋之姿。

戶绾杵在蝠雁身前不住打量,暗自琢磨該如何爬上鳥背。即使蝠雁蹲伏着,卻也高過馬頭,上馬尚有馬镫,上鳥……但看蝠雁光滑的羽毛,戶绾不由犯了愁,生怕一會又腳底打滑,失了儀态。欲觀望百裏元如何上去,豈料他早已在鳥背上坐定,一臉雀躍的神色。

“戶绾姑娘愣着做甚?”百裏元見戶绾盯着自己踟蹰不前,詢問道:“莫不是畏高?”

“常年深山采藥,少不得爬峭壁攀落崖,倒不懼高。”戶绾說罷,欲蓋彌彰攏上百裏彌音的手臂,管百裏元如何爬上去的,她只需巴着百裏彌音便無此顧慮。她眸若清池,轉頭凝視百裏彌音,輕聲道:“莫讓百裏公子久等了。”

“嗯。”但瞧戶绾忸怩的模樣,百裏彌音唇角不禁浮現出耐人尋味的笑意。

百裏彌音話音甫落,戶绾當即腰身一緊,繼而足下懸空,眩暈感接踵而至。百裏彌音輕功上乘,身法極快,不過眨眼,倆人已然身處鳥背。蝠雁的羽毛看起來硬挺,雙腳落在上面卻如踩厚厚的棉絮,柔軟松泛的觸感直令眩暈的戶绾索性癱軟下來,不想動彈。

蝠雁體态笨拙,起身亦頗顯吃力,展翼跑将起來時左搖右擺甚是颠簸。鳥背上除了羽毛也沒個抓握的地方,惴惴不安的戶绾只得攥緊百裏彌音的衣袖,惟恐被蝠雁甩下去。百裏彌音反手握住她,聊以安撫她緊張的情緒。不由憶起初次将戶绾擄上馬背時,她亦這般慌亂無措。

驟然躍起的蝠雁扇着強而有力的翅膀直沖雲霄。俯首是延綿的雪山如銀濤起伏,仰頭是澄淨明澈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阿音,你既然可以馭鳥飛行,當年怎消騎着烈馬去歃月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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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蝠雁雖可馱負千斤,卻因其龐然之軀而無法長時飛翔,它亦适存冰寒之地,出了蒼塞如若瘟雞。”百裏彌音解釋道。

“也是,方才見它鈍拙的模樣,确為笨重的身軀所累,不甚靈活。”戶绾想起方才百裏彌音擄她上蝠雁的情形,只嘆龐然大物如蝠雁未必勢強,身輕若燕如百裏彌音未必勢弱。

“你倒是輕盈,亦不甚靈活。”百裏彌音打趣道。

“……”枉戶绾還在心底誇贊她,她卻來笑話自己。“你......你倒是手腳靈活,頭腦卻不濟手腳了,我則反之。”

“……”百裏彌音難得詞窮,誠如戶绾所言。

“哈哈哈……”百裏元見百裏彌音吃了癟,心頭大快。

九霄淩雲,天來點绛。蒼塞冰山疊嶂,最高的那座直聳入雲,名為绛霄峰。日頭初升或落日西沉時,绛霄峰籠罩在彩霞中,反照出萬丈紅光,宛如極樂仙山,美奂絕倫。百裏氏族便安身于绛霄峰內,鱗次栉比鑿穴而居。

绛霄峰上空盤旋的蝠雁漸漸收了勢,撐着翅膀一動不動,借由慣性緩緩停落。冰巅上無攔無靠,四周都是險峻的落崖,且冰面滑溜,稍不留意便有性命之憂。戶绾但想到彼時年幼的百裏彌音差點由此跌落,甚覺後怕,若守墓先祖未及時出現,她說不定早已粉身碎骨。

環顧下,正當中五尺見方的窟洞引起戶绾注意,探頭看了眼,發現裏頭暗藏冰砌的梯級,迂轉往下延伸,深不見底。

“百裏氏族便住在冰峰裏頭?”戶绾不禁想起鲦山內的盤龍石柱,與此冰階頗為相似,想來百裏先祖在建造九階雷池時多有參照绛霄峰的格局。

百裏彌音斂斂眸,立于冰峰之上,眺望着周遭的冰天雪地,竟滋生出近鄉情怯的感懷。

“戶绾姑娘莫看外頭嚴寒,裏頭可溫暖着呢。”百裏元徐徐踱至洞口,對戶绾招手道:“走,且與我下去感受一番。”

绛霄峰宛如一座被幾尺堅冰包裹着的暖閣,穿過冰層頓現暗褐色的土石山體,隔絕了冰層的寒氣,越往下越發暖和。直落的石階旁延伸出數道縱橫交錯的懸梯,通向山壁層疊相騎的洞穴,放眼望去如同蜂巢,密密麻麻卻錯落有序,環繞在巍峨的绛霄峰內壁,甚是壯觀磅礴。仨人一路下行竟不見一人,中空的山底不時滲起陣陣陰風,除了戶绾和百裏元的腳步聲,萬籁俱靜。

戶绾光顧着打量山體內奇特恢宏的構造,渾然不覺身後的百裏彌音已走到最前頭,待回神,她已遠遠與自己拉開了距離。縱使大敵當前亦鎮定自若的百裏彌音曾幾何時如此匆匆,戶绾暗道不妙,當即加快腳步。不多時,戶绾隐約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下走味道越濃烈,與此同時,只見百裏彌音縱身一躍,身形如落葉輕巧,速度卻如離弦之箭游竄在懸梯處,陡然間消失不見。

“戶绾姑娘何事驚慌?”百裏元見戶绾步履匆忙,轉眼又不見百裏彌音身影,不明就裏。

“進來後不曾見過一個人影,百裏公子不覺奇怪嗎?”戶绾腳不停步,猜想百裏彌音正因此才步履匆匆,直至嗅到血腥味便按捺不住飛身而下一探究竟。

百裏元凝眉一想,概也聞到了血腥味,遂緊随其後不再多言。

越往下走越空闊,石階盡處是一片偌大的平地,此時入目一片狼藉。碎裂的杯盞,倒塌的桌案,零落的墨寶與書籍,遍地猩紅的血漬,無一不向來人昭示着一場凄慘的厮殺。但見地面陳血尚潮又染新,戶绾不禁心下一沉,依血量可估測百裏氏族死傷衆多。

“這……人呢?”百裏元見狀悲憤交加,也不知問的是尚存的族人亦或死屍,額上青筋贲張,嘶吼道:“掌祭……人都哪去了?有人嗎?”

響應他的,只有回聲。

戶绾掃視一圈不見百裏彌音,不經意瞥見地上有若幹條拖拽的血痕,縱橫雜亂卻最終彙集一處,往側方的洞穴裏延伸。她循着血痕走去,在洞穴口驀地頓住,心想自己乃一外人,不便亂闖,遂回頭問道:“百裏公子,這個洞穴通向何處?”

百裏元怔愣片刻,須臾如頓悟般呢喃道:“冢祀臺!”

在百裏元的帶領下,戶绾踩着黏稠的血漿穿過穴口,鞋底已然濕漉不堪。即便這般光景觸目驚心,滿地殷紅俨如修羅場,然而戶绾卻悄然松了口氣。但看血痕趨近凝結,她篤信百裏氏族定然有人幸存,否則拖動屍身何人所為。百裏彌音不過先行兩步的工夫,絕非她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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