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字之罪
晨曦時分,天光破雲,金黃的一束帶着最原始的輝煌穿過重重塵埃,牢牢釘在大殿中央,釘在蘇無斁周身之地,釘着他的心焦灼難抑。
那是禦史大夫的聲音,這個聲音曾在他初來京城時,略帶笑意地贊賞他的詩作,而今卻聲轉沉痛,宛如十月裏的鐘聲悶悶作響,“陛下明鑒,虬即為龍,此詩中卻道‘虬疲草衰’,更有‘新進’‘生事’等語,就如方才崔尚書所說,實是愚弄朝廷,妄自尊大。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
殿中諸位臣子低語議論漸起,嗡嗡擾擾,蘇無斁袖中拳緊握,竭力抑制住胸膛裏亂撞的怒火,真是可笑,可笑至極!文人作詩,學者編書,一字多解,有何稀奇!如此生搬硬套,那天下何人不誤國,何人不蔑君!
可偏偏附和聲接連不斷,能讓大半朝臣滿口胡話,他蘇無斁何德何能!
“陛下,”他重重叩首,咚地一聲讓衆人不由凝住口邊言,看向殿中人,“作詩寫詞,表情達意,一字向來多解,臣萬不敢生不敬之心,方才所說詞句,皆為實時有感而作,怎會有甚潛意暗蘊不臣之心,望陛下明察秋毫!”
可音落多時,殿中仍是寂靜無聲,群臣是在等着龍座上的那人開口,而那人……蘇無斁擡頭,此身屈枉于朝堂,受罪于詩韻詞作,唯待能得聖上一言,便死也無愧胸中丘壑,然而……
半刻已逝,太陽緩緩移了位置,漸漸柔和的光線如愈來愈細的絲線,一下下割着心肺。
殿內鴉雀無聲,唯有自己慌亂的呼吸炸響耳畔,額上的冷汗滴下,身下的青玉磚冷徹肌骨。
那禦史大夫見狀,一聲冷叱,“證據确鑿,怎容你空口狡辯,還不速速認罪。”
“禦史大人,”話語輕輕巧巧地出口,絲毫不顯突兀,那低音婉轉,若空谷幽音,又如姣姣朗月,更似箜篌閑奏,此刻,他輕巧向前一步,竟教向來張狂的禦史都收斂了神色,低下了腦袋。
“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是非曲直,豈是如此簡單就能辯得清楚?依我看,這番可笑的口角之争,就此作罷也就是了。”
禦史擡眼一望,又慌忙錯開,他不敢反駁,只好沉默以待聖上定奪。
龍座上端坐的人終于有了動靜,他緩緩站起身,不耐的蹙額舒展開來,威嚴的聲音沉沉敲起,響徹大殿:“蒼王實簡朕心。禦史,蘇無斁的詩作,朕的幾案上還放着幾篇呢,若是愛卿還想研究,朕賜你可好?”
禦史愕然,下一刻慌忙跪下:“臣,臣怎敢勞煩陛下賞賜,家中藏書已夠臣研讀,臣,臣……”
皇帝一甩衣袖,轉身就走,立侍的太監倒是面不改色,長長的一聲“退朝”中間沒打一個彎。
大殿一側,禦史伏倒在地,好一會兒,才顫顫巍巍爬了起來。
朝罷,蘇無斁跟着人流走出大殿,還覺得腳下軟綿綿的踩不到實處,心緒難定,異常平靜的只是面色。
擡起頭來,他遠遠地,便看見蒼王一身銀蟒衫,周圍圍着的,盡是平日裏不可一世,此刻卻小心翼翼卑躬屈膝的大臣。頓時,他的腳步停住,适才想要上前感謝的念頭瞬間便散了,直面這一場欲加之罪,再看這些人的嘴臉,流淌于心間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冷意,寒得徹骨。
這冷意,襯的他十幾年來想要報國的一腔熱血焦灼難耐。
顫抖着吸氣,他在胸腔沉悶的心跳聲中轉身,仰頭看着這九重宮闕裏最雄偉宏大的建築,靜待陽光下爍爍閃耀的琉璃飛檐,伴着記憶裏他最初純淨的熱血,洗滌這幾欲噴薄而出的憤懑。
再次回過神時,耳畔只有寂靜中自己平緩的一呼一吸。
“蘇無斁。”遙遙的聲音由風緩緩帶來。
他回頭。
朱牆青瓦,雕龍宮橋,蒼王只一人一身立在那裏,似乎就即刻讓這空曠的雄宏驟然間神采飛揚起來。
他拱手,帶着心底久久的震撼,“下官蘇無斁,拜見蒼王殿下。”
陽光,還沒有褪去耀眼的金,這金落在世間,尚殘留着刻在骨子裏的淩冽,而此時,蘇無斁的世界裏,不遠處那件銀蟒衫如一只大手輕撫心間,悄然地,柔和了他眼裏、心裏的金。
蒼王緩緩勾起唇角,笑容優雅而溫和,如一個極俱修養的貴族般,帶着柔潤的矜貴。
但偏偏,出口卻幹脆利落,格外果斷:“本王對蘇大才子的美名早有耳聞,不知望了這琉璃飛瓦半刻鐘,可否能做出一首詩來。“
蘇無斁拱手,單為這氣度,便是滿心尊崇。他答道:“回殿下,并無。”
“本王還以為蘇大才子的詩作當真能颠倒乾坤,引得這世間之人對陛下所施新政皆冷眼相對,卻不想,倒是讓蘇大才子栽了個跟頭。”
“皇宮內部,這琉璃飛瓦,也不是好看的。”
蒼王的音調平緩,甚至有一股寧靜安詳的意蘊蘊藏其中,仿佛出口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小事。
語罷,他甚至還對蘇無斁颔首示意,這才随着身後靜候的侍者緩步離開。
蘇無斁微微一愣,然後有些無奈地,對着蒼王的背影第三次拱手。
日至穹頂中央,陽光照着粼粼水面,琉璃酒杯遙遙晃在上面,蘇無斁倚竹而歌,低低的聲音回蕩在小小的院落裏,清雅淡逸。
那水勉強可稱之為溪,那竹占了半個院落,也勉強可稱之為竹林。唯一可惜的,便是這水并不是活水,有觞有水,卻不是流觞曲水。
蘇無斁垂下的手往前伸了伸,握住酒壺,仰頭灌下,有酒水順着嘴角蜿蜒至白色衣襟,他也只是一抹嘴角,其他便不做理會。
身後不遠處的刻刀尚殘存着幾許綠意,視線往上,附近的竹身上,寥寥幾行字跡,揮灑放逸。
杜康當前,便是良辰好景。
蘇無斁随手扔下手中空蕩蕩的酒壺,起身拿起刻刀,立在離自己最近的那棵竹前,慢條斯理地刮那塊刻了字的竹皮。
一射之外的小厮遙遙看見他的動作,低頭上前:“公子,小心傷了手,不若交給小的來。”
蘇無斁手下毫不停頓,“不用,總有些事,得自己親自體會。”
勉強可稱作清幽的院落裏,竹上的片片痕跡,像是傷疤,甚是刺眼。
翌日,蘇無斁醒得較平日裏早上幾分,待穿戴整齊,行至宮門,天色也只是微明。
正要進宮門,一把矛突然橫在眼前。
他看向禁衛。
禁衛對他微一低頭,開口吐字铿锵有力:“大人,有令下,道近幾日您不必進宮入殿。”
蘇無斁的手緊緊握住牙牌,“不知是何故?”
“卑臣不知,大人見諒。”
不遠處陸陸續續有臣子或乘車,或騎馬而來。蘇無斁立在掌心的牙牌随着手無力垂下,他回頭一眼,然後穩住呼吸,向側挪了幾步。
那禁衛便也收起矛。
整個世界的光彩似乎都漸漸模糊,蘇無斁不願低頭,就這樣僵立在一個尴尬乃至屈辱的位置,看着群臣依次進入宮門。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庭複清冷,一身官服,卻依舊把他牢牢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