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府中暢談
周圍的空氣仿佛漸漸粘稠,蘇無斁連呼吸都要下意識地一呼一吸,保持着相對穩定的頻率,似乎只有這樣,他才不會亂了心、失了儀态。
似是一瞬,又似是很久,宮內由遠及近地傳來低聲談論及隐約的腳步聲,這時他才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體,轉身就要離開。
“蘇公子——”
他停步,回頭看見不遠處駕車的小厮三步并作兩步急忙而來,那個方向,車攆朱頂墨身,四馬并駕,應屬蒼王。他看着眼前高大的小厮,英武不凡,倒更像個武士。
“蘇公子,我家王爺邀您下朝後府中一敘,不知可否?”
腦海裏自然而然地浮現蒼王的面孔,他微微一笑,答道:“蒼王之邀,不勝榮幸。”
于是兩人待蒼王出了宮門,蘇無斁與蒼王同坐一個車廂,在如此高配置的馬車裏平平穩穩到了府邸。
粗犷低調,處處奢華,蒼王府與蘇無斁所知的京城任何一個府邸都風格迥異,沿途穿過的每個院落簡樸寬大,只有細節處的裝飾高雅精致,其餘皆是實用而不凡的材料堆砌雕琢而成。
這不像是一個王爺的府邸,更像是一處處小的練兵場。
如此場面,蘇無斁由衷地贊嘆,卻也不由疑惑。
一個王爺,為何要把自己的府邸修得如此空曠?顯而易見,這些場地并未利用。
按耐住心中疑惑,他望了望前面錦衣華服、步履看似悠閑,實則迅疾的人,知道,對一個并不熟識的人,這樣的話并不合适問出口。
穿過最後一處回廊,便見到了主院。
主屋的規格只比其它的略大一些,金玉的色彩稍稍濃重,卻也只是尋常,唯一的特色是四角檐牙皆為展翅奮飛的蒼鷹,也因此,北國的豪爽滄朗之氣撲面而來。
過了白玉石橋,便是湖心亭,也是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兩人落座,蘇無斁擡頭,看見的是一雙似笑非笑的眼。
他視若無睹,自然而然地執起酒壺,為兩人面前的白瓷酒杯斟滿酒,然後一言不發,靜待着蒼王殿下表明邀請的目的。
蒼王的笑意漸漸加深,他最終開口:“本王知曉蘇公子畫技高超已久,今日特邀你來,為我這主屋作一幅畫,如何?”
這一份好意,對于今日被拒宮門之外的蘇無斁來說,求之不得。
于是他朗朗一笑,行至亭內的另一四四方方的石桌前,執筆蘸墨,揮灑丹青。大氣雄宏的筆法流暢迅疾,仿佛要把世人眼裏心中的北國風光盡數寫盡。
湖中微波蕩漾,風中傳來湖水草木的清香,這幅畫完成的時間,似乎連一個細小的波紋自湖的這一頭漾到那一頭的時間都不夠。
而蘇無斁傾盡胸中大氣所寫之品,到了蒼王手中,并不能讓他開口贊一個好字,依舊是那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良久,他才拈了畫中題詩的最後一句來:“‘雲淺天深黃金暗’,這‘黃金’可是黃金臺?”
蘇無斁袖中之手兀地一抖,開口應道:“不錯。”
“如此畫作,如此題詩,蘇公子想問的,直接開口便是,何苦好好地毀了此般恢弘之氣。”
話說到了這裏,蒼王對他蘇無斁的了解,恐怕當得起“入木三分”了。
蒼王一寸寸卷起畫卷,蘇無斁感覺地到,自己渾身肌肉也一寸寸地僵直。那卷好的卷軸往後一遞,便有一個黑衣人突兀地出現,接好入懷,再迅速消失,蘇無斁能看見的,只有空中的幾片殘影。
幸而蒼王一個請的手勢,二人重又回到了圓桌前,蘇無斁強迫自己放松下來,等待着蒼王開口,這一次,仿若是等待最後一錘宣判之音。
蒼王起身,把他面前滿杯的酒倒掉,執起酒壺,又為他斟了一杯。他從善如流地拿起酒杯,與蒼王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斂盡了笑容,開口緩慢而低沉:“蘇無斁,本王确實欣賞你的才華和風骨,才會不想你掉進政治黑洞中抽身不出,塔上性命。如今朝堂之上,皇上要實行新政,自然要提拔他的擁護者。蘇公子如此聰穎,不會不明白,怕只是不接受罷。”
“容本王猜猜,蘇公子所惡的、寒心的,恐怕是百官度天子心、順勢而行的嘴臉吧。”
蘇無斁心神震動之際,也只能苦笑,他已了然,當內心所有的喜惡赤裸裸的從一個上位者口中說出,就仿若是蛇被捏住了七寸,頭梁懸刀一般,連呼吸都由不得你不小心翼翼。但又偏偏,在一個了解自己所有的人面前,遠遠比面對其餘的任何一人輕松得多。
“如此情形,确為每個低位者所惡,但又有哪個低位者,不想成為他人趨炎附勢的對像呢?”
“‘雲淺天深黃金暗’,不就是此意?”
這一日,兩人飲酒賞景直至天色昏黃,蘇無斁直至酒酣人醉,被扶至屋內休息之時,腦海裏還回蕩着那一句句低沉喑啞。
“蘇公子,确實不必在本王面前有所掩飾,對待一位本王欣賞之人,本王絕對說得上坦坦蕩蕩。”
“今日,對那些新政的擁護者來說,你的被拒宮門之外,雖手段低劣,卻也當真可以說的上是對上的表态了。”
“哈哈,本王出身戰場,在那粗犷的北國都沒能尋得一位知己,倒渴望在這處處虛假的京城中尋得一位,可笑啊——”
最後三個字的蒼涼悲壯,是蘇無斁心中遠望天狼的一句嘆息。仿佛自此他可以隐約窺見,這一位出身于北國沙場的王爺,多年駐足于京城的無奈凄涼。
這一刻,他無比渴望,有一日可以在金銮殿上,看得到這人身披金甲,迎向朝陽的蓋世豪情。
正如當時他那深深的拱手禮,感謝、拜服、以及深深的敬意與高山流水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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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月上柳梢頭。
蒼王蒼周行揉着太陽穴,和衣而起,他在榻旁敲擊兩下,管家蒼甲聞聲入內。
他端起管家遞來的醒酒湯,一飲而盡,道:“王禦史有沒有動作?”
蒼甲低聲回道:“暫無。”
“他野心不小,好好盯着。以防萬一,加兩個暗衛安排在蘇無斁身邊,如今他在風口浪尖,王谷選他的可能性不小。”
“是。”蒼甲拿出一個信封,“王爺,将士們又來信了,還是一樣,想讓您回去。”
蒼王低低一嘆,“談何容易啊,他,已經不相信我了。這信,就別回了罷。”
半晌,蒼甲才接過信,“好,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