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冷與溫暖
“當時半夜,四周一片烏黑,我想着醫館怎麽都不會有人,就只好出來求人,我知道,很多人家都是有府醫。可是……”
流臧瞪大眼睛,當時的絕望在腦海裏掀起滔天巨浪,“臨近那麽多人家,沒有一家開門,他們望見了我,連門都不開……終于,我看見禦史府的側門沒關,就進去求他們,可那些丫鬟婆子小厮,個個兒都搖頭,直到有人下令,将我打了出去。”
話音頓了頓,這時,蒼甲向前一步,開口欲問,眼角卻瞥見蒼王的手勢,生生把到口邊的話咽了下去。
“我只能往回走,去尋醫館,可,醫館也确實都沒人。”流臧笑了起來,卻更像是哭,“所有人都視而不見,無論是平素與大人交好的官員貴人,還是望見我如此狼狽模樣的百姓,我連問個大夫家的位置,都沒人願意告訴我……”
流臧聲音顫抖的訴說,蒼王早已料到,天子腳下,富貴潑天,人性向來格外涼薄。于是他揮揮手,蒼甲就叫人把流臧帶了下去。
四周重新安靜下來,蒼甲看向蒼王:“王爺,這不像是禦史的手筆。”
蒼王點點頭:“不錯,王谷不會這麽蠢,也沒必要如此行事。蒼甲,從文官這邊入手,暗中查探,速度要快。”
“是。”蒼甲頓了頓,表情愈發凝重,他看向蒼王,“如今皇上實行新政受阻,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可是要多派些暗衛……”
“除了蘇無斁身邊的,其他派去的暗衛都可以調動,切記保證情報的及時和準确,若是人不夠,就從冬鷹組調。”
蒼甲躬身,“遵命。”
看着蒼甲出去,蒼王揉揉太陽穴,轉頭看向床上的人。
這個人躺在這裏,靜靜地一動不動,蒼白沒有生機的模樣,讓他整個人都感到一種濃濃的無力感,無論是揮灑丹青的放逸,還是被拒宮門的悲憤,他還是喜歡這人立在天地間的生機勃勃。
擡手給他掖了掖被角,蒼王端起晾溫的藥,頓了頓,又放下。平躺着的人根本無法喂藥,蒼王只能先讓他坐起來,一手撐着床,一手扶着他的後背,把人撐起,然後又在他的後面墊了靠墊。
然而首次照顧病人的蒼王殿下沒有想到,這樣蘇無斁還坐不穩當,幾次把滑下的人扶起,蒼王殿下嘴角抽了抽,有一種摔碗的沖動。
最後糾纏的結果,是蒼王把蘇無斁圈到了懷裏,讓他的頭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一手端着碗,一手喂着藥。
藥一點點地喂完了,蒼王拿絹子為他擦了嘴,低頭看着面色蒼白的人,終究如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一樣,只要視線觸及了這張面孔,便不可抑制地軟了心。
輕輕把他放回去,凝視半晌,最後他閉了閉眼,輕輕一嘆,出口的聲音略帶無奈:“來人,去把本王書桌上的公文搬來外間。”
——
藍天碧草,微風吹過,有夏蟬爬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着,此起彼伏,仿若一聲聲永無止境的應和。金黃色的光線斜斜地照過來,正好落在這棵樹幹的那只蟬身上,在淡綠色的肢體上點綴着融融的暖意,印着枝條那朵朵紫色的花,生機勃勃。
這棵樹在整個京城不是最高的,卻是樹齡最大的一棵樹,是當年蒼王最後一次出征,用幾輛車拉回來的。它脫離了土壤那麽些天,紮根在這裏,依舊可以抽芽開花,頑強得如同邊疆拼殺在前線的戰士。
最終誰也沒有想到,它成了這個蒼王府與邊疆戰場最後的聯系。
此刻這棵樹下立着的,是剛剛安排完任務的蒼甲。打仗時,蒼王是将帥,他就是蒼王親衛兵的将領;回京後,蒼王是王爺,他是蒼王府的管家。閑置了幾年,曾經上過戰場的人,說不想回邊疆,那是自欺欺人,更何況京城的複雜,襯得邊疆的簡單淳樸是那麽可貴。
蒼甲仰頭望着這棵樹,細細看着每一片葉,每一朵花。這個國家的邊疆有很多棵這樣的樹,将士的視線裏,它是最美的景,現在,它是邊疆将士與蒼王府衆人眼中最美的景。
“蒼管家,”蒼老的聲音,健碩的步伐。
“月婆,什麽事啊?”
“管家啊,老婆子我想着,咱們各個院裏的那些個場地也不用了,還不如種些花花草草,建些亭臺樓閣,這不找你商量來了。”
語音落下,久久未有回聲。
在蒼王府的人皆是蒼氏心腹,哪個沒有再回沙場的夙願,只是,當夙願無法完成,人所能做的,也只有往前看了。
“蒼管家,你的心思我也知道,只是那綠樹啊花草啊,總比空空曠曠的白地看着舒服,人吶,就得向前看,你想,是這個理不?”
蒼甲沉默着,又回頭看着那朵朵耀眼的紫色,終于,他輕舒一口氣,點頭道:“好,此事我會禀告給王爺。”
“好好好,記得說啊,可別忘了。”月婆笑了起來,面上的皺紋,布得細密而寧靜。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蒼甲便沒有了看花看樹的空閑。随着太陽漸漸西斜,調查也一步步進展,有的時候,國家內部的陰司比國家與國家之間更為複雜。
太陽剛剛落入山頭,入夜時分,蒼王案上的燈點着光亮,溫暖的燭光,透過半透明的屏風,鋪上蘇無斁緩緩轉過、面對外間的面龐,以及,掙紮了很久才睜開的眼眸。
他眯着眼,出口的沙啞嗓音像是呢喃:“有……有人嗎……”
當他的眼能适應這光亮時,蒼王的面容在眼前漸漸清晰,與此同時,複蘇的神經也讓周身的痛在腦海裏漸漸清晰,這痛,提醒着他一日之前的前因後果。
而眼前蒼王的如釋重負,似乎就在頃刻間,讓他的痛苦與酸楚有了傾瀉的出口,這樣的感受,猝不及防地直接告訴他,允許他在這離家千萬裏的京城,不用一個人承擔這幾欲把人壓垮的重負。
垂下眼簾,他拿胳膊撐着身子想要翻身而起,結果被蒼王一把按住,擡眼看去,那面容是少有的直接的不悅。
“本王免你的禮,免你的謝,蘇無斁,你乖乖躺着。”
說着,蒼王遞上剛剛自桌上拿的茶,“坐起來,先喝點水。”
蘇無斁坐起來,接過茶,覺察了蒼王前後兩句的矛盾之處,他在唇瓣碰到茶杯時悄悄彎起了嘴角。
“此事你不必擔心,”蒼王凝視着他,緊蹙的眉漸漸舒展開,眼眸浮上的是單純的溫和,“本王會處理好。”
“下毒這件事……和,新政有關嗎?”
“無關,”蒼王的手搭上他那只放在床邊的手,出口的話嚴肅而認真,“你不必擔心。”
蘇無斁低下頭,看着兩人交疊的手,感受着那陌生的溫熱,他沒有掙來,鬼使神差的,他啓唇應了一句:“好,我不擔心。”
生平首次,只言片語中,就了解了一個人的思想。
仿佛整個世界的色調,都煥出了不一樣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