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雁南

我在雁南,你在雪北。

2006年,香港,赤鱲角機場。

一位年輕的女子,T恤牛仔褲一身輕松的打扮,正從機場走出。臉上架着寬大的墨鏡,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玉潤透晰,高高束起的馬尾繃緊了每一根發絲,要是忽略她懷裏的孩子的話,可能顯得更加年輕。

陳韻此時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行李,站在人流密集的機場出口。周圍的嘈雜似乎驚擾了孩子的美夢,只見原本依偎在母親肩頭的寶寶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搼着小手揉揉眼睛糥糯地說道:“媽咪,我們到了嗎?”

陳韻親親兒子粉嘟嘟的臉蛋,咧嘴一笑:“嗯!”

摘下墨鏡,陳韻深吸口氣——新鮮的空氣,新鮮的人,新鮮的生活,一切即将開始,激動和興奮的心情無語言表——是的沒錯,她終于離開S市,來到了香港,開始她新的生活。

三年前,在她一哭二鬧三上吊使盡各種手段後,終于得到父親的妥協,同意她休學一年把孩子生下來,條件是她從此不再踏入陳家,而孩子的存在決不能讓陳家之外第二個人知道。

陳韻欣然接受,當天晚上便從S市消失了,整整一年沒露過臉。連徐天霖後來都控制不住的去陳家問過,但都得不到答案。其實當天夜裏她搭乘最後一班列車來到了清陽鎮,陳母見到她的那一刻,便什麽都明白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在鄉鎮簡陋的醫療環境中,陳韻可以說是拼了性命誕下一子,取名“念”字。

半年後她重返學校,而陳母也辭掉了工作陪她重新回到了S市。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不久後陳韻就被父親召見了一回,父親歸還了她的公寓鑰匙,并且承諾繼續供她念完大學。陳韻欣然接受了——這是她該拿的。

回來後她沒有問母親為什麽父親突然松口,有些事是他們那一代的恩怨,做小輩的不好插嘴。

陳韻回到S市便第一時間聯系上了白述,白述立即吵着要見幹兒子,被陳韻一個沒門給踹了回去。

通過白述她也了解到了S市現在的情形,聽說她離開沒多久,徐天霖就和馮糖訂婚了,白述也不知有意無意,說起這茬的時候故意看了她兩眼,而陳韻也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然而徐天霖卻在第二天找到了她,陳韻不得不感嘆徐天霖現在在S市不可同日而語的勢力,任何一點小舉動都逃不出他的銳眼。

“你有孩子了?”徐天霖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戳破了她愈加掩蓋的真相。

陳韻一驚,警戒地看着他,似母獅保護自己的幼崽。

徐天霖然愣,随即明白了她眼底的提防所謂何意,驚訝地問道:“他……不知道?”

陳韻更是一吓,猶豫了片刻,不得不點點頭,道:“嗯。”

“我……我能看看這孩子嗎?”

陳韻搖搖頭,“還是不要了吧。”

徐天霖一聲嘆息,後退半步道:“那你接下來什麽打算,孩子一天天長大,随即而來的戶口問題,上學問題,還有關于爸爸的問題你怎麽解決?”

“走一步看一步吧,本是打算畢業後就去香港或者國外的。”陳韻說得随意,突然想到了對面這個人的身份,便說道:“對了,聽說你訂婚了,還沒恭喜你呢。”

“……”徐天霖沉默,良久,艱難地道:“音音,連你也恭喜我?”

陳韻:“……”

徐天霖好一會兒忍耐後說道:“陳韻,那件事不管怎樣是因我徐家而起,是我對不起你,但如果你想給孩子一個家,我可以娶你。”

“你?”聽到這話,陳韻擡頭震驚地看着他,只覺他腦子燒壞了。再一思之,這話的意思是他不會傷害她孩子了,為此她又松了口氣,可她仍然堅決地說道:“你憑什麽?第一我不愛你,第二你已經有未婚妻了,第三你說這話是想讓我被你未婚妻害死嗎?”

徐天深吸口氣也逐一說道:“第一我愛你,第二當初與她訂婚也是事出有因,第三我若說孩子是我的,馮家也沒辦法,而你父親更是會欣然接受。”

陳韻倒抽口涼氣:“霖哥哥,我以為我倆早就站在對立面了,這話我今天就當沒聽到,以後莫要再說了。”

她不想再多說什麽,關上門的那一刻只覺松一口氣。今天的徐天霖真是沖動得不似平常,她陳韻還沒必要靠寄托于一個男人的蒙蔭來保護自己的孩子,何況這個男人還是害得李梓良不得不遠走他鄉的根源。

然而沒過多久馮糖也找上她了,依然是那間碧雲閣,依然優雅從容儀态萬方,只是眼裏的冷意更加瘆人了。

“你還真是了得,自打你一回來,他就跟生了反骨似的天天鬧着要解除婚約,對我是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就差沒跟我動手了。”馮糖諷刺地說道。

陳韻端起桌上的紅茶嘗了一口:“嗯,這次的茶比上次更香了。”

馮糖冷哼一聲:“你倒真是怡然自得,可是憑什麽呀?你現在處境也好不到哪裏去,帶着個孩子在身邊就不怕我對孩子不利?就不怕你自己畢不了業?”

“我既然敢帶孩子回來就自然能護得了他,何況我兒子的存在就已經表明立場了。”陳韻的話緊随其後而出,說得很直白,然後語氣緩了一緩,繼續道:“其實我早已算不上你的敵人。至于畢業,最近我父親盯我盯得緊,這點風吹草動他會不知?陳家在S市這幾十年,還不至于讓女兒一個大學畢業都畢不了。”

“馮糖,你不必這麽疾言厲色的威脅我。”陳韻最後總結道。

“……”馮糖沉默不語。

陳韻道:“其實你也知道他于我不過是昨日黃花,而他執着的究竟是我還是昔日裏那個青澀少年,這恐怕也是個問題。人總會慢慢長大,然後違背初心,但又自認不改初心,于是便會尋覓一個虛體來寄托吧。”

“你……變了挺多。”

“生過孩子,經歷過生死,可能又不一樣了吧。”

“你會離開S市嗎?”

“會”陳韻點點頭,“畢業後走。”

“希望你說到做到。”馮糖将茶杯往桌上一擱,震得水波蕩漾,起身而出。

陳韻看着對面的茶杯,無奈一笑,她何嘗沒聽出她威脅中的無力,只道命運可笑,一年前她讓她落荒而逃,一年後她受她之請托。

有時候,命運的輪轉,何須三十年。

于是兩年後,陳韻大學畢業,逃離S市的壓抑,來到了誰也不認識的香港。這一刻她是真正解脫了,發自內心輕松而愉悅地笑了。

香港是個開放的城市,也是個快節奏的城市。陳韻帶着孩子來到這,似乎并沒有引人注目,這點倒讓陳韻自在了不少。因為帶着孩子在身邊,她沒有選擇住宿舍,而是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一切跟大學一樣,輕車熟路。但是面對高額的房租和高成本的生活必需開支,她又立馬手頭窘狀畢現。她不是沒有積蓄,父親表示過願意繼續支持她讀書,而母親也把手裏的積蓄給了她,但父親的錢她不想再收了,母親的積蓄她也不想動,于是不得不在讀書之餘另尋兼職。

好在運氣不錯,經教授介紹在一家外資投行裏做項目助理,而她的頂頭上司正是老師的得意門生,也是她的直系師兄——魏書。

說到魏書,那個時候她剛來香港,就在四下尋覓兼職這事惹得老師注意。在了解實際情況後,老師欣然答應幫她留意合适的兼職。于是在一次直系師門的聚會上,老師介紹了魏書跟她認識,還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好好表現,弄得陳韻當下窘了個臉紅。

那是陳韻見魏書的第一面,漆黑嘈雜的包廂裏,紅黃白綠交錯的燈光下,周圍全是歌聲吆喝聲,而魏書閑閑地坐在她身邊,高大挺拔的身材被簡潔的西裝收斂得文質彬彬,加之一副無框的眼鏡倒更顯出商業精英的模樣。

這個男人有北方的大氣也有南方的精細,教授說他是北方人,大學便來到了香港,後又留學美國讀完了MBA和CAS,工作不久又被指派回到香港接手IPO項目,這樣走南闖北倒讓他談吐更加随和,消減了陳韻部分緊張。但他的衣着品味卻又透露出他為人處世中那份自持,無論是西裝領帶的搭配還是手表眼鏡的選擇都散發出一股恰到好處的熨帖。

随和,正直,包容,綽綽有餘的世家風範,是陳韻對他的第一印象。

之後陳韻簡單的做了個自我介紹,只說自己需要賺點外快,念念的事倒是沒提,這種事總不好逢人便說。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自以為是落落大方的模樣落在魏書眼裏卻還是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魏書一直是一副認真的模樣細心聽來,時不時地點點頭,還配合着提了幾個專業問題,陳韻都能回答上。見他點頭,陳韻心也下一松,他提得都是專業問題,要是問到個人問題她還真不好回答。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着這個男人似乎明白她有意規避的話題,連提問都透着細致入微的體貼,不着痕跡,有禮有據的談吐,盡顯方圓尺度。

于是簡單的幾分鐘後,便見他随意扯了張便簽紙寫下聯系方式遞給她,然後說道:“明天來報到吧。”

陳韻愣愣地接過,這就可以了?難道不需要再面試?聽說J行任何一個職位都是千軍萬馬裏選出來的,而且他只是随便給了自己一張随意的便簽就可以了?

魏書似乎明白了她眼底的疑問,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我這人不喜歡用名片,一般給的都是助理的,你要是覺得不合适,到時候我再給你安排一場面試吧。”

陳韻的心思一下子被他道破,窘迫地擺擺手:“不用了,不用了。”說完又反應過來這樣說好像也不合适。

魏書一笑,解圍道:“沒事,剛入職場都這樣,以後你就慢慢熟悉了,我入行時可比你還要糟糕呢。這樣吧,明天你來趟公司,就具體的工作安排和薪資問題我們再簽訂一份合約。”

陳韻這回心算是全放下來了,舒心一笑,真誠地點點頭。

于是第二天她穿着規矩的黑白套裝,懷揣着忐忑的心情進入了J行。可J行沒有給她緩沖的時間,快速辦完入職手續後,她就立即投入到了工作中。她現在的職位是項目助理,可項目那麽多,偏偏她要跟進的項目是魏書負責的案子。陳韻起初還以為他有意為之,可見識過他的工作強度和工作作風後就再也沒話說。強将手下無弱兵,魏書負責的都是動辄幾十億的大案子,手下能人不少,各個拎出來都是業界令人咋舌的。在這樣的精英配備下,每個人仍然跟上了發條似的,無論是腦子,眼睛,還是腳步都在高速運轉着,陳韻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這座城市的快。

魏書在工作上無疑是嚴苛的,短短一個小會議聽完各部門發言後,便做了決策部署,而陳韻在整個會議中只有不停記錄的份。

了解了他們的工作狀态後,陳韻所要做的工作就顯得尤為輕松了,在一個星期內拿出一家公司的項目建議書。考慮到她有課業在身,魏書允許她将如山的資料帶回家。即便工作相對他們已經輕松了不少,但對于初次上路的陳韻而言仍有些吃不消。

白天上課,晚上把念念哄睡着後便開始徹夜的閱讀分析材料。生活就在這種單調而匆忙的節奏中開始,又在一個個從黑夜到黎明的的交疊中流逝。偶爾停下腳步,駐足觀望,只能從孩子稚嫩的臉龐尋找他存在過的身影,或在深夜伏案累牍時面對電腦旁的白色相框,有時一眼便是黎明。

對于他的境況,她基本上都是從白述那兒得來的,但知之甚少。起初她還以為白述有意為之,後來她幾次威逼利誘,白述委實也說不出更多,告知她的已是他知道的全部。

他究竟在哪?過得好嗎?什麽時候回來?這些到不了的思念堆積成了草稿箱裏一封封沒有收件人的郵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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