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救還是不救,這是個問

在初雪落下之前,吳懿攜着一身雪意上了山。

北疆的冽冽寒風在他屬于書生的溫潤上結了霜,帶出一股淩厲的氣勢來。當他帶着習慣性的禮貌微笑立在門前默不作聲地打量她的時候,頂着那鋒銳的想要将她層層剖析的目光,楊湘瑤就知道,這是個聰明人。這是個上過戰場的、不那麽好接近的聰明人。

彼時楊湘瑤正和公孫冽一起鑽研如何保證聚靈符的長時間穩定運轉,而吳懿輕輕敲敲院子們,略施一禮,道聲:“打攪了。”

他望向公孫冽道:“道清,可否借一步說話?”

公孫冽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點點頭,随他出去了。

一月前一直在北方虎視眈眈祯國忽然向熙國開戰,所幸大熙北方軍士身經百戰,縱然今年來祯國日強,熙國漸弱,也抵擋住了敵人的攻勢。

只是祯國軍中有個術士,用熙國被俘士卒心頭熱血引戰場萬千亡魂煞氣怨氣,設下殺陣,那裏面陰風陣陣日月無光,凡入陣者,生還的寥寥無幾。

“軍情急報已在路上,事急從權,如今只有請你随我先去破陣,解了大軍燃眉之急。若等京師調令怕是來不及。”略微走遠幾步,吳懿便急忙對公孫冽說了詳情。

公孫冽聽了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你且待我去告知師妹一聲,随後便随我一起去見本師說知詳情,師父定然會放我前去的。”

公孫冽回到院中時,楊湘瑤正收起桌上的蓍草。

她方才蔔了一卦,大致了解了那人來這裏的原因。

“我和你一起去。”楊湘瑤站起來,撫平衣襟的褶皺,在他開口之前道。

公孫冽欲言又止的目光掃過她手中蓍草,微微颔首,轉身出去。

師父自不必說,玄清也時常隐隐透露出微妙的預見性。師徒三人中他已經習慣了有什麽事是只有他不知道的。

這小姑娘大概不知道方才她說話的時候表情有多凝重。十幾歲的小姑娘,天天垮起個臉不好。天意難測,知道太多也未必好。

也罷。如果師父不反對她入世,他自然也沒有理由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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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崇自然不會反對。

時候已到了。

他只是輕嘆一聲,揮手道:“去吧。”

反倒是楊湘瑤絮絮叨叨給他交代了一大堆符箓的設計進展和參考資料的位置。

“師姐怎麽交代那麽多事情呀?”送他們出去的時候随侍在羅崇身邊的小道童玩笑般地抱怨道,“弄得我們險些兒沒記全呢!又不是不回來了。”

楊湘瑤笑笑:“萬一我們覺得還是外面不錯,真就不回來了呢?”

小道童撅起嘴巴,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道:“師姐一天天的,就知道唬我們!此去北疆又不遠,便是有事耽擱,左右也不過像尋常時師兄去一趟,一兩個月罷了。哪有出了門就不回家的呀?”

楊湘瑤擡起手去在他頭上輕輕拍了拍,不置可否。

她和公孫冽兩人都沒有多少東西要收拾,背上刀劍——刀是來的時候從家裏帶的,劍又是去羅崇那一堆擺的亂七八糟的收藏裏面随緣抓的,暫且還不知道有什麽玄機——打包兩件衣服和一點兒工具,也就沒別的了。

吳懿候在山門下,見楊湘瑤跟着過來,暗自皺眉。

這個姑娘他不認得,更不知底細,也不知跟來所為何事,是完全的未知數。他向來不喜計劃外的東西,那意味着不可控,而在戰場上不可控有時是致命的。

他不動聲色地去瞧公孫冽。

公孫冽很順暢地接收到了老友給出的信號,向前一步道:“既要同行,我便介紹一下吧。玄清,他是北疆駐軍的軍師吳懿。往年我每年下山,便是去拜訪他。”

“原來如此。”她就說公孫冽怎麽每年都跑老遠探望至交好友,原來就是眼前這位。

“久仰了。”楊湘瑤行了一禮。這話她可是出自真心。作為一個老智性戀人,她在看書的時候就挺喜歡這位軍師。

沒想到長得也很好看嘛!

楊湘瑤在心裏默默給他加了一點印象分。

……可惜帥哥從頭到腳都隐約透露着“我不認識你我不相信你你最好別耍花樣”的氣息。

“我師妹,楊玄清。各樣本領并不在我之下,師父叫她跟來協助我處理此事。”公孫冽笑道,“晦之,雖然你們未曾謀面,不過你卻見過她的父兄啊。”

“父兄?”吳懿的目光輕飄飄拂過她身後刀劍,道,“莫不是楊家的小小姐?”

“不錯。”公孫冽撫掌笑道。

吳懿了然:“若是楊家的姑娘,倒也不稀奇了。”

楊家是熙國開國元勳,每一代都戰功赫赫。每個楊家人仿佛生來便是要上戰場的,沙場上的金戈鐵馬流淌在他們的血液裏,甚至無關性別。

女子想上戰場本是極為少見的,不過若這位女子是楊家的姑娘,便是司空見慣的事。

楊家人也很明事理,不掌兵權,但逢召必出,絕無退縮之理。如此既可不招致君王忌憚,又不負一腔報國之志。

既然她是楊家的姑娘,也就可以信任了。

楊湘瑤只覺得隐隐萦繞在吳懿身周的防備霎時消散了。

她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不是,什麽叫“倒也不奇怪了”?您究竟明白了什麽?

三人邊說邊行,去馬廄取了馬匹,翻身上馬,一齊向北行去。

左右路上也沒什麽事,吳懿就用這段時間給他們講了講前線目前掌握的情報。

不過作為看過劇本的人,楊湘瑤知道的比他詳細多了。

這次戰争祯國蓄謀已久。祯國早就派出細作,去邊境上的州府裏收買一些早對熙國有不滿之心的豪紳、官員,許給他們高官厚祿,将他們轉為內應。又早早備下糧草,操練兵馬,眼下經過一個秋天,戰馬個個膘肥體壯,士卒操練日久,正好厮殺。這便挑了一日突襲,有內應相助,糧草充足,于是攻城掠地勢如破竹。

熙國這邊,寒冬已至,北疆駐軍甚至都沒能領全過冬的補給。

聽到此處,公孫冽冷笑道:“這麽多年,他們克扣的糧饷還少麽?”

雖然祯國進攻也有些征兆,可條件受限,不得已還是放棄了兩府一縣,堪堪把敵軍擋在鄲州之外。那是阻擋祯國南下的最為險要的關隘。鄲州一失,自雲州向北都會落入敵國之手,京都也再無天險阻擋,岌岌可危。

原本也算勢均力敵,将士們也都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打算,可祯國的術士來設了陣之後便落了下風,士氣逐漸低迷。

北軍個個都是骁勇善戰的漢子,可哪個懂這等法術?

“若要報到京中等國師派人前來少不了又是許久的耽擱,可如今哪裏耽擱得起。再拖下去,只怕城破。”吳懿嘆道,“道清,這話也只有此事此地能與你說,聽了便也忘了,回到軍中莫要再提。”

楊湘瑤道:“難怪吳軍師會來這裏了。一來确實很近,二來本朝法令向來難責方外之人。更兼我等來去随心,其中大可做文章。”

“不錯。”吳懿道。

談話間三人已漸漸行至雲州城外。一場雪将落未落,厚重的雲層将天空壓低、壓低,直到人們的頭頂,叫人無從喘息。道路兩旁衰草連天,枯死的樹木光禿禿的枝幹上零星栖息了幾只寒鴉,樹下依靠着風塵仆仆面色肌黃的流民。現在雲州易出難進,他們全被攔在了外面。

見到騎在馬上衣着整潔的三人,有膽子大的攔在路當中,逼得他們不得不勒馬。

那頭發蓬亂滿身塵土的男人撲通一聲跪下,哀求道:“道長,道長!俺們一家子幾天沒有飯吃了,俺娃兒他還小,經不起餓呀!求求幾位道長,施舍些吃食與我們。”

他的妻子随着他一道跪下,抱緊懷中只能依靠睡眠來抵擋饑餓的孩子,低着頭簌簌地落下淚來。

吳懿的拇指摩挲着缰繩,不發一眼,将頭轉去看那兩位真正的“道長”。

公孫冽會意,道:“玄清?”

俨然是要她拿主意的模樣。

楊湘瑤沉默着用餘光觀察四周。

原本倒卧在草地上的、抱臂垂頭靠在樹幹上的流民都悄悄擡起了頭,關注着道路當中的風吹草動,眼中閃動着餓狼一般的青光。

只怕若是真給了吃食,今天這一家人和他們都難脫身了。

唉。

楊湘瑤閉目默嘆。

“讓開。”她冷漠開口。

吳懿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道長,我們……”地上跪着的男人還想接着哀求,楊湘瑤已對着他揚起了馬蹄,他趕忙帶着妻子連滾帶爬地讓到一旁。

“走吧。”她招呼道。

三人重新上路,一時無話。

吳懿忽然問道:“為何不救?”

楊湘瑤自嘲一笑,道:“我倒是想。”

吳懿點點頭,不再追問,他擡頭看看天色,道:“看來這場雪是終于要下了。現在也不早了。我記得前方不遠有一處驿所,腳程快些,今天去那裏歇了吧。”

那處驿所不大,卻很空曠。畢竟這時節北方的富人們早就躲了個幹淨,而窮人是絕對住不起驿館的。會往北方跑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他們掀開簾子踏進去的時候,零星的幾個住客整沉默地吃着晚飯,掌櫃的拎着一壺酒自斟自飲。店小二暫時無事可做,靠在牆上打盹。

他被門簾互相擊打的響動驚醒,揉揉眼睛,打起精神上前招呼。

“喲,客官,您又來啦!”他認出了吳懿,“您這次是要打尖兒還是要住店兒啊?這天看着就要下雪了,不如就在這住了吧?錯過了小店前邊兒可就沒有宿頭啦。”

“兩間房,做些菜送上來。”吳懿将幾個銅板撂在櫃臺上,打斷了小二的滔滔不絕。

“好嘞,兩間房——”小二高聲招呼道。眼下這店裏只得他一個夥計,也是不知招呼給誰聽。

進房間安置好了行囊,楊湘瑤從窗口瞥見外邊已經飄起了雪花。

很快這片片雪花就化作了鵝毛大雪,在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将地上的塵土與枯枝敗葉一道遮了個幹淨。

她又想起那些饑腸辘辘的流民來。

他們能在夜幕完全降臨前找到栖身之所嗎?

沒人知道。

不過明天這個問題就不再重要了。

到明天早上,大雪會掩埋一切。

當今夜的幸存者睜開眼睛,便又是一個銀裝素裹的清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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