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只有神不存在的世界

楊湘瑤的眼眸倏然閃過一絲碧綠的色澤。

吳懿移開視線,翻翻手裏一大摞的課本,沒有說話。

他點點頭,就算是聽進了她的話。

天機嗎……從左到右,他手指撫過書本上簡化的漢字,暗自沉吟。

她确實很懂得利用自身的優勢,“天機”兩個字說出口,任何人都不會再追問下去的,何況自古以來修士們就擁有着驚世核俗的特權,她就是說這些都是自己夢裏想的,估計也沒人會覺得奇怪。

這些書籍遣詞造句都不似本朝風格,書上的字體、插圖也更像是印刷品,這許多成體系的知識也并非可以憑一人之力編撰成書的。

還有……陌生的國家名稱和形似波斯人的姓名格式,還有字裏行間透露出的不限男女、根據年齡劃分學習階段并在不同階段的結尾舉行考試的教育體制,種種跡象都表明某一處有一個國家,它與其它國家有深刻的交流,能夠知曉其它與它相似的國家的在現在看來不可思議的研究成果,并且似乎每個孩子都必須從小學習這些知識。

那麽這樣的國家既然存在于世,它又是出于什麽原因沒有進行擴張,甚至根本不為世人所知?他們所使用的文字又是為何與先行的漢字如此相像,僅僅是考慮到書寫和辨認的便捷程度做了簡化?

這樣的國家真的存在嗎?又或者是三千世界中的其他世界應有的樣子,還是它存在于她所見的未來?她究竟是如何看見,又為何要将這些知識帶進現世?

或許這才是她真正不願洩露的天機。

楊湘瑤已經出去了,公孫冽見他若有所思,神定氣閑地道:“晦之,現拖進紅塵,在你可想知道我這師妹的來歷?”

最初他們跟着他離開三清山前來的那個夜晚,公孫冽就問過吳懿這樣的問題,當時他回答“不想”。就算她除了楊家小小姐之外還有什麽別的身份,只要她值得信任,能解北軍之圍即可,別的他都不關心。

看過這些書籍之後,他才發現她的知識儲備、語言習慣、行為方式總是不經意間透露出那個國家的影子,它在潛移默化中對她産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如果說從前他并不關心,那麽現在他确實非常好奇這些問題背後的答案了。

“她的來歷我也并不完全清楚,僅僅是聽師父說過一些罷了。他老人家說,玄清是天星照命,上應天府……”等不到吳懿的回答,公孫冽自顧自地說起來。

“不必了。”吳懿淡淡打斷他。

她站在他們這邊,并且願意分享她所擁有的知識,旁的她既然不說,那麽他便不多問。是尊重,也是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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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冽幾乎微笑起來:“晦之,你可是難得不去探究未知問題的答案。”

他向來是很能維持道者風範的,展現出高坐雲端、洞悉萬物的通明——在沒有楊湘瑤在場的時候。

“你的故事倒是依舊老套得過分。”吳懿回望過去,譏道。

聽起來不過是常見的仙人轉世下凡歷劫的故事。他感到諷刺。如果她是神,那麽難道神也并非全知全能,也需要學習,也需要通過考試和——他對這個制度很感興趣——選舉來确定自己的地位?

那與人、與人世又有什麽區別?

這些書本上的字句如同利刃,将人們認為神所擁有的那些從他們的身上一點點剔除了個幹淨。

神真的存在嗎?

他最終還是向楊湘瑤提出了這個問題。

楊湘瑤聞言立即笑開了。

不論過去過久,吳懿都一直記得那天晚上她的笑容,不屑的、輕蔑的笑,融合着身為人類的驕傲。

清冷的月光灑落,沐浴着光輝的,與神明最為相像的少女微笑着在他面前殺死了神。

“不,”她說,“我不這麽認為。即便真的存在,也一定沒有人們普遍認為的那樣強大。”

“我向來是不相信神的,從前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

“可是世上确實存在妖魔。”吳懿道。

“是啊,世上存在妖魔,也存在法術。可法術不是人們觸不可及的東西,越是學習我越是發現,雖然産生的原理暫時不得而知,但靈力的确不過是世間自然存在的一種能量,它并不比熱與光更加神秘。我們學習如何利用它、轉化它,正如同你們學習如何将書本上的知識化為己用,這是成體系的知識,只要加以訓練,人人都可以掌握。正如同所有的技藝一樣,天賦在其中起到作用,但并非決定性的。”

“所謂妖魔鬼怪,也即是在這種能量的影響之下誕生的一種生物。它們是可以消滅的,不會受到主觀意識影響的,不論你是否意識到它們,它們都會在那裏。不是說你認為它不存在,然後你面前的鬼怪就會消失。它們是唯物的,這個世界都是唯物的。”

她的手心倏然竄起一簇火苗,在寒風中搖擺着,不肯熄滅,固執地照亮小小的一片天地。

“起初人們認為火焰是神靈的威能,後來燧人氏鑽木取火,人們從神的手中奪過了神的權柄。從那時起神的威信就被撼動了。”

“那些書你看到哪裏了?”她問,“陽光是遙遠恒星上産生的輻射,閃電是正負電荷的相互吸引,雨水是水蒸氣遇冷液化,生命來自于地球上億萬年的漫長進化,天圓地方不過是個笑話,地球之外是廣袤的宇宙……”

吳懿沉默着。他讀到了這些淺顯的理論,也明白了這些都是自然運行的現象,與神毫無關聯。

他并不是某個宗教的信徒,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參拜神佛的次數屈指可數,但這并不妨礙他感到怪異。

仿佛他翻動的書頁都化作了一柄柄尖刀,從神靈的身上剜下一塊塊血肉,将它們殺死。

“這樣的世界是不會存在神的。即便有符合類似描述的生物,他們也是人,只不過是更加強大的人罷了。所謂‘天道’也不會超脫于自然規則,它的運行原理也必然可以尋到相應的物理規則來解釋。”

“不是我們殺死了神。晦之,是蒙昧時期的人創造了神。它們承載了人類最初的恐懼與敬畏。現在這些情緒回到了最該擁有它們的事物身上——自然。于是神的使命便結束了,它們合該死去。”她合攏手掌,跳動着的火苗在她的掌心熄滅。

她的眼中似乎還留存着火焰的殘影,仍舊在黑夜裏躍動着。

“你為什麽忽然來問我這個問題呢?是不是師兄和你說了什麽?”她了然道,“是那個‘上應天星’的故事嗎?”

“是的。”吳懿答道,“不過我沒有聽完。你說那是天機。”

他承認之後,又忙補充了一句,似在澄清自己并沒有蓄意刺探她的秘密。

“沒關系,有什麽問題,你都可以直接問我。只要可以說的,我都會說的。”楊湘瑤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其實這世上修士每天做出的預言千千萬萬,照理說天機不可洩露,為什麽他們都沒有事呢?”

“真正能被稱作‘天機’的預言只有一種,在不該浮出水面的時代為人所知就會擾亂世界正常發展的,無論如何都不會産生改變的,這些所謂‘天機’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一般我們叫它——”

“命運?”吳懿接道。

“天啊——我不喜歡宿命論,換個說法。”楊湘瑤搖頭,糾正道,“現實。唯有提前告知人們現實是不被允許的。”

現實。不會因為人的主觀意志改變,在或近或遠的未來一定會發生,并被人們了解到的現實。

那些屬于未來的思想、科技,若是被提前帶入現實,若是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會對發展尚未完善的世界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她方才的一番話,即便是最瘋瘋癫癫不拘一格的道人聽了也要道一聲“瘋子”。數千年來無人敢于挑戰的神的權威,在她眼中不過是愚昧年代的傳說。那些蘊含着世界運行之理的理論,在現在的人看來無異于癡人說夢。

可吳懿明白她說的都是對的。

以數字、邏輯、大量的計算、試驗、與證明構築起的科學遠比用恐懼與缥缈的希望聯系起來的宗教更能讓人信服。

她在他的面前推開了一扇門,在這個長夜将盡的時代提前偷來了未來的文明的火種。

“你就這麽相信我嗎?”吳懿感到嗓子異常幹澀,以至于發出的聲音有些嘶啞。他感到內心被一種巨大而複雜的情感充斥着,但他無法辨明。

人都是有欲望的,知曉原理後重現現象于他而言并非難事。若他心懷貪念,以此假作神明又該如何?稍有不慎,這火種便會化作燎原之火,焚毀此世。

與公孫冽不同,她與他不過數月相處,怎樣的信任使得她放心地把這樣的火種交給他?

“當然,你不能到處亂說,些小的變動世界會自行調整,無須擔心。否則我不會把圖紙拿出來交給你們。這些只不過是工具罷了……何時運用,如何運用,運用到何種程度則全在你自己。”

她可是看過了全部劇情,包括每個人的心理活動,可以說是除了他們本人之外最了解他們的人。她很清楚吳懿的性格,冷靜、理性,不會沖動行事。何況很多設想的實現都需要社會環境和整體技術水平作支撐,現實是即便擁有成熟的理論,也無法複現超越當前時代太多的技術。

所以她放心地與他分享這些知識,就像種下一粒種子。她期待着最終他能夠取得怎樣的果實。

過分的行為會受到懲罰,而小小的逾越是被世界允許的。

楊湘瑤心态輕松地送出一個wink,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道:“我當然放心啦。”

是全然的信任。

不自覺緊張等待着回應的吳懿放松下來,後知後覺地發現心髒在胸腔內不同尋常地快速跳動着,他驟然握緊藏在袖中的手,試圖平複加速的心跳。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眸中掀起驚濤駭浪。

楊湘瑤對一切毫無所覺,她雙掌合十,在胸前輕快相擊,雀躍道:“那麽——歡迎你進入只有神不存在的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很中二,我喜歡。

你看這個男人他在自我攻略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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