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釵

楊湘瑤走出莊府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一輪紅日只剩得半點兒餘晖,堪堪懸在天邊,把那天地交界之處燒出絢爛熱烈的紅,一切景物都籠上了昏黃的色澤,把街邊枯木的影子拉得宛如瘦長的鬼影。

馬車已經等候在門外了。

她掀開馬車的簾子,正欲扶着門框上去,一只白淨修長的手接過她來,略一使力,拉着她進到了馬車裏。

那只手的指節上生着幾處常年寫字帶來的痕跡,掌心有些習劍留下的薄繭,已經快要消去了。

“你怎麽在等我啊?”楊湘瑤道了謝,在他對面坐下來。

吳懿笑道:“我不等你,誰等你呢?我已叫關小姐她們先回去了。”

他輕輕敲敲廂壁,馬車緩緩運行起來。

趕車的小厮在外邊凝神聽着,聽見身後車廂裏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很快就被馬蹄踢踏的響聲蓋過了。

“何必坐得那麽遠呢?你我不是早就……”吳懿的聲音傳來,與逐漸蔓延開來的月色一般輕柔,隐隐綽綽聽不真切,“你今日出門頗早,怎生打扮我還未見過。瑤瑤,來,與我瞧瞧。”

“哎呀……”女孩的聲音有些羞怯,似是在黏黏糊糊地推拒着。

小厮坐在車前,腦海中不由得編織出了一段有情人相處時溫情脈脈的畫面來。

青年的手沿着少女的面頰撫上鬓角,在她烏黑的發絲間流連,又攀上斜斜插在發髻上的金釵——那是他親自送給她的。一只蝴蝶振翅欲飛,襯出少女嬌靥如花。面對戀人溫柔而又熱切的目光,少女面頰泛上緋紅,水汪汪的眼睛撲閃着,羞怯地別開了臉。

吳軍師和楊小姐的感情可真好啊——小厮完全被自己的想象力折服,不禁感嘆道。

事實上——

吳懿挪到楊湘瑤身邊來,嘴角微勾,醞釀出情緒,靠在一側廂壁上,聲音溫柔得有些惡心。

楊湘瑤把頭悶在另一邊,肩膀抽動着,努力壓抑自己笑場的沖動,窮盡畢生所學嬌嗔道:“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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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拿出随身帶着的空白的符紙,照舊咬了指尖,飛快地畫完遞了過去。

吳懿聽着,忍不住抱臂抖了三抖,又抽出一只手來接她遞來的符紙,遞去一個不贊同的眼神,壓低聲音道:“叫你不要用血畫。”

他的手指觸及紙面的瞬間,淺淡的金光亮起,楊湘瑤滿不在乎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哎呀事急從權啦,這裏有沒有筆給我。”

“我不是要說這個——好惡心啊你,你從溫柔到油膩只有只有一線之隔了你知不知道?”她緊接着抱怨道。

吳懿回到:“彼此彼此。”

他再度開口,聲音仍舊柔和,連帶着表情也愈加軟化了。他朝她微笑,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贊許來:“這支金釵很适合你,今天很漂亮。”

“哈哈,他又不會一直聽。差不多得了呗。”楊湘瑤面部表情扭曲起來,不禁捂住了臉,向他傳遞着不滿。

“我說真的,很好看。”吳懿仍舊帶着些微笑意的話語通過散發金光的符文傳過來。

“……你還上瘾了?”楊湘瑤無語,“你再說一句我現在跳車。”

吳懿一時間沒有收住,多調笑了兩句,聽她這般說,便知真是要惱了。把人惹惱可不是他的本意,于是立即住了口。

“回去你叫人把那支釵子也上個賬,”沉默片刻,楊湘瑤又道,“別那種表情,我叫人去賣的。”

“可是……”吳懿困惑。

“所以我說賣掉也沒事啊……”楊湘瑤含含糊糊地抱怨,湊得近了些,把頭低下去道,“你仔細看看。”

這……

吳懿苦笑。

雪白的脖頸就在他眼前,頭發上抹的香油的氣味絲絲縷縷地鑽入鼻腔。

這叫他要怎樣看?

該說她心真的很大嗎?

他無奈,只得盡力屏住呼吸,湊得更近些,叫視野被夜色中也仍舊奪目的金釵占據。

仔細觀察之下,确實感到這支與曾經見到的樣子似乎有些不同。

“似乎是……不大一樣?”究竟何處不同,他也說不上來。

兩人的距離是在是有些過于近了,言語間吐出的氣息貼着她的耳廓掠過,束不上去的細碎發絲随之舞動,拂得耳朵有些癢。

楊湘瑤輕輕推推吳懿的肩。

吳懿也察覺到不妥,驚醒一般退讓開,又靠回自己那側的車廂壁去。

她得以直起身來,略微揉了兩下左側的耳朵。那癢意消退了些,她輕輕甩甩頭發,得意地想他眨眨眼:“直男果真分不清首飾的樣式。京城裏那家首飾鋪子我很熟,他送來的那支正巧與我有的相似。我便幹脆叫人跟那一批貨一起出手了。”

吳懿目光閃動,還想問些什麽。

“我是不怎麽戴。但我不能沒有啊。都是我娘給我買的。再說,那種人送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收。”楊湘瑤回道,“偏偏差那一支不行,拖到現在再出手也不行,那不就說明我們是故意在騙他了嗎?反倒理虧了。收受賄賂這事兒說大不大,畢竟大家都在幹,但是說小也不小——不過莊鈞是沒機會那這個做文章了。”

“總不能叫你墊這份錢吧?”楊湘瑤挑眉。

“那……”

“之前沒告訴你,主要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分不清……”楊湘瑤承認自己的壞心思。

吳懿從頭到尾沒能問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就已經把他想問的全都解釋完了。他只能無奈地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了解了一切。

他本來的确是準備自己墊上這份錢的。

篤、篤、篤。

小厮停了車,在外頭小心翼翼地敲車廂的木板:“吳軍師,楊小姐,到了。”

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口,再往前就不是他能進得去的地方了。

楊湘瑤抽回手,指尖夾着符紙一抖,那張紙便在粼粼的金光中燃盡了,半點灰燼也沒有剩下。

等她處理完一切,吳懿掀開簾子,先下了車,随後站在門邊為楊湘瑤支着簾子,扶着她的小臂,把她帶了下來。

楊湘瑤站定後回過身來,從袖子裏摸出一粒碎銀,放在他手心,微笑道:“麻煩小哥了。承蒙不棄,将這點銀子去打些酒喝吧。”

那小厮在莊家慣被呼來喝去的,冷不防被這溫婉的笑意閃了眼睛,握着銀子呆呆地應道:“好,好……多謝楊小姐!”

只見吳懿似有些不滿地瞥他一眼,朝他點點頭,牽過楊湘瑤的手,道:“走吧。”

小厮呆愣愣地行了禮往回走,半晌回過神來,想起吳懿最後剜他的眼神,忽然覺得這錠銀子燙手的很。

“哎行了行了。”見小厮回去了,楊湘瑤忙不疊把手從吳懿掌心裏掙出來。

她望了望天,天上只孤零零的一輪殘月,絨布般深沉的夜幕上零星地綴着幾顆星子。

營中早已點起了燈。

她不禁惋惜道:“本來多好的一天,偏生浪費在這種無聊事情上。”

吳懿松開了手,又回到合乎禮節到距離上。

他知曉楊湘瑤只是自己抱怨一番,于是并不搭腔。

“說起來,雖然我完全能夠理解,但是還是覺得你在占我便宜。”她抱臂,右手成拳抵着下巴,沉吟道。

“……”吳懿沉默。

作為“戀人”,他留下等她一起走是必須,但馬車上最初的一番話卻是可有可無。他堅持在小厮面前也演上一場,雖說也有力求盡善盡美的目的在,更多的卻只是為了逗弄她一下,滿足一點私心。

共事數月,他對她單純的欣賞之意已經逐漸跑了偏,她的學識、心性、以及與他日漸增長的默契,對他而言實在是有着無與倫比的吸引力。

奈何這姑娘說起來頭頭是道什麽都懂,用到她自己身上卻是個八風吹不動的性子。不管怎麽明示暗示,就算他湊到她耳邊去,她也還是那他當兄弟看。她發表的類似言論實在是太多了。

吳懿不知怎麽回答是好,便聽楊湘瑤半是埋怨辦事玩笑地道:“不說話可不行。我可是女孩子,很吃虧耶。我覺得你得補償我。”

吳懿一顆心略微提了起來,生怕她提出什麽離譜的要求。

他可不想像那些和她打賭輸了的人一樣被迫當着大家的面唱歌。

“想要什麽?”他問。刻意把範圍引向物品,想着避免英名毀于一旦的同時順勢送她一件東西。

“哦——?”楊湘瑤拖長了聲音饒有興致地看他一眼,仿佛在宣告自己已經明了了他的目的。

吳懿頂着這目光,面不改色。

她沒想到吳懿是真的打算給補償,臨時想了想,發現想不出什麽想要的,便随便指了一樣事物:“隔壁源北縣城西那家粘豆包挺好吃。”

“好。”吳懿記下了,打算明天就叫人去給她買,“還有嗎?”

楊湘瑤挑眉,玩笑道:“老板挺大氣啊——沒啦!是那種貪得無厭的人嗎?啊?”

吳懿無奈道:“你就這麽點追求嗎?”

他還以為她打算仔細考慮,然後順便宰他一筆。畢竟“白嫖的東西不要是傻子”——這可是她自己說的。

不問萬事皆休,這一問楊湘瑤就來了勁了。

她面露難色,猶豫道:“其實……我有個問題有點好奇。”

吳懿暗道不妙。

“你唱歌真的不好聽嗎?”她問。

果然。

吳懿面色微變,不去理她,頭也不回地獨自向前邁去。

這便與回答無異了。

“噗。”身後人憋不住,驀地笑開了。

吳懿也不惱,他搖搖頭,任由楊湘瑤去笑,自己也被這笑聲漸漸感染,情不自禁地彎了眼睛。

他微笑着擡起頭來,仰望那輪無言的月。

月亮的左上角有一塊小小的缺口,灑落的清輝則半分不減。

今夜月色雖不是極好,卻也上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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