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說話的藝術

來人不知從哪裏冒出,戴着一只面具,猛虎的森森獠牙下露出了下半張臉,整個人裹在漆黑的披風裏。他将人攔下後沉默着收回拂塵,從面具的虎眼中射出他如蛇般陰冷的目光。

街上游人如織的歡聲笑語似乎都向後遠遠退去,漸漸被拉扯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響,星光、燈光一齊暗淡下來,只勉強辨得清對面的人影。

風,乍起。

寂靜無聲間,只聞梅花墜入塵土時一瞬的悲鳴。

盡管男人不發一言,卻也可知來者不善。

人,未曾謀面,而這氣息,卻是楊湘瑤極為熟悉的。

“是你?”她打破沉默。

“是我。”男人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在他喉嚨深處似乎還壓抑着蛇類吐信一般的嘶嘶聲。

“你竟然真的來了。”楊湘瑤感嘆道。

誰能想到,祯國國師宇文肅竟趁着上元節孤身潛入呢?

“你早知道我要來?”宇文肅玩味道。

“我知道即便你今天不來,也總有一天要來的。”楊湘瑤淡淡道。

他被阻隔了一切窺探渠道之後,會追着她的靈力找來也是可以想見的事。

“那麽,你是來做什麽的?”她不想再這樣和他打啞謎,直截了當地問道。

宇文肅啞聲笑起來:“呵呵,只是想與楊賢侄聊聊罷了。我已訂好了座,不知賢侄可願賞光?”

“不過,無關的人……就不要帶上了吧。”他淡漠地掃過吳懿,輕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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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在看腳邊爬過的微不足道的蝼蟻。

惡意在言語裏糾結成密密匝匝的網,張開至極致,想要将人一口吞噬。

這些吳懿都無法看見,他只感到森冷的寒意在脊背上蔓延,令他的呼吸都要凝滞。

冰涼的指尖輕輕地搭上他的手腕,寒意消弭于無形,楊湘瑤的聲音透過隐秘的波動清晰傳來:“你先別動,別說話,跟着我。”

“那可不行。”她無知無覺般朝宇文肅笑道,“你若不叫他去,我便也不去了。”

宇文肅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再阻止,一甩拂塵,側身引道:“如此——請吧!”

他并非忽然現身,而是現在才找到時機将他們二人拖入這個暫時的結界裏。

結界中步步殺機,唯有他所走的一條路能供人安全無虞地通過。

他走得并不快,但每步邁出,看起來都極遠,幾步間便已身處長街盡頭。

楊湘瑤卻并不着急,她搭着吳懿,領他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定要等到吳懿踏上了她前一步的足印,才肯邁出下一步。

宇文肅冷眼瞧着,嘲諷道:“原來這位公子竟不良于行?需要賢侄這般牽着才能走?”

楊湘瑤随意道:“有時候人是會希望腳下的路長一些的,不過我想先生可能不明白吧。”

宇文肅冷哼一聲,等他們走到面前來,才再度邁步。

“先生好闊氣。”甫一入座,楊湘瑤便道。

源北最好的酒樓二樓視野絕佳的雅間,從窗口可以看到樓下夜景。

出了他的結界才感到重返人間,喧鬧的人聲和明亮的燈火從樓底下抵擋不住地翻上來。

在這十五的日子訂這麽一間包廂,看來他闊綽得很。

只是楊湘瑤用來虛情假意唇槍舌劍有些可惜。

宇文肅勾勾嘴角,并沒笑出聲,親自給他們倒了茶:“二位,請。”

楊湘瑤微微傾過茶盞看了看,推開到一旁:“我不喝這個。他也不喝。”

她的手指仍舊搭在吳懿腕間,借由他手腕的熱量,已經捂熱了。

吳懿遵照着她的叮囑,沒有去碰茶盞。

“呵呵,二位喝不慣這般粗茶也是情有可原。”宇文肅道,“那某便直入正題了。”

“賢侄覺得,北軍實力如何?”

“訓練有素,骁勇善戰。”詳細的怎麽可能告訴你。

“待遇如何?”宇文肅追問。

“便如其餘邊軍一般。”楊湘瑤答道。

“賢侄,其餘邊軍可不會有這麽多眼線哪!”

“先生想來是多慮了,”楊湘瑤搖搖頭,“軍中将士相處和睦,與附近州縣更是文武相攜,何來眼線一說?”

“哦——?”宇文肅拖長了聲音,玩味道,“賢侄是真不知,還是假作不知?”

楊湘瑤道:“烏有之事,怎叫我知?”

“可我聽聞,某些新來的縣令和武将,可是主和不主戰的。入冬前軍饷也曾有所拖欠。吳軍師,”宇文肅轉向吳懿,“你在北疆數載,可曾有怨?”

“主戰主和,皆是為國效力。”吳懿緩緩道,“今上聖明,治下乃太平盛世,我等不過為陛下分憂,安敢有怨?”

“他來策反,就這個水平?”吳懿好笑地在心裏問楊湘瑤。

“沒有辦法,可能是脫離社會太久了,說話的藝術都忘光了吧。”楊湘瑤猜測道。

宇文肅忽而仰天大笑起來:“好,好一個安敢有怨。莫不是有怨不敢言?”

他複又道:“既然如此,某便直言。”

他早就不耐煩對話,想要直入正題。過去這麽多年他何曾靠嘴皮子說服過人?不願合作的,打死便是了。奈何面前的人不僅打不死,還有可能反咬一口,派手下來只能是白白為她送上功勳,他只能使些法子,自己潛入。

“某所求者,不過貴國一地之物,其餘皆不在眼內。二位皆有大才,留于此處也只能是埋沒了,不若與某合作,自可以施展抱負。貴國國君已數代當不起’聖明‘之詞,我祯國國主雖不甚成材,卻可堪大任,二位何不棄暗投明,換個錦繡前程?”宇文肅循循善誘道。

楊湘瑤與吳懿對視一眼:就這?說話的藝術呢?說得不僅沒有道理,而且一點煽動力也沒有啊。她期待中慷慨激昂的演說呢?這就沒了?

二人沉默片刻,吳懿冷笑道:“先生一番’好意‘,可惜小生不能領情了。”

宇文肅緩緩點頭,看着楊湘瑤道:“吳軍師拒絕了,實在可惜,賢侄意下如何?”

楊湘瑤扶着額頭,狀似苦惱地道:“還真有點難以決定啊……”

“這有何難?”宇文肅嘶啞地笑道,“賢侄其實拘泥于禮教之人?眼下這是唯一明路。賢侄若有意,現在便殺了這人,随某離開。”

這麽急着要投名狀,你是來策反呢還是拉人上梁山?

“不急,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楊湘瑤嚴肅道,“幫你達成目的之後,你願意舍棄封建皇權帶來的一切,奔赴共和嗎?”

宇文肅一怔。

“看來是不行了。”楊湘瑤遺憾不已,“那麽我只能拒絕了。”

“我觀先生印堂發黑唇色青紫,恐怕命不久矣,不過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她橫掌在脖子前面比劃兩下,“先生還是先去治治嗓子,你聽起來就像一條蛇在與我說話。”

“再會,希望下次你是個人,而不是一只死老鼠。”楊湘瑤右手呈槍形,輕輕發出一聲爆破的氣音,“砰。”

宇文肅的額頭上出現了一個空洞,身形就像被戳漏了氣的氣球一樣癟下去,最後留在地上的只有一只內裏經被全部掏空,只剩下一層皮的死老鼠。

楊湘瑤把茶盞和茶壺裏的茶全都潑掉,茶水落在地上化作陣陣青色的煙霧,風一吹就消散了。

她看着那只死狀奇詭的老鼠,喃喃道:“我覺得,或許他真的是蛇……”

“宇文肅?”吳懿問道。

“嗯。我見過蛇妖吃掉的老鼠的樣子——它們是不要毛皮的。”楊湘瑤蹲下來,用手戳了戳那張老鼠皮,把它翻過來。

“真的很像。”她凝重道,“之前從沒有人懷疑過他不是人,只知道他一夜之間忽然出現,然後力壓前一代國師,坐上了國師之位,直到如今。晦之,你說會不會其實他真的──”

門被砰地推開,外面一群衙役呼啦啦地沖進來。

要不是嘴裏沒喊着什麽”臣等救駕來遲”,楊湘瑤都要以為旁邊這個人手握她不知道的其他劇本了。

“別找啦——”楊湘瑤站起來,雙手抄在袖子裏像遛彎大爺一樣地道,“早跑了,攔不住,現在估計都出境啦。”

源北縣的都頭低頭認錯的速度一流:“屬下來遲了,跑了要犯,請——”

“別請了,你早來也抓不到。”楊湘瑤擺擺手,“請你們幫個忙,到處去問問,誰家丢了雞,或者家裏突然出現死老鼠,然後把問到的情況來告訴我。行了,沒事了,大家夥兒該幹嘛幹嘛去。”

她把人都趕出去,推上門:“再見。”

“……我們不走嗎。”吳懿迷惑道。

“等一會兒走,把這裏處理一下。”她拿出空白的符紙,化出筆墨,畫好了兩張,點燃之後把灰撒到牆角。

吳懿問:“你什麽時候學會的?”他做了一個寫字的動作。

她終于不再用血畫符了,值得欣慰。

“回去的時候在書堆裏瞎翻撞見的,能化出自己見過并且知道作用和大致使用方法的東西,了解越詳細效果越接近。可惜是即抛型的,只能用一次。”楊湘瑤解釋道。

她在房間裏轉了一圈,确認沒有其他問題,又回到桌邊坐下。

“我們還有一個問題呢。”她撐着腦袋道,“趁現在沒人打擾,快點說說,你一直想講的到底是什麽?沒有下文,可難受了。”

“我……唉,”吳懿想了想,決定還是另找機會,“生辰快樂。”

他自暴自棄地拿出準備好的禮物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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