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再次遇貴人(下)
下午四點鐘以後,時疏時堵幾個回合,我和吉良的車終于停在了老娘皮任教的舞蹈學校外。
吉良先我一步往前走,回頭見我恍兮惚兮磨磨蹭蹭,便問:“不一起進去嗎?”
“你先上去吧,随便找人問問王雪璟,若對方不識這個名字,你就問他這兒哪位舞蹈老師最一板一眼招人讨厭,那就沒跑了。”
“你這是近鄉情怯?別怯啊,随我進去吧。”吉良不懂我慌張什麽,還要啰嗦,還要多此一問。
“我憋着尿吶!”我往相反方向跑出幾步,又回頭沖他一揮手,“你去吧,成了以後我們就在這兒碰頭。”
待吉良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我在學校裏轉了轉。教學樓頂着一頭青瓦,牆面大多已經返堿,又頹又舊。這裏的樓面一半租給了一些不超過十個人的小公司,還殘留一半,維系着一所學校理應教書育人的體面。
籃球場也是半個,水泥地面,五米開外就是一個廁所。青春期的男孩們血熱,性急,為節省回到球場的時間,常常等不及要恣意拔屌尿在外頭,所以場上球手孜孜,球聲不倦,廁所門外尿漬厚積而臭氣薄發,遠遠地熏着人。
再老舊的學校也是學校,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粗坯、壞痞,但每當身在學校,就覺得自己總算來對了地方,全身的骨頭都舒服自在。
風和日麗,晴空無雲,一個孩子的響亮哭聲突然打破了校園裏的寂靜。
一小孩兒被一對男女一左一右地牽着,比我跟老娘皮學舞時年紀還小,一路咧嘴嚎啕:跳舞怎麽那麽苦啊?
“這不神經病嗎,讓孩子大天熱的在太陽底下壓腿,我要投訴她!女孩子要打小培養氣質,氣質好才能嫁得好,學跳舞也就為了這個,誰為了當藝術家啊!再說,她自己是藝術家嗎?她是藝術家,至于在這麽個小破學校裏當舞蹈老師嗎?”
另一邊的男人看似是小女孩的父親,長相儒雅,穿着體面,一直小聲地勸着自己老婆,這又不是家裏,你小點聲。
“呸,你為什麽總幫着外人吶!是那個老女人給臉不要臉,我都好話說盡了,她還是一轉身就把孩子攆大太陽底下去了,用得着嗎?犯得上嗎?!不跳了!跳什麽舞啊!”年輕女人猛拽了一把女孩兒的手,把那條蔥白似的小胳膊拽得直顫,“我們學鋼琴去!”
一家三口走遠了,仍然唧唧複唧唧,意思是咱只想買椟,你偏要送珠,神經病。
我猜吉良這會兒已經與老娘皮碰上面了,但又怕自己這時候出現得壞事兒,于是便循着輕微的樂聲找到舞蹈教室,也不知怎麽靈機一動,就手腳麻利地爬上了二樓。
這兒的舞蹈室也老了,跟藝術中心的比不了,地板不夠新,空間也不夠寬敞。我沒打算破窗而入,實則也不可能,只踩着空調支架,從窗口向裏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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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皮果然不在,可範小離卻在。頭發全部梳在腦後,綁成了個髻兒,臉上脂粉未施,只是汗水在額前沾上了幾绺碎發,倒比唐女的花钿還好看。範小離還是那個範小離,還是細長的眉細長的眼,細長的胳膊細長的腿,還是能跳,能笑,能跑,能羽化升天,變成仙女兒。
她正以單腿為軸,挺着漂亮的身姿在那兒旋轉,一群小女孩圍在周圍給她鼓掌。這窗子開得太高了,我也只有半拉腦袋能冒出來,一會兒能看見,一會兒看不見,直到一個小女孩擡手朝我一指,看似喊叫了什麽,範小離才轉頭看見了我。
她轉了好幾圈,每一圈兒與我目光相遇之際,都以那雙話痨的鳳眼向我訴說,一開始那雙眼睛是驚,是怯,如埋雲裏,蒙大霧,而後便慢慢雲開霧散,清亮燦爛若我們初識那會兒。
我扣了扣密閉着的窗玻璃,範小離便丢下那堆女娃朝我跑過來,我隔窗問她,怎麽又回來跳舞了?
範小離的回答我聽不見,但也不能開窗,否則我一準被她打下去。她又做出手勢招呼我進門,我擺手說不,我們倆雞同鴨講地比劃一陣子,意識到自己這樣跟探監似的,都笑得不行了。
還沒多笑一會兒,我看見老娘皮從門口進來,我趕緊在唇前豎起食指,提醒範小離別說出我來過這裏。
在被老娘皮發現之前,我猴子似的爬下落水管,險些在落地時崴了腳。
吉良竟也有出師不利的時候,老娘皮不願意來。
回程一路,我興致都不高,吉良安慰我說,王老師雖沒答應,但也沒有一口回絕。她只說眼下心無旁骛,手頭上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帶她的學生去參加幾天後開始的青舞賽。
這屆青舞賽的地點就在北京。而今選秀節目紮堆,只要敢欺敢瞞敢不要臉,到處都是讓人一躍成名的星工廠。曾經學舞者最在乎的比賽早就乏人問津了,網上都傳今年的青舞賽迫于收視壓力,極有可能将是最後一屆。
別人都嫌食之無味,也就我與老娘皮這樣的人戇拙不茍,盡撿別人不要的東西當了寶。聽罷吉良的話,我第一反應便是喜滋滋地想,最後一屆青舞賽的冠軍,範小離——這話聽上去好像也不賴。
我送吉良回家,等他一晌,又送他去了機場。他得趕去鞍前馬後,繼續伺候那位爺。
“劇組給Lee安排了專車與司機,他在外頭也用不上你,你就安心留在藝術中心,多觀摩,多學習。Lee這陣子都不會回北京,《遣唐》的事情暫由威爾頓把控,他得抓緊時間趕拍兩個禮拜的戲。”
吉良登機前半真半假留下一句,記得爺待你的好,別胡思亂想。
送罷吉良順道去接我爸,結果被人告知,我爸不等我來接,提前先走了。明明電話裏都說好了,這會兒人卻不見了。我直覺不妙,滿世界找尋一陣子未果,方才在家門口逮着他。
我爸一見我就似慌了神,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門裏走。
“你又偷酒喝了,是不是!”我們爺倆開門進屋,我跟緝毒犬似的皺着鼻子好一通嗅,嗅出端倪了立馬就嚷,“別想着蒙我,我都聞出味兒來了,招了吧,金楓還是會稽山?”
“都不是,就小區那小店裏八毛一袋的特加飯。”我爸瞎老實,一唬就坦白,“我就饞了,買了兩袋兒,喝了一袋兒留一袋兒,打算明天再咪一口。”
“嘿,袁國超,你個假迷三道的王八蛋!鷹能撒開兔子,狗能不啃屎嗎?你這病剛好一點兒就犯抽是不是,你以為自己真有覺悟,喝酒才咪一口?”以肉投餒虎,我不信這肉還能剩一半兒的。
還沒教育完我老子,手機突然響了,我只得閉嘴去接電話——上頭一個陌生號碼,裏頭傳來一個帶笑的男人聲音:“別嚷了,看窗邊。”
那聲音聽來十分磁性,我一時沒反應出是誰,只愣愣把頭轉向廚房裏那扇油膩膩的窄窗。
太陽歇在樹冠後頭,窗外那個投下一片修長身影的男人竟是顧遙。幸虧這時間外頭沒什麽人,只有從不看電視的三四個老太,正稀稀拉拉地坐在樓道外剝毛豆。我完全愣住,雖說那天餐桌上還算相談甚歡,可這人得多神通廣大才能找着這裏。
“對你爸好點,父母再多不是,把我們拉扯大也不容易。”顧遙挂電話前輕輕囑咐了我一聲,然後就推門而入,笑着跟我爸說,“叔,酒這東西小酌怡情,喝大了難免傷身體,以後你想小酌就叫我一聲,我随時奉陪。”
一身休閑裝扮,墨鏡随意插在兜裏。這個男人笑得陽春三月那麽英俊,還揚了揚提在手裏的熟菜和黃酒。
“你這地方可叫我好找。”顧遙把帶來的酒菜放在桌上,對我說。
“你是怎麽來的?”這不能算是個好地方,冬天呵氣成冰碴,夏天牆角旮旯裏盡是蚊子。然而顧遙之于我,便是姑娘眼中的彥祖、阿Q眼中的吳媽,我趕緊忙活一陣子,把一堆沒洗的髒衣服從沙發上扔到地上,才努力給他騰出一個能坐的地兒。
“不要小看一位明星的打探能力,我跟藝術中心那些人還是挺熟的。”
“不讓你的司機也進屋坐會兒嗎?”我把目光又移向那扇窄窗。
“我又不是黎翹,不會上哪兒都帶着自己的寶貝司機的。”顧遙成心揶揄我,笑開一口白牙,“我自己開車。”
到底只有幾面之緣,此刻黎翹又不在,面對偶像,我緊張得舌頭打結手心盜汗,反觀我爸,竟跟顧遙相見恨晚,恨不能當場收他作了自己的幹兒子——我爸對顧遙的喜歡絕不摻假,早些時候他守在電視機前看過幾期《X-Girl》,對除了範小離以外的所有人毫無印象,唯獨一眼就認準了顧遙。他跟我說了不下二十遍,覺得這小夥兒英俊親切,能力超群。
飯桌上把酒言歡,三巡過後也就切入正題。
顧遙告訴我,他想起來當初真的與我有過約定,但是他也想起來,他等我試鏡等足了一個禮拜,最後實在等不了了,才另找的別人。
我确實去試鏡了。只是顧遙的經紀人從頭到尾沒與我搭茬,我跟着一衆群演蹲在太陽底下等着導演召見,吃了三天免費的盒飯,最後悻悻然打道回府。而今再說這些沒意思,我笑笑說:“那時候……事兒多,忙忘了。”
顧遙說,既然能再碰上,便證明咱倆緣分未盡。他如今不止拍戲,也是一家影視公司的大股東,最近正打算籌拍一部舞蹈電影。他想跟我簽約,讓我加入他的公司。
我爸估計喝大發了,一聽這話便離開他的椅凳,跪在地上就要給顧遙磕頭。
“叔,別這樣!你快起來!”
顧遙與我一同把我爸拉扯起來。望着我爸那張老淚縱橫的臉,我也真佩服自己的定力,面對天大的喜訊竟毫無表情,半晌過後才迷瞪瞪地開口:“是好消息,但我得想想。”
顧遙笑了:“怎麽?舍不得黎翹嗎?”
我忙搖頭:“龜孫子才舍不得他咧!脾氣屎爛,我就沒少挨他的揍。”
“你先不忙回答我,考慮清楚再說,我有預感你一定會加入我的團隊,因為你一定不會滿足于只當個司機,渾渾噩噩過完這一輩子——”這話帶着鋒芒,然這個男人眉眼親切依舊,“現在我就想知道,如果你以後在我這兒工作了,你打算怎麽稱呼我?”
“當然是老板——”轉念一想覺得不合适,又改口說,“老板怪生疏的,我叫你一聲‘遙哥’,成嗎?”
“你不是這麽稱呼黎翹的吧?”那天在他家裏,我便張口閉口都是“爺”,顧遙挑了挑眉,“你就不能也叫我一聲‘爺’?”
老舊的風扇咯咯噠噠發出噪音,我在心裏仔仔細細掂了掂這個字于我的分量,又想起那位爺待我的好來,于是擡起臉來燦爛一笑,遙哥,我還是叫你“遙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