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下江南
江南路途遙遠,他們行了一天路,趕不到下一座城鎮,只好在林間休憩一晚。容蛟并不覺得有什麽好去江南的,但江玉郎異常堅持,而小魚兒似乎對江玉郎的父親很感興趣。
他聽說過江南大俠的名聲,對這位人人稱贊的大好人極為好奇。
江玉郎身上有從地下宮闕中帶出的珍寶,很小氣地扣下珍珠串上的一粒換成了銀兩,在這荒郊野外卻沒有可用之處。
他們逃得急,只準備了一天的口糧和水源。
江玉郎像個廢人一樣躺着,洩憤地撕了身上的女裝,他手勁很大,一邊自言自語說:“只不過摔了一下……”
他把淡藍的繡着山茶花的外衫撕成一條條的,又蠕動着屁股把繡裙脫下,從車廂的窗口甩出去。他每動一下,屁股那塊骨頭就疼得厲害,終于把代表女子身份的東西脫幹淨,只着白色裏衣感覺清清爽爽。
他撐着身體,看到容蛟依舊一身黃杉白褲,兩手抱着膝蓋背靠車廂坐在地上,一張幹淨細膩的臉擡起,出神地望着西邊山體之間漸漸下沉的血紅色的夕陽。他的頭發織得厚厚軟軟,樸素得只剩純黑,讓江玉郎分外想插一根綴着紅寶石的簪子上去,剛好與他眼睑下的紅痕交輝相應。
容蛟看了夕陽有多久,江玉郎便看他有多久。直到天邊只剩赤紅的餘晖,江玉郎才發覺屁股更加痛了。
“只不過摔了一下。”他又說。
容蛟終于把眼睛轉過去,盯了他半響,平靜道:“你需要看大夫。”
“只不過摔了一下,有什麽好看的。”他覺得有些丢臉。
小魚兒在車廂裏翻找食物,江玉郎睡的地方下面是幾個抽屜,食物和水都裝在裏面。
“你應該摔到尾脊骨了,正正骨就行了。我以前也摔過一次。”容蛟道。
“怎麽治?”
容蛟示範地伸出兩根手指,說:“擦點膏藥,插進去,按摩那塊骨頭。”
“插……插哪兒?!”江玉郎臉都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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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蛟想了想,換了個文雅的用詞:“你的五谷輪回之處。”
“噗哈哈哈——咳咳咳!”小魚兒吃着冷硬的大餅幸災樂禍,不料樂極生悲,嗆得脖子漲紅,忙大喝幾口水才緩過來。
“你省着點。”江玉郎長臂一伸,把一袋子餅搶走了,打開油紙,數了數還有幾個。
小魚兒一個白眼過去,“你活該。”
江玉郎選擇性遺忘了容蛟的治療方法,整個人提着被子把自個包裹住,小魚兒在一旁冷言冷語:“喂,你不會是想偷偷看秘籍吧?”
“怎麽可能?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江玉郎又掀開了被子,說道。一旁的女裝大佬冷冷瞧他一眼。他把手往裏衣一探,摸出淡黃的絹冊,翻開書頁擺在衆人面前。說:“當然是大家一起看,多摸索摸索,也就不用怕那青衣樓殺手殺過來了。”
小魚兒摸着絹冊忍不住嘆氣:“我以前總以為頭腦聰明便不懼怕武功高的人,可遇上殺手,上來就是一劍,多說一句話又是一劍,真是防不勝防啊!”
容蛟踮着腳蹲了過去。看着這本秘籍,三人禁不住屏住呼吸。
車廂內寂靜下來,外面的腳步聲便清晰起來。
江玉郎喉結上下滾動:“馬在外面吃草剁蹄子呢。”
“哪家的馬也不是這麽跺的呀!”
這腳步聲的主人仿佛就在馬車附近,聽到車內的談話聲,才刻意加重。随後,三人都聽到一道溫潤的嗓音:“江公子,可否出馬車一敘?”
小魚兒聽罷,立刻把絹冊卷吧卷吧往懷裏一塞,同時推搡回不過神的江玉郎,語音快速:“江公子,找你的!”
江玉郎腦袋漲疼,屁股更疼,高聲道:“我……我不在!”
外面的人沉默一瞬,而後低低笑了一聲,說:“在下找另一位江公子。”
江玉郎因此回過神來,哦,小魚兒也姓江來着!
他轉過眼,看到小魚兒似有些崩潰地抓着頭發,聲音也帶着崩潰:“怎麽陰魂不散啊——”注意到他的眼光,小魚兒立馬變得若無其事,其變臉速度讓他嘆為觀止。
因不是找他,所以江玉郎很沒有同理心的朝外邊喊:“另一位姓江的公子就在這兒,你快快進來罷,他不敢出去的。”
再阻止也無濟于事,小魚兒自暴自棄往身後一仰,懶懶地把腦袋往江玉郎的腹部撞,直把他偷偷摸摸伸的爪子撞回去。
接着朝外面高聲喊一聲:“花無缺,兩位江公子都在這了,進來買一送一敢不敢要呀!”
容蛟坐在最外面,已掀開簾子。天色變暗,月光變得黃黃的,照亮一地歪歪曲曲的樹木。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好看的手,再然後一張臉出現了。容蛟看着他,總算知道面如冠玉形容的就是這位年輕的白衣公子。
花無缺對容蛟看了看,點頭道謝,一進車廂拱手行禮道:“在下花無缺。”
花無缺首先看向他要找的人,正是不肯與他一戰,自尋堕入深崖的江小魚。看清他身上完好,只眉間帶着一點惰意,一雙眼睛還是晶晶亮的,禁不住笑起來:“無缺還以為江公子掉下懸崖已經……幸好你還活着。無缺既奉了師命,還是希望江小魚能死在花無缺手中的。”
他此次出移花宮,是奉了移花宮大宮主命令,擊殺江小魚。他不問緣由,大師傅讓他殺,他便殺了。只是江小魚跳崖生死未蔔,到底不是他親自出手,心中自是耿耿于懷。
現下知道江小魚未死,心中自然歡喜,更是莫名其妙湧現出一股磅礴的慶幸,這倒讓他摸不着頭腦。
奇怪于只是見過一面,将來必定死在他手下的人,為什麽能讓他的心思上下起伏。
他說出前面一句話,小魚兒的心便不自覺有點發軟,待他加上後一句,柔化的心又重新硬起來。冷笑睥睨他:“你過來,我就在這兒,要殺就趕緊殺!”
表面上他已經自暴自棄,實際上他的兩根手指隐在袖中,已捏住一根鐵絲。如果花無缺真的走過來,他就要用這根鐵絲快速地把一只手铐解開,再把手铐送到花無缺的手腕上。
氣氛一時緊張,花無缺的功力比在場衆人加起來的還要多,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江玉郎心中有些歡喜有些遺憾,無論如何,小魚兒到底是與他共過生死患難的朋友。
這一想法出來,江玉郎一怔,心想:我已經把他當朋友了麽?
馬車很大很豪華,江玉郎已不缺錢。花無缺站在原地一動未動,他的身姿挺拔,白衣飄飄,腰間一柄折扇,端得一副名士之姿。
容蛟坐了許久,小腿有點發麻,撐着牆壁站了起來。他就站在花無缺身側,離他不過一臂之長。起身時,鐵鏈嘩啦啦作響,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過來。
容蛟問:“他欠你錢了?”
花無缺怔了怔,答:“沒有。”
“他搶你女人了?”
“……并無。”
“他殺了你的親朋好友了?”
“并沒有。”
“所以你們并沒有仇,為什麽要殺他?”容蛟側頭,嚴肅面對花無缺,道:“難道你是看他不順眼?我看你們的面相挺合得來。”
花無缺很認真凝視容蛟,能為朋友出頭的人,他向來很欣賞,皺眉嘆氣道:“無缺實在不願取任何人的性命,但大師父的命令不能不執行。”
“不用再說了,”小魚兒因為容蛟為他說話,心中很是高興,“我跟他沒仇,跟他的大師父也沒仇,有仇的是我的父輩和移花宮。現在他們來斬草除根了。”
花無缺聽了,心中異樣的難受。于是道:“我現在不會殺你,你現在不便。我要你堂堂正正與我決鬥!”
小魚兒抱臂,鐵鏈子哐哐響,不鹹不淡道:“真是位君子。”
又是江琴又是移花宮,容蛟免不了一嘆:“江楓的仇人可真多,死了也不放過他的孩子。”
小魚兒怔怔望着他:“你怎知我爹便是江楓?”
“江……江楓!”一直作壁上觀的江玉郎此刻高聲吶喊一聲,三人齊齊看向他。
容蛟“唔”了一聲,說:“我記得江楓有個美名叫“玉郎”,江湖中用來形容他是個美男子。你父親為你取名江玉郎,說不定正是認識江楓,對他有些執念,才給你取這個名字。”
江玉郎低頭不語。
小魚兒更想去見見江別鶴了。
夜晚,又有青衣樓殺手找上來,這次他不能全身而退,花無缺并沒有下死手,殺手重傷而逃。作為要被花無缺殺死的小魚兒看在眼裏,心情分外複雜。
‘憑什麽你對別人手下留情,卻要對我痛下殺手?什麽狗屁師命,你若不想做,不會拒絕嗎?’
他暗自把花無缺罵了個狗血淋頭:‘你就是個懦夫!’
江南。江府。
江玉郎一入江府立刻變得神氣起來,他的父親果然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兩三劍便把玄鐵手铐一把砍斷。他立馬招呼家仆把大夫請來,就舒舒服服地卧在房間裏。他許久沒歸家,遠香近臭,他的父親對他關懷備至。
江別鶴是個令人驚訝的清秀文士,穿着青衫,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白淨,眼神清澈柔和,看着年紀不過三十。
他是位人人稱贊的大好人,卻沒有一副老好人相貌。
他一見小魚兒便說小魚兒長得像他故人,小魚兒激動起來,然後就聽見江別鶴說花無缺也長得像他故人。
小魚兒:“……”
咬牙切齒把容蛟推出去,他故意問:“你看他長得像不像你的故人啊?”
誰知江別鶴“咦”了一聲,仔仔細細看了又看,說:“像,真像。這位小兄弟長得與我另一位故人真像啊!”——容蛟早換回了男裝。
小魚兒忍了又忍,皮笑肉不笑:“您究竟有多少位故人?又有多少位長得和我們像的?”
花無缺搖頭笑。并不把江玉郎的話放在心上。
小魚兒身上已重獲自由,本該要堂堂正正和花無缺決鬥,他卻推脫說舟車勞頓,要多休息,把身體狀态調整到最好。
花無缺應得很快,心中想法說不清道不明,但他真的希望小魚兒能多活一點時間。
三人獲得自由自然不用睡在一間房。江府居然很清貧,只有兩間客房,容蛟與小魚兒住在一間,花無缺一間。
夜風呼呼響,年久失修的窗戶咯吱咯吱,容蛟一翻身,床腳也咯吱咯吱。
他睜着眼望着床頂的蛛絲,半響,眼神飄到一邊,小魚兒也睜着一雙圓鼓鼓的眼睛,注意到容蛟看過來,忽然問:“你怎麽知道我父親的名字?”
“聽一個人提起過,他說燕南天十四年前抱着江楓的孩子進惡人島找一個叫江琴的人報仇。”
小魚兒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手指不自覺扣着牆壁:“江別鶴是十四年前才名聲鵲起,從那之前,從沒有江別鶴這個名字。”
“你認為他就是江琴?”
“你覺得他是個好人麽?”小魚兒反問。
“他的名聲不是一日就能經營出來的,但還是那句話,一件事做到極致便是兩個極端。”
夜色中,黃黃的月光從破了的窗紙透進來。小魚兒側過身,眼睛異常的亮:“他要麽真是一個絕世大好人,要麽是好人皮下的大惡人。”
說着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下來,摸索着穿上外衣,邊說:“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我今晚就要試試他是不是第二種人,探探這座府邸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說着往外走,忽然感到衣襟被扯了一下,回頭看到容蛟也穿戴整齊,不禁一愣:“你也要一起?他說你也長得像他的故人,你也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我不想。我只是要去花無缺的房間借宿。”
“為什麽?”小魚兒聽到他的話感到被背叛了,很不快。
然後聽到他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相信江別鶴的本性和江玉郎的本性差不多。江玉郎說不定會把你身上的秘籍告訴他父親,說不定也會夜探這間房。”
小魚兒似乎覺得很有道理,但還是不開心地抿嘴。
他打開房門,後面傳來一句話:“你若真要留在這幾日,若真的很寶貴那本秘籍,便暫且交由花無缺保管罷!他是位真正的正人君子。”
小魚兒早已察覺容蛟對那本秘籍并不在意,或許他也藏着另一本。
小魚兒抓着門框的手背凸起幾條青經。他心中也覺得花無缺是個正人君子,但容蛟這麽說,他越不想承認。
他回過頭時,臉上已無任何表情,聲音也變得冷硬,說:“我以為我們已是朋友。”
他看見對面那張美好的臉似乎有些無措,然後點點頭。
“你說的正人君子想要我的命,我也要給他嗎?”
然後他又看到容蛟的眼裏忽然露出水光,朦朦胧胧的,讓那張臉顯得更加無害。
他強迫自己冷下心腸,“不要用這種模樣迷惑我。”
“我的東西我自己會保護好,同理,我的命我也會保護好!”小魚兒臉上的刀疤似乎因為這句話變得無情。他剛轉身,後面貼上來一具溫暖柔韌的身體,又聽到一句溫柔的話:“我相信你。”
前幾日,在峨眉山的時候。小魚兒從懸崖上跳下去,然後用匕首插在山壁上,懸挂在半空中。他藏身的地方剛好是凹進去的,從崖頂上望,根本看不見小魚兒就挂在那兒。
他能感到花無缺向下探了探,又喊了一聲。小魚兒當然不會出聲。
正當小魚兒為此感到沾沾自喜,一只毛手拍拍他的肩膀,原來一大群野猴子在山壁中生活,見着他沒毛的樣子,驚奇去嬉鬧。
他因此掉下懸崖。花無缺也因此聽到小魚兒遲來的驚叫聲,這才确認他掉下去了。
花無缺立馬去峨眉山腳尋屍首,沒有找到,經驗告訴他:小魚兒沒有死,他已經跑了。
但冥冥之中,他不肯離開峨眉山。于是在小鎮上租了一間屋子,每日都到山上去逛一逛。
終于見到幾個人影從地下蹦出,遠遠掠走。
然後他不緊不慢地上路了。
現在他與小魚兒都來到江府,活蹦亂跳的小魚兒過不了幾日就會變成一條死魚。花無缺靜靜坐在桌前,蠟燭的火焰一下一下地跳躍,他把它想象成小魚兒的心髒。
“砰—砰—砰——”
慢慢地,他伸出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并攏,掐住燈芯,撚熄了那朵火焰。
然後小魚兒的心髒不跳了。
花無缺嘆氣道:“你死了。”
不知為何,一想到小魚兒死透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的模樣,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那樣。火焰熄滅,不再跳動,他的心髒好像也停止跳動了。
“我這是怎麽了?難道我就這般懦弱,見不得他死麽?”花無缺自言自語道。然後搖搖頭,不想一個人死不應該是懦弱。
“不對!我就是懦弱!”
他不敢違背大師父的命令,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這不是懦弱是什麽?
就在這時,一陣不加掩飾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他已經聽到門外的呼吸聲了。
“咚咚咚——”
這麽晚了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13 20:25:11~2020-10-14 14:08: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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