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太好,但話卻是不錯的,無情也自然聽得出他藏在這毫不客氣的言辭之下的勸誡,心頭微有暖意——誰知那人卻是越說越不着調,說到最後一句時,那風流的本性一下子就暴露無遺。無情素來不喜他這樣的做派,但這會兒卻不知為什麽,一時間竟有些沉不下臉來,半晌後終于是被他給氣笑了——頗有幾分無奈地嘆了口氣,到底還是轉動着輪子、坐着輪椅去了隔壁的房間。
無情這一晚并沒有一覺睡到天亮,半夜的時候卻是被渴醒了——無情撐着床坐起身來披了件衣服,略有些費力地撐着床沿坐到自己的輪椅上,推着輪子到桌邊倒了杯水,喝完水正要再回到床上,轉身之時卻是微微停頓了一下——屋外……似乎仍有燈光?
無情略略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推開門出了房間,立時就看到了燈光的來源——正是從隔壁柳沉疏的房間傳出的。
這麽晚了,他竟是仍舊未睡?無情微微皺眉,略有些遲疑——他和柳沉疏的關系,大概實在是說不上好的,他既愛才,卻又不喜他風流的性子;而柳沉疏卻似乎也是渾不在意、依然故我。于是兩人除了每日的施針與服藥,幾乎全無來往——他或許不該多管閑事……
無情想着,正欲離開,餘光一掃卻是恰見柳沉疏的房門并未關上,透過不小的縫隙清晰地看到了正趴在桌案上的墨袍身影——無情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推開門進了屋。
柳沉疏似乎是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桌上卻堆滿了一摞一摞的書冊,硯臺裏的墨跡還尚未幹透,顯然是才剛研過不久。他手邊正有幾本書還仍攤開着,無情不經意間掃過,就見無一例外都是歷朝歷代的醫書醫案,攤開的那一面不是與雙腿殘疾有關,就是心神耗損以致積勞成疾的病症,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無一不是柳沉疏那一手雍容端正中又帶着灑脫随性的顏體。
☆、4 争執
油燈的光線尚算明亮,精巧的瓷盞之中,燈火随着門外吹來的風輕輕跳動搖曳着,映着柳沉疏的側臉——他那比不少女子都還要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一小片陰影。
——無情這才第一次發現了他眼下的那一片暗色。
無情忍不住怔了怔,一時間默然。
他自幼博覽群書,醫術雖還不及柳沉疏,但卻也已是很不錯的了,自己的身體如何,自是再清楚不過——要想治好他的腿,只怕是難如登天;至于心神損耗,他縱然能歇一時,也絕不可能修養一世。換句話說,他這副身子,根本就絕沒有能徹底治好的希望了——這一點,他清楚,柳沉疏只怕比他更清楚。但柳沉疏卻仍舊還是為了這件事如此勞心勞力——即便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融洽。
秋日的夜裏已經有了幾分寒意,從門外吹進來的風并不大,卻也還是讓無情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攏了攏披着的衣服。無情擡起頭,四下裏環視了一圈,而後控制着輪椅慢慢走到牆邊的衣架旁,探手将挂着的那件大氅取了下來。随後略略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将它披到了柳沉疏的身上——無情随即便收回了手,看了看屋外深沉的夜色和已上中天的彎月,動作微微一頓,接着慢慢傾過身去将油燈吹滅。
屋子裏一瞬間就陷入了黑暗之中,只剩下朦胧的月光讓人尚可視物。無情再次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衣服,正要轉動輪椅離開,卻立時就是神色一變、雙手猛地一拍輪椅扶手,整個人已騰身而起——
燈滅的一瞬間,身側那人原本平和綿長的呼吸一瞬間滞住,随即就是一股淩厲的氣息撲面而來,無情才剛騰身離開,一道氣勁就已向着他先前所坐着的位置疾射而來——無情擡手打出一顆鐵蓮子,正撞在那道氣勁之上,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無情一邊雙手按地再退一步,一邊沉聲低喝了一聲:
“柳沉疏,是我!”
對面那道淩厲的氣息猛然一滞,不過是轉瞬間已然消散無蹤——無情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強看清了對面那人的身形,似乎是正摸索着要去點燈。
無情眼神微閃,略有疑色——屋裏的光線雖暗,但即便是他也還能勉強看出人影和輪廓。通常內力越是深厚的人越是耳聰目明,柳沉疏內力不俗,在這樣的光線下本是絕不應該會做出“摸索”這樣的動作。
油燈很快再一次被點亮,屋子裏終于又恢複了先前的亮堂。無情坐在地上,擡了頭——原本趴在桌案前睡着了的柳沉疏此刻已是霍然站起,臉色竟是微有些蒼白,額頭像是隐隐沁出了一層薄汗,氣息微亂。
“抱歉。”柳沉疏伸手按了按額角,聲音略有些幹澀,不複平日裏的溫柔清朗。
無情搖了搖頭,淡淡道了一聲“無妨”,卻是微微垂了眼簾、若有所思——柳沉疏這時候已然大步走到了他的身邊,一邊彎腰将他扶起來坐回輪椅上,一邊又已恢複了白日裏那毫不客氣的語氣:
“這麽晚了怎麽還沒有睡?身體不想要了?”
他雖是聲音如常,無情卻分明就從這話裏聽出了幾分擔憂以及——濃濃的心虛……頗有幾分“惡人先告狀”的意味。無情坐回輪椅上,擡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破天荒地,柳沉疏竟是沒有和他對視,反倒是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看向窗外的月亮。
“我已經睡了,剛才只是起來喝水,見你房裏燈還亮着,就過來看看。”今晚的無情似乎是格外的好脾氣,并不因為柳沉疏的語氣而生氣,耐心地解釋着自己之所以這麽晚還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柳沉疏點了點頭,正要擡手去推輪椅時微微一頓——她先前一直都有些心神恍惚,似乎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終于發現了自己身上正披着大氅,忍不住低頭看了無情一眼。無情擡眼和她對視,滿臉的坦然和平靜。
柳沉疏下意識地摩挲着自己身上的大氅,神色一下子就柔和了下來——他本就是俊逸溫潤的相貌,這時候在燈光的暈染下顯得越發溫柔了起來。
“多謝。”片刻後,柳沉疏移開目光,将身上的大氅脫了下來、擡手就裹到了無情的身上,而後一邊推着輪椅往外走,一邊低聲道,“別着涼了,我送你回房。”
無情素來都是一身白衣,柳沉疏卻從來都是慣穿墨袍、幾乎所有的外衫都是黑色,這一件大氅自然也不例外——黑色,本該是一個和無情截然相反的顏色,但出乎意料地,此時此刻披着墨色大氅的無情,看起來竟并沒有顯出半點突兀和違和,甚至在這深沉的夜色中竟還反而顯出了幾分別樣的柔和和寧靜來……
兩人的房間相鄰,不過是幾步之遙,柳沉疏很快就已推着輪椅将無情送回了房間。無情坐在床上,神色淡淡地看着柳沉疏關門離開,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還裹着的大氅,卻是微微皺了眉、忍不住又往隔壁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一眼——而後很快便收回目光,随手打出一枚暗器滅了燈,慢慢地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而隔壁房間裏,柳沉疏收拾好了桌上的書和紙筆,一個人在桌前定定地坐了一會兒,有些疲憊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長長地嘆了口氣,終于是也解了外衣上床休息——但房間裏的燈,卻是一直到天亮都不曾熄滅過。
……
柳沉疏和無情之間的關系似乎開始變得稍稍融洽了些許——至少現在兩人遇到的時候,柳沉疏會笑着挑眉打招呼,無情也會或者點頭或者開口予以回應。
如果……柳沉疏這人的性子不是這麽風流多情,那他想必一定是一個極好的朋友——這天早上,無情在再一次聽到柳沉疏和女孩子溫柔的說笑聲時,第無數次地肯定了這一點。
無情本是想去看花的,推着輪子到了院子裏,就見柳沉疏身旁正站着一個綠衣的少女——那姑娘雖是一身粗布衣衫,卻也是一派幹淨整潔、容貌秀麗,臉上微微泛着粉色,一邊說話還一邊時不時地偷偷擡眼去看柳沉疏。
“有勞柳公子了,若、若是公子不嫌我煩,我明日再來可好?”
“榮幸之至,何煩之有?”柳沉疏低低笑了一聲,一邊目送着那姑娘轉過身正欲離開,一邊又溫聲道,“近來天涼風大,李姑娘還要多添件衣裳,莫要着了涼、教人擔心。”
他聲音溫柔、語氣真摯關切,話一出口,那姑娘本就微帶粉色的臉頰一下子更紅了,嘴角卻是止不住地微微上揚、眉眼微彎,用力地點了點頭,而後又依依不舍地回過頭多看了柳沉疏一眼,這才終于紅着臉一路小跑着離開了。
柳沉疏一路目送着她出了院子,而後才是目光一轉,落到了無情的身上,和往常一樣笑着打招呼:“大捕頭,早啊!”
無情皺着眉點了點頭,臉色比起平日實在是算不上友善——柳沉疏已然是走到了他的身邊,見狀忍不住“啧”了一聲,手上習慣性地把玩着自己腰側的筆,臉上的神色卻頗有些好奇:
“若我沒有會錯意,大捕頭一直以來似乎都對在下有些不滿?不如說來聽聽?”
無情擡眼,似乎微有些意外:“我若說了,你會改?”
——這麽些天的相處下來,無情也早已明白,柳沉疏這人雖不至于自以為是,但卻也實在是一個頗為自負和任性的人,要想他主動改正“缺點”,只怕是也難得很。
“大捕頭想多了,”果然——柳沉疏鳳眼微挑,滿臉的漫不經心,“不過是随便問問、随便聽聽罷了。”
柳沉疏這态度實在是太不認真,但卻也是在意料之中——無情倒是也沒有生氣,只是略略沉吟了片刻,卻到底還是如實道:
“我不喜你風流多情。”
——無情是真的欣賞柳沉疏的才學,也感謝他為醫治自己而花費的心力,由衷地希望他能改掉這風流的性子,那樣此人必然将是棟梁之才。
柳沉疏聞言,似乎是愣了愣,定定地盯着無情看了半晌,而後一下子就笑了起來:“原來是見不慣我常與女孩子們一起——大捕頭這莫不是吃醋了?只是不知道吃的是我的醋還是姑娘們的醋?”
好心勸誡,誰想這人竟是如此輕佻——無情的臉色立時就是一沉,低聲喝道:“柳沉疏!”
柳沉疏似乎是猶自不覺,習慣性地輕輕“啧”了一聲,低了頭笑盈盈地湊過來:“還是大爺看上的哪家姑娘時常來找我說話?只管開口,我定然不同大爺争搶……”
四大名捕譽滿江湖,江湖人為表尊敬,常按排行尊稱他一聲“大哥”或是“大爺”——他從前本不覺得什麽,這時候“大爺”這個稱呼從柳沉疏口中說出來,尾音被拖得極長、又微微上挑,卻立時就多了幾分風流與輕佻。
無情的臉色立時更沉,終于是再也懶得和他多說,只擡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立時轉了身拂袖而去。
這還是兩人間第一次不歡而散——兩人從前關系雖不好,卻也不曾像這一次一樣争執鬧翻過。
柳沉疏抱着雙臂站在原地,看着無情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視線裏,忍不住搖着頭輕輕笑了一聲,正也打算離開,卻忽然看見院子門口又站了一人——
那人看來已是三十多歲,容貌頗有些滄桑,胡子拉碴,一身粗布衣衫、連綁腿都已有些破了,實在是不修邊幅得很,此刻手裏正拎着一壇酒,大步往自己這裏走來——步履輕盈得聽不到絲毫足音。
——正是四大名捕之中排行第三的追命。
他一邊走,一邊已是大大咧咧地沖着柳沉疏嚷了起來:“沉疏,我剛才正看見大師兄出門去,臉黑得都快趕上鍋底了——你說你沒事又招惹他幹什麽?”
——追命和柳沉疏都好酒,兩人認識了沒幾天便發現意外地投契、當即引為酒友,閑來無事便常常相約一起喝酒。
“我只是覺得……”柳沉疏順手接過酒壇,挑了挑眉,語帶笑意,“他生氣起來——有趣至極。”
追命一噎,當即就要跳起來給自家師兄“讨回公道”,誰想剛轉過頭去,柳沉疏已然飛快地斂去了臉上的戲谑、換上了一張認真嚴肅的臉:
“他心懷憤郁,偏偏又性子隐忍、極少發作,以致全數郁結于胸——不激一激他,如何發洩得出來?”
☆、5 溫柔
柳沉疏這轉變實在是太快太突然,正打算“興師問罪”的追命一瞬間就愣住了,半信半疑地盯着柳沉疏看了一會兒,見他着實是一臉認真嚴肅的表情,終于是有些心虛地讪笑了一聲,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腦袋——追命素來是個灑脫落拓的漢子,這會兒見自己誤會了柳沉疏的一片苦心,倒也不為了面子而強撐着狡辯,開口就是大大方方的道歉:
“對不住啊沉疏,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大師兄經常不給你好臉色看,所以就存心……”
追命說到這裏就停住了,喝了口酒哈哈笑了一聲,神色裏頗有幾分歉疚。
誰想他這一口酒還沒有來得及咽下去,就見柳沉疏剛剛還一本正經的臉上居然一下子又有了笑意——
“嗯,不錯,”追命的笑聲剛落,柳沉疏立時就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一邊還随手掂量着剛接過來的酒壇,滿臉的漫不經心,“我這個人呢,心眼兒特別小、脾氣特別壞,他越是給我臉色看,我就越是喜歡逗他生氣——尤其他生起氣來還格外有趣,你說是不是?”
“咳咳……”追命一口酒立時就嗆在了喉頭,捂着胸口咳得簡直有些撕心裂肺,好一會兒才終于止住了咳嗽緩過來了一些,剛想指責柳沉疏“簡直太惡劣”,擡頭一撞上柳沉疏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動作一下子就頓了頓,忽然就有些吃不準了——
柳沉疏這人的脾氣實在是很古怪,你若要說他脾氣好,他随時都能用一句話将你噎得想要嘔血;可你若要說他脾氣不好,只怕全汴京城的姑娘都要義憤填膺地告訴你,“柳公子溫柔體貼,再也沒有比他脾氣更好的人了!”
——所以這一回到底是一片苦心還是真的趁機“報複”,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實在是誰也說不好。
追命忽然想起幾日前他恰好和無情提及了柳沉疏,無情既未誇他才學斐然、武功醫術俱是不俗,也沒有指責他風流多情,沉吟良久後,最終卻只是說了短短的一句話——“柳沉疏——太自由。”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眼裏竟像是帶着淡淡的欣羨。
追命明白那種欣羨是什麽含義,甚至他有時候也會帶着這樣的欣羨看柳沉疏——江湖義氣、快意恩仇、随心所欲……他們這些吃公門飯的,最不能有的,大概就是這樣的自由了。
所以他和無情都羨慕柳沉疏——但也僅止于羨慕罷了。這世上總要有人放棄自己的一些自由,來捍衛、來保障更多人的自由和安定。也許他們能做的并不多,但至少已經盡力而為、問心無愧,那也已經足夠了。
而至于柳沉疏……不管是什麽原因,至少他對病人一向都是極用心的,對無情必不會有害處——追命想着,不禁長長出了一口氣,神色略有些悵然,卻又很快就釋然了起來,抓着自己腰間的葫蘆連着喝了幾口酒——可想想卻到底還是覺得有些“不甘心”,一邊喝着酒一邊又忍不住小聲嘀咕抱怨着:
“女孩子家就不能溫柔點嗎?”
——追命的易容術從來都是聞名江湖的,早在第一眼就看出了柳沉疏是個女孩子。
他聲音雖小,但柳沉疏內力不俗,自然是耳聰目明,将他的話一字不落地聽了個清楚,當即就微微一愣,卻也并不慌張,很快就回過了神來,随手拍開封泥、仰頭倒了一口酒,随即卻是輕輕地笑了起來:
“可我怎麽覺得……就是因為我太溫柔,所以你家大師兄才嫌我風流呢!”
——她的聲音已然不複平日裏的清朗,而是一下子就變得軟糯婉轉了起來,竟是出乎意料的溫婉柔美,只是吐字間那股風流随性的意味卻仍是異常鮮明。
追命噎了一下,卻随即就拍着胸口哈哈大笑了一聲,抓着葫蘆去碰她的酒壇,大聲笑道:“喝酒!”
“好啊,”柳沉疏也笑,拎着酒壇擡手和他的葫蘆相撞,“喝酒!”
她一邊笑一邊卻是沖着追命滿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這一下卻終于顯出了幾分女孩子身上才有的嬌俏來,竟是意外的活潑可愛。
……
無情在第二天又見到了昨日的那位“李姑娘”——是和前一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無情的神色卻有些複雜。
他想起了昨日下午三師弟追命忽然來找自己說的那一番話——
“大師兄,沉疏他要是說了些什麽不好聽的……你生氣歸生氣,氣幾天也就過去了,但別對他這個人有成見,他其實——人挺不錯的,也不是真的就風流,他其實……唉算了——他肯定不願意我跟你說這些,總之大師兄,他這人有的時候确實挺讨人厭的,但對病人那真的是掏心掏肺!”
追命對人情世故最是通透,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找自己說這麽一番話,尤其是——最後那一句話。追命走後他靜下心神想了許久,已然是隐隐有了些猜測,而現在一看——
“柳公子,我的字……這樣寫可好?”那李姑娘臉色微紅,偷偷擡了眼去看柳沉疏,試探性地又往柳沉疏身側靠了一步。
柳沉疏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是恰好又往另一側不動聲色地讓了一步,不經意間就再次拉開了些許距離,看着手裏的一沓紙,柔聲道:
“李姑娘的字已頗有進步了,只是這一豎還需多下些力道才顯筋骨……”
原來是向柳沉疏學字的——無情摩挲着手裏的一枚飛蝗石,擡頭又看了一眼……柳沉疏自始至終都和那姑娘保持着距離,神色溫柔卻極坦蕩大方。
看來果真是如此……柳沉疏雖風流,言辭神态卻從來都不會顯得輕佻,昨日他卻一反常态、語氣異常輕佻,他早就該發現的——無情眼底閃過一抹恍然之色,攏了攏衣袖、收起了手裏的那一枚飛蝗石,推着輪子轉身離開。
一個時辰後,柳沉疏照例去給無情施針,本以為定然看不到什麽好臉色,但出乎意料地,一向冷峻的青年這會兒神色間卻竟像是帶着幾分柔和的意味。
“怎麽?”柳沉疏眼角微挑,低低笑了一聲,“莫不是大爺果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而今有求于我,這才不得不纡尊降貴、賞我幾分薄面?”
這話明明是在自貶,可此時從柳沉疏嘴裏說出來,不知為什麽卻非但顯不出半分卑微和讨好,反而滿是自負和調侃的味道。
無情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臉上竟是沒有半分愠色。
柳沉疏挑了挑眉,正要再說些什麽,無情卻是也已然開了口:
“不必再激我,”他依然語氣淡淡,素來清冷的聲音裏卻竟像是帶着隐隐的暖意,停頓了片刻後,卻是又看着柳沉疏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來,“多謝。”
——自己的症結究竟在哪些地方,他一直都很清楚。理清頭緒之後,柳沉疏昨日的舉動是出于什麽原因,很容易就能夠想到了。
無情很少笑,但他笑起來很好看——他本就是一個極俊美的男子,只是平日裏殺氣太重,這一笑,周身的殺氣和輕愁卻像是在一瞬間盡數消融,帶着一種雪後初霁的溫暖,讓人有些——驚豔。
柳沉疏一時間竟有些失神——她并不是沒有見過和無情一樣俊美的男子,萬花谷中多的是風流俊逸的師長和同門,但卻都沒有無情這一笑來得令人驚豔。或許就是因為他平日裏實在是太過冷峻、殺氣太重,在鮮明的對比和反差之下,才讓這一個笑顯得格外溫暖好看。
柳沉疏就這麽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好半天才恍然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卻是伸手按了按額角、輕輕笑了起來——但那笑裏,卻滿是無奈的意味:
“這世上大部分人都要學會好好用一用腦子,但你卻要學會——有的時候,不要用腦子。”
無情愣了愣,慢慢斂去了笑意,卻并不應答——柳沉疏嘆了口氣,和往常一樣彎了腰去解無情的上衣,開始認認真真地給他施針。
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無情低頭,清晰地看見柳沉疏眼下的暗色,襯着他白皙的膚色,顯得異常突兀和鮮明。無情神色微暖,正要移開視線,卻忽然聽見柳沉疏開了口:
“盛崖餘,多活幾年、多破幾樁案子吧——病人沒幾年就死了,傳出去我多沒面子、還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他的聲音帶着慣有的笑意和戲谑,無情卻分明就聽到了擔憂和嘆息的意味——他嘆息和擔憂的,當然不是自己的面子。那麽自負又自由的人,哪裏會把所謂的面子放在眼裏?
無情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
柳沉疏嘆了口氣,也不再提,仍舊全神貫注地繼續替他施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卻是忽然聽見了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只淡淡地說了一個字:
“好。”
☆、6 穿幫
柳沉疏故意去激無情的原因雖是已經被無情揭穿了,但柳沉疏卻也沒有就此消停下來,反倒像是越發肆無忌憚、變本加厲了起來,只要一逮着機會就有意無意地調侃他——無情的脾氣其實說不上太好,起初倒也還會冷着臉看他,可時間久了終于也懶得再和他計較,心頭只剩下了滿滿的無可奈何,氣色倒是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好過一天。
這幾天的天氣都有些陰沉,雖然沒有下雨,但多半時候卻也總是烏雲籠罩,尤其是一入了夜,便是根本看不到半點星光和月光。若是不點燈,只怕真的就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了。
柳沉疏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皺着眉看向屋外一片漆黑的天色,轉頭卻就看見了從隔壁房間裏透出來的明亮燈光,眉宇間稍稍舒展了些許,擡手彈指射出一道氣勁滅了油燈,略微猶豫了片刻,卻到底還是留下了屋裏另一盞昏暗的燭燈,而後關上門,兩三步就走到了無情的門口,屈指敲了敲門。
屋裏很快就傳出了無情的應答聲,柳沉疏伸手揉了揉眉心,轉眼間又已換上了一貫的笑意,推門進了屋。
無情放下手裏的書,擡起頭來看向柳沉疏,對着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視線略略一掃,卻在看見他懷裏抱着的棋盤和棋盒時微有些意外地愣了愣。
——柳沉疏一貫嫌他思慮過度耗損心神,今晚又怎麽會突然來找他下棋?
“先前諸葛先生說我們棋力相當,有空正可以多切磋切磋,”柳沉疏卻似乎是渾然未覺,随意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将懷裏的東西在案上一一擺放好,眼角微挑,“我看現在就挺有空的,手談一局如何?”
無情自是沒有異議,點了點頭,将書合上放到一邊,卻聽見柳沉疏再一次開了口:
“我上次已說過,你要學會不要動腦子。”柳沉疏習慣性地把玩着他常系在腰間的那支筆,手指靈活得讓人有些目不暇接。見無情這時候恰好轉頭看過來,他忽然挑了挑眉,摸着下巴輕笑了一聲,“如此——為了避免你太過費神,我們換個新規則可好?”
無情略帶疑問地“哦?”了一聲,擡眼看他。
柳沉疏手上動作微頓,手裏的筆一下子就被按定在了棋盤上,發出了“啪”的一聲輕響:“不如就賭一賭——這一局棋,先輸的人是誰。”
從來對弈都是求勝,這求敗的倒還是第一遭——無情起初的怔愣過後,眼底倒是一下子也顯出了幾分興味來,看着對面似笑非笑的柳沉疏,略一沉吟,忽然問道:
“賭注是什麽?”
既然稱之為賭,那自然就是有賭注的——無情很快就抓住了柳沉疏話裏的隐含意義。
柳沉疏“唔”了一聲,似乎也是剛起的興致,一時還沒有想好賭注,摸着下巴思考了一會兒,略有些不耐地轉了轉指間的筆,終于是懶得再想下去:
“一時半會兒倒也真想不到什麽賭注,難得能和大爺賭一局,若是随口就許了個賭注,豈不是太浪費了?不如這樣——就賭一件事吧?輸了這局棋的人可以要贏棋的人做一件事,如何?”
柳沉疏說着,微微頓了頓,見無情并未立時應答,略一思索,卻很快就朗聲笑了起來:“放心,絕不會叫你去做什麽傷天害理、有違道義的事,只不過——若是哪天我想請大爺去替我約幾位姑娘,大爺只怕是也就只能屈尊走上這一趟了……”
柳沉疏每每念出“大爺”這兩個字的時候,咬字總是拖得極長,尾音不自覺地微微上挑,生生就将這個原本是尊稱的稱呼念出了幾分風流迤逦的味道來,說着說着卻是老毛病又犯了、越說越不着調了起來——無情如今早已是習慣了他這性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本就是極要強的性子,這時候倒是真被他激出了幾分好勝心來,當即也爽快地點了點頭:
“那也未必——只怕過陣子就要辛苦柳兄奔波一趟、為六扇門破一樁案子了。”
柳沉疏撐着下巴“啧”了一聲,也不和他争辯,信手落下了第一子,笑意裏滿是興味:“好極——誰勝誰負,稍後便見分曉。”
……
這一盤棋,下的時間出乎意料地久——兩人都是一心求負,落子時無不破綻百出,可偏偏對方也是為求敗局,越是明顯的破綻便越是想要避開,到了後來便都是想方設法地要将自己的破綻掩飾成優勢、以此來引誘對方上鈎——這麽一來,竟是半點都不比尋常棋局輕松。
柳沉疏起初剛發現這一點時還尚有些懊惱——她本是想讓無情放松一些、學會減少思考,可畢竟賭局已定、再沒有反悔的道理,便也只能嘆息着将這局棋繼續下去。可下着下着卻是終于徹底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完全沉浸在了這一場對弈之中——正如諸葛先生所說,棋逢對手,絕對是人生一大快事。
這一子……倒是有些不好決定——無情摩挲着手裏的棋子,看着棋盤微微皺了皺眉,良久,終于伸了手正要落子,一旁燈盞裏的火苗忽然微微跳動了兩下,下一刻,整間屋子在一瞬間都盡數陷入了黑暗之中,即便是近在對面的人影,也已半點都看不清楚。
無情微微愣了一下,被黑暗隐沒的臉上很快劃過一抹恍然:“想必是燈油燃盡了。”
——燈盞裏的油已所剩不多,他本想睡前再去添一些,誰想柳沉疏忽然來了,兩人一下起棋來,他倒是一時間就将這事忘記了。
出乎意料地,柳沉疏竟是沒有應答——屋裏一片安靜,無情甚至能清晰地聽見自對面傳來的呼吸聲。
——柳沉疏的呼吸有些粗重,甚至好像還帶着幾分慌亂,在這一片靜默中顯得越發清晰與明顯。
“柳兄?”無情微微皺眉,喊了他一聲。
“我……知道了,我這就、添油。”柳沉疏這一回終于是開了口——可聲音卻不知為什麽竟是異常幹澀,連說話也有些不太連貫,吐字裏甚至帶着幾分艱難和微喘,卻又似乎比之平時略略尖細輕柔了幾分。
無情沒有說話,眉頭卻是立時皺得更緊——對面終于開始響起了悉悉索索的摸索聲,應當是柳沉疏已開始添油了。
無情的神色稍稍放松了幾分,正想從懷裏去取火折子,可手還未探入懷中,下一刻就聽到了“哐當”一聲瓷盞打翻的脆響——無情臉色一凝,立時就向着聲音的方向伸了手,一邊忍不住低聲喊他:
“柳沉——”
話音未完,已是戛然而止——伸出去的手,莫名地觸上了一片柔軟。無情微微一愣,尚未來得及有下一個動作,腕間立時就是一涼——他的手腕,已被柳沉疏緊緊地扣住!
柳沉疏的掌心還是一如既往的細膩,此刻卻竟是一片冰涼,手心濡濕,竟是滿手汗意!
柳沉疏手上的力道極大,無情很快就已覺得手腕開始隐隐作疼,但他不能習武,卻是半點也掙脫不得,只能再一次皺着眉沉聲道:
“柳沉疏,是我——放手。”
無情忽然就想起了上一次他滅了燈後,柳沉疏那和現在有些相似的異常反應,心頭飛快地閃過了些什麽——手腕這時卻已是一點一點被松了開來。
“你坐,”無情收回手,聲音裏帶着幾分令他自己也有些意外的安撫之意,“我來。”
那頭傳來了一聲略有些急促的應答聲,無情探手入懷、取了火折子點亮——
略有些昏暗的燈光下,坐在對面的柳沉疏竟是身形僵硬,臉色一片蒼白、額頭滿是汗水;他的手似乎是仍舊維持着先前扣住他時的動作,有些僵硬地架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