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前,冷迷菊也死了,還有咱們幽州的女捕快謝紅殿——就在昨天晚上!要是讓我知道兇手是誰,我就是豁出這條老命不要,也要剮了這禽獸不如的畜生!”
“黃堡主稍安勿躁,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無情微微搖頭,擡手示意他冷靜下來,看向黃天星神色間卻是有了幾分暖意與關切,“我們不能自亂陣腳。”
黃天星素來豪爽,性子卻是略有些沖動,被無情這麽一說,立時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紅了一張老臉,卻是半點都不生氣,信服地點着頭,将這一系列奸殺案的詳情仔細向無情和柳沉疏交代了一遍——
所有女子死時都是身無寸縷、渾身遍布被侵犯過的痕跡,如此之外,家中更是無一例外全被洗劫一空——兇手不止是殺人,也同樣幹着劫財的勾當。
黃天星已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全數說了出來——無情和柳沉疏聽完後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一個漫不經心地玩着手中的毛筆,一個靜靜地皺眉垂眸,神色間卻都帶着顯而易見的凝重與若有所思。
黃天星沒有打擾他們,難得好耐心地按捺着自己的急性子等了良久,才見無情慢慢擡了頭,卻竟是問出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黃夫人如今可在東堡?”
黃天星愣了愣,忽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哈哈讪笑了兩聲:“怎麽突然說這個?她一個婦道人家又不會武功……這不最近幽州危險得很,我叫人護送她去別院住兩天,過了這陣子再回來。”
也難怪黃天星要不自在了——他的原配夫人多年前就已去世了,孤身一人多年,英雄也難免有些寂寞,前兩年終于是娶了繼室——如今的黃夫人名叫白花花,嫁與他前本是江湖上有名的清倌,溫柔貌美自不必說,而今也不過是雙十年華,與年過五十的黃天星比起來,差距實在是有些大了,每每提及,黃天星總少不得要被人揶揄幾句“英雄難過美人關”。
黃天星一邊尴尬地解釋着,一邊還忍不住偷偷用餘光去看柳沉疏,神色間居然還頗有些緊張的意味——柳沉疏一個沒忍住,當即就鳳眼微挑,毫不掩飾地低低笑出了聲來:
“黃堡主這般緊張做什麽?看得我都快要以為自己真是個素行不良的登徒子,一提起女子就惹人百般警惕了……”
“怎麽會怎麽會!”黃天星連連擺手,哈哈大笑了幾聲,臉上更紅,卻是并不否認狡辯,只苦笑了一聲讪讪解釋道,“實在是沉疏你太讨女孩子喜歡,我這粗人又一向不會讨女孩子歡心,難免就忍不住瞎緊張——你別理會我就是了!”
柳沉疏摸着下巴笑而不語——無情低咳一聲打斷了兩人的笑鬧,眼底卻是也隐隐有了幾分笑意:“兇手的行動相當幹脆,也沒有留下什麽有用的線索,想循着這幾樁案子追查只怕很是困難,也不知還有多少女子要遭到毒手。”
柳沉疏輕輕“啧”了一聲,揚了揚眉:“我來?”
無情眼底的笑意漸漸斂去,原本還略顯溫和的眉眼一瞬間便沉暗了下來——一言不發地沉吟了片刻之後,似是終于做下了什麽決定,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來。”
柳沉疏素來從容的臉上竟像是第一次有了裂痕,一雙鳳眼猛地睜大,像是懷疑自己先前聽錯了一般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追問道:
“你說什麽?”
無情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再一次将那兩個字重複了一遍:“我來。”
——他聲音清冷、神色淡淡,嗓音裏卻像是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強硬。
柳沉疏怔了怔,忽地就笑了起來:“你以為你去——就沒有危險了?若是兇手男女不忌……”
柳沉疏話說到這裏便已頓住,似笑非笑地看了無情一眼——無情斜斜看她一眼,眼底略有警告的意味。
柳沉疏聳了聳肩,不再口沒遮攔地胡言亂語下去,卻是慢慢斂了臉上的玩笑之色,輕輕嘆了口氣:“還是我去吧——無論如何我去總是方便得多,何必要你這麽委屈?”
無情神色微動,冷峻沉凝的眉宇間似是終于漸漸柔和下來,深深看了柳沉疏一眼,再開口時卻是依然不容置疑、沒有半分回旋的餘地:
“不必再說。”
——他絕不可能讓柳沉疏這樣一個女孩子、而且還是他喜歡的女孩子去冒這樣大的險。他也許無法給她寬闊的胸膛、結實的臂膀……但至少在這樣的危險下,他能夠盡可能地保護她。
柳沉疏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麽,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出口時卻只剩下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無情點了點頭,正要繼續再說下去,不想卻是忽然被人打斷:
“慢着!你們究竟在争些什麽?”黃天星早已是一頭霧水,滿臉的疑惑和不解,大着嗓門就嚷嚷開了,“別欺負我是個粗人就老打啞謎啊!”
“哪裏敢欺負黃堡主?”柳沉疏立時揚眉,低聲笑了起來,漫聲道,“實不相瞞,其實我們方才——是在争着要做你的夫人呢!”
☆、41 商議
黃天星虎軀一震,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震驚和可怕的事一般,一雙虎目瞪得渾圓,險些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掏一掏耳朵,卻終究還是将這個不雅的動作忍了下來,滿臉震驚地盯着柳沉疏:
“沉疏,你剛才……說了什麽?”
“我說——我們正争着要做你的夫人呢!”柳沉疏好似是全然沒有看到他的震驚,仍舊笑吟吟地看着黃天星,居然難得好脾氣和好耐心地将自己說過的話又不緊不慢地重複了一遍,說完卻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現出一抹恍然的神色,“既是要給黃堡主做夫人,我們正該由黃堡主來決定才是——黃堡主,你看你是喜歡我呢……還是喜歡他?”
柳沉疏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和自己并肩而坐的無情,眼角微挑、習慣性地揚了揚眉——眉宇間盡是一派風流,看得人幾乎忍不住就要臉紅心跳了起來。
黃天星先前好不容易讓自己冷靜了下來,正端着杯子想要喝口茶“壓壓驚”——柳沉疏這話一出,黃天星手下當即就是一抖,若不是他條件反射地伸手撈了一把,險些沒把手裏的杯子都摔了個粉碎,卻終究還是逃不過一陣猛咳。
柳沉疏咬唇忍笑,伸手想要去拍一拍他的背替他順順氣,黃天星卻是下意識地躲了躲——柳沉疏微微一愣,随即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些什麽似的,硬是伸手在他背上輕點幾下替他止了咳嗽,而後坐回原處毫不遮掩地大笑了起來。
柳沉疏雖是一貫眉眼含笑,但真的笑起來時多半都是輕聲低笑,然而這一回——她非但半點也沒有要遮掩的意思,反而還越發有了變本加厲的趨勢,笑得幾乎是連腰都有些直不起來,索性就歪了歪身子,順勢搭着無情的肩膀、伏在他肩膀上哈哈大笑了起來。
黃天星性子雖是魯直了些,一時間可能想不通那些彎彎繞繞,但他畢竟名震江湖數十年、四大家一直以來又隐隐都有以東堡為首之勢,絕不會是個笨人,見柳沉疏這番反應,終于是也有些回過味來了,拍着自己的胸口順了順氣,有些遲疑道:
“你們的意思,是要假扮成花花,引兇手出來?”
柳沉疏已止了笑聲,習慣性地挑了挑眉似是又要開口再說些什麽——無情忽地側過頭看了她一眼,眼底也不免帶上了幾分隐隐的笑意,同時卻也微有警告之意。柳沉疏摸了摸鼻子,終于還是沒有再開口胡鬧,撐着無情的肩膀直起身子,卻也沒有再坐回原位,就這麽挨着無情斜斜坐定,随手端着杯子淺淺呷了口茶,看着無情移開視線,對着黃天星點了點頭道:
“與其被兇手牽着走,不如引蛇出洞。以東堡的名聲和地位,黃夫人一旦出現,必然成為兇手的目标——三師弟到幽州的消息既已傳開,正可吸引兇手的注意,便于我們設局。”
黃天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終于還是沒忍住,狠狠瞪了柳沉疏一眼。柳沉疏但笑不語,漫不經心地擡了擡手裏的杯子以作致意——那股風流自在的勁兒讓人看了就氣得咬牙切齒。不過幾人也總算都是一同出生入死過的老朋友了,黃天星早知他脾性如此,自是不會真的生氣,瞪完這一眼後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倒是開始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了對面兩個年輕人來——
那兩人都是江湖上出了名俊美的青年,只是一個貫穿白衣、殺氣凜然,另一個卻愛着墨袍、風流恣肆,似乎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若論起相貌來,卻又實在是難分軒轾。兩人的身形都并不魁偉壯碩,施以易容後,要想扮作女子,應當也并無不可,一時間倒也不知該由誰去才來的更合适一些——不過先前聽兩人的對話,似乎最後的結果是……無情?
黃天星想着,正要開口再問些什麽,柳沉疏卻是随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忽然開口道:
“其實若是你去……那倒是未必要扮成黃夫人了。”
無情沒有說話,只是側過臉看她,眼中微有詢問之色——柳沉疏屈肘搭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上習慣性地轉着筆,輕笑了一聲:
“其實……還有一個更好的人選,”柳沉疏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指了指自己,“你說是不是?”
無情的似是微微怔了一下,而後眼底劃過一抹若有所思,臉色卻不知為什麽竟像是顯出了幾分尴尬來,沉默了半晌都沒有答話。黃天星卻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喝了一大口茶後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見無情和柳沉疏都同時側了頭看過來,這才忍不住連聲催促道:
“沉疏,有什麽主意你直說就是了,江湖人哪來這麽多婆婆媽媽、彎彎繞繞的?每次說話都只說半句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黃堡主勿要心急,這不就說了嗎?”柳沉疏笑了起來,“堡主可知我有一位未婚妻?”
黃天星微微一愣,卻是點了點頭——傳聞柳沉疏有一位未婚妻,因為自幼體弱多病所以至今未曾成親、常年在僻靜的別院養病。柳沉疏如今在江湖上風頭正勁,這神秘的未婚妻自是也越發引人好奇了起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讓無情——”黃天星似是明白了些什麽,才剛說了半句話,就見柳沉疏已然點了點頭——黃天星微微皺眉,卻是仍舊有些不解,“兇手的目标全部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姑娘——你的未婚妻當然也很有名,但也未必就比花花更合适吧?”
“第一——”柳沉疏屈指,用指節輕輕扣了扣桌案,發出了“咄咄”兩聲不緊不慢的輕響,而後指了指自己道,“我很有錢。”
柳沉疏當然是很有錢的——她園中鮮花種類繁多,既有随處可見的山野小花,卻也不乏一些極為名貴的品種。達官貴人們真心愛花也好、附庸風雅也罷,多的是人願意為求一株名花而一擲千金。
在這一系列的奸殺案中,兇手不止殺人,還無一例外地将那些遇害女子的家中和身上盡數洗劫一空——即便兇手并不缺錢,那也必定是極貪財的。東堡雖是家大業大,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錢財可能都已變作了産業,“黃夫人”身上與家中留着的反而不多。而若是“柳沉疏的未婚妻”,那便又全然不同了——據傳柳沉疏對未婚妻一往情深,他又是極懂得讨女孩子歡心的風流人物,怎麽會舍得委屈了心愛的女子、不替她置辦好價值不菲的衣衫首飾?
黃天星若有所思地看了柳沉疏一眼,臉上也終于沒有了原先的不解和遲疑,正要點頭,卻又見柳沉疏再一次敲了敲幾案,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二”的手勢,謾聲道:
“第二,我長得很俊,脾氣也好,女孩子們都很喜歡我。”
黃天星正要點頭的動作立時就是一頓,沒好氣地白了柳沉疏一眼:“長得俊就算了,脾氣好是誰說的?這算是什麽理由!”
柳沉疏但笑不語,沉默了良久的無情沉着臉看了她一眼,卻到底還是開口将話接了下去:
“沉疏讨女孩子喜歡,自然就遭不少男人嫉恨。兇手淫邪好色、行事殘忍暴虐,又極有可能處境窮困,對沉疏——想必是多有嫉恨。”
像柳沉疏這般處處春風得意之人,本就易遭人妒,更何況是多半處境困頓、心胸狹窄殘暴的兇手?一旦“柳沉疏的未婚妻”出現,他又怎麽可能放過這個能給柳沉疏捅上重重一刀的大好機會?
黃天星這才一下子恍然,看向柳沉疏的眼裏立時就多了幾分哭笑不得——這不怪他,實在是柳沉疏這人的言行舉止太惹人生氣了!在這之前他就從來沒見過居然有人能這麽大言不慚地張口就說自己長得俊、又讨女孩子喜歡——哪來的好脾氣?簡直再也沒有人的脾氣比他更古怪了!
柳沉疏卻好像是全然沒有看見黃天星那古怪的神色,搖了搖頭又喝了口茶,而後比了個“三”的手勢,繼續道:
“最重要的一點是——崖餘若是扮成我的未婚妻,那我也不必隐瞞行蹤,可以同他一起出現了——兩個人一起,總是安全得多了。”
柳沉疏一邊說着,一邊側過頭去,定定地盯着無情——她臉上已然沒有了先前漫不經心的笑意,眼底一片深邃與專注。
無情就這麽靜靜地和她對視着,臉上原本的尴尬卻是漸漸隐去,冷峻的眉宇似是在不知不覺間已慢慢軟化了下來,片刻後臉上卻又突然有一抹怔忪一閃而過——他的手,忽然被握住了。
無情下意識地用力反握住那只熟悉的手,而後低了頭,入目只看到了兩人的衣袖——寬大的衣袖将兩人交握着的雙手遮蓋得嚴嚴實實、半點不露端倪,黑色與白色的衣料交纏在一起,幾乎有些分不清彼此,沒有半點突兀和刺目。
無情怔了怔,擡眼對上了柳沉疏專注的視線,終于是點了點頭——兩個人一起,不止是安全得多,也……安心得多。
柳沉疏終于又笑了起來,爽快地拍板做了決定:“那就這麽定了吧!還請黃堡主找可靠之人去買些衣衫首飾來——”
柳沉疏頓了頓,一邊從懷裏取了錢來交給黃天星,一邊又挑眉看向無情:“稍後我替你穿戴梳妝?”
無情的身形微微一僵,張了張嘴似是想要拒絕,柳沉疏卻已是斜睨了他一眼、先一步開口将他堵了回去:“不然……你可會穿女子的衣裙、梳頭描眉?”
無情的身形一瞬間越發僵硬,沉着臉默然無言。
☆、42 畫眉
黃天星的人辦起事來很是牢靠,沒過多久就送了衣裙首飾進來。柳沉疏請黃天星替四劍童安排好隐蔽安全的住處後,便關上了房門——江湖上衆人皆知,無情行動不便,四劍童向來是寸步不離随侍在側的,若是被人發現了四劍童的蹤跡,那麽無情的行蹤便也必定不再是一個秘密。
黃天星雖是個直腸子,但他手下的人倒是頗為聰明,送來的衣衫是一襲簡簡單單的素白衣裙,既不繁複也沒有什麽多餘的累贅裝飾,但柳沉疏只伸手一摸便立時發現觸手柔軟而細致、針腳整齊細密,衣袖與衣裾處還帶着精致的暗紋,顯然不管是布料還是繡工都價值不菲。而他送來的首飾也不過就是一只玉镯、三兩支玉簪罷了,但俗話說的好,“黃金有價玉無價”,無論是這镯子還是發簪,用的都是上好的羊脂玉,通體潤澤通透,雕工精細生動、構思巧妙——只這三兩件首飾,只怕是就已将柳沉疏給的那數千兩花了個七七八八了。
柳沉疏如今身家豐厚,倒是也不怎麽心疼花出去的這些錢,反而對黃天星手下人的眼光頗為滿意——随手掂了掂那一襲白色的衣裙,回過頭來對着無情揚了揚眉:
“換衣服?”
無情略有些不自在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帶。
柳沉疏将首飾在梳妝臺上一一放好,然後将手裏的衣服一件一件抖開、按着順序一一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回過頭來時就見坐在榻上的無情已然脫了外衣、只剩下了一身輕薄貼身的中衣與中褲,修長白皙的手按在褲子的腰帶上,卻是遲遲沒有繼續的動作。
柳沉疏眼角微微一挑,忽地就笑了起來——無情擡頭看了她一眼,沉着臉沒有說話。
柳沉疏嘆了口氣,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一邊抓住他的手、一邊傾過身去将他抱住——春日的天氣多少還帶着幾分涼意,無情素來體弱,這會兒身上衣服又單薄,一雙手此刻又已是一片冰涼,甚至連身上都已有了幾分涼意。柳沉疏一邊捂着他的手和身子,一邊皺了眉低聲問:
“還冷不冷?”
“無妨,”感覺到柳沉疏溫暖的體溫透過輕薄的衣衫清晰的傳到自己的身上,無情沉凝的神色終于也漸漸柔軟了下來,反手握住了柳沉疏的手,淡淡地搖了搖頭,“不必擔心。”
柳沉疏将臉埋在他的頸側蹭了蹭,咬唇道:“你這又是何必呢?現在換成由我來還……”
柳沉疏說到這裏,卻是忽然一下子頓住,沉默了良久後,到底是什麽都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既已決定,邊絕不會更改,更不會後悔。
無情卻是忽然間淡淡地笑了起來——只要不是冷笑與譏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總是帶着一股雪後初霁的溫暖與驚豔。無情一邊笑着,一邊伸手摸了摸柳沉疏的長發,再一次低聲道:
“不必擔心。”
他本想說“我會保護你”、說“我不能讓你去冒險”,甚至說“我喜歡你”——但他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他本就是習慣傾聽更勝過傾訴、習慣于“行動”更勝過“言語”的人——像他這樣才剛年過二十的青年,本該是最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時候,只會向情人訴說自己的英姿壯志、山盟海誓,但他卻偏偏冷靜、沉穩、缜密、自持。
——他什麽都沒有說,卻已什麽都做到了極致。
——柳沉疏什麽都沒有問,因為她已什麽都明白了。
所以她只是輕聲嘆了口氣,傾過身用自己的唇在無情唇邊輕輕蹭了蹭,留下了一個輕柔的吻,而後便站起身來,取了衣裙認認真真地替無情穿上。
她本是極愛戲谑笑鬧的性子,這時候的神色卻是出乎意料的認真與專注,眼底再沒有了半點玩笑與揶揄——男扮女裝本就是一件極委屈的事,以無情這樣驕傲的性子,卻願意為了她做到這樣的地步,她只有滿心的感動與心疼,哪裏還記得去取笑他?
女子的衣物比起男子總是要複雜得多,柳沉疏花了許久,才終于将那一套層層疊疊的衣裙全數替無情穿好——無情身形削瘦、膚色白皙,若不看五官,遠遠看去,背影竟十足就是一個纖細沉靜的佳人。柳沉疏将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想了想後忽然從從梳妝臺上找了一塊白色的面紗來、将無情的大半張臉都遮在了輕紗之後,這才略略點了點頭,而後卻是又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無情的眉毛——
“你的眉毛——太英氣了。”
無情雖生得俊美,卻半點也不顯得陰柔女氣,尤其是他的眉眼——劍眉星目,正是最英氣俊挺的模樣。
“還有你的眼睛,太聰明、殺氣也太重了……”柳沉疏說着,指間微微下移,輕輕觸到了他的眼角,似是還想說些什麽,片刻後卻是忽然間搖着頭笑了起來,笑意裏卻似是帶着淡淡的無奈,“罷了,眉毛可以畫,眼睛卻做不得半點假——反正從沒有人見過我那未婚妻,倒也不必擔心,至多……不過是覺得未來的柳夫人很是特別罷了。”
柳沉疏說到“柳夫人”那三個字時,似乎是已然回到了平日裏的從容與戲谑,咬字時尾音微微上挑,生生帶出了一股子旖旎來——無情看了她一眼,眼底忽然也帶上了幾分笑意:
“無妨——柳公子做女裝時,也未見得有損半分風流。柳公子風流之名天下皆知,我不過是帶了些殺氣——倒也算不得什麽。”
這話——前一句是在說即便由柳沉疏這個真女子做女裝打扮,仍是一樣顯眼和特別得很、比他這般也好不了多少;而至于那後一句……
柳沉疏低低“啧”了一聲,忽地揚眉輕笑了起來:“看來夫人醋勁不小,日後家中想必是不用再去買醋了。”
無情沒有說話,只是斜斜睨了她一眼——柳沉疏笑了一聲,規規矩矩作了一揖,一本正經道:
“世人皆知沉疏對夫人一往情深,與女子交往從無逾矩不軌之處,還請夫人明鑒!且放寬心,勿要氣壞了身子。”
柳沉疏這會兒已吹了眼簾、滿臉的嚴肅和認真,好似真的是一個擔心未婚妻誤會了自己的男子一般——無情被她鬧得哭笑不得,身着女裝的尴尬感一時間竟像是也漸漸被驅散了一般,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嘆了口氣,伸手抓住了柳沉疏的手腕,看向她的眼底帶着淡淡的警告和制止之意。
柳沉疏朗聲笑了起來,折回身去自梳妝臺上取了木梳與首飾,回到無情身邊站定,扶着他轉過身去背對着自己,而後拿起梳子認認真真地替他梳起了頭發來。
無情平日裏總是以一方儒生布巾将頭發盡數束起——柳沉疏解下他頭上的布巾,他一頭長發便也披散了下來,柳沉疏為了動作方便,便站在了他的身後,此刻正微微俯了身,一頭素來不肯乖乖束起的頭發很是自然地垂落下來,有幾縷便自肩頭滑落、毫無阻隔地垂落到了無情的背上,與他那一頭難得披散的長發交纏在一起。
柳沉疏微微怔了一下——無情見她遲遲沒有動作,微有些疑惑地回了頭,順這柳沉疏的視線看去,卻正看到了兩人交纏的長發。無情平靜清冷的眼神似是在一瞬間就柔軟了下來,擡眼看了看柳沉疏。
柳沉疏似是終于回過了神來,對上他的視線後無聲地笑了笑,伸手将自己的頭發攏了攏、撥到背後,而後握着無情的頭發,一點一點認認真真地梳理着。
柳沉疏沒有拿鏡子來,無情便看不見她的動作與自己此刻的模樣,只能感覺到她修長而柔軟的手在自己的發間不緊不慢地穿梭着,動作卻是極為輕柔和小心——無情心頭微暖,安安靜靜地直視着前方,任由那人的手在自己發間繼續輕柔地動作着。
柳沉疏先前雖是和無情笑鬧了一番,此刻卻并沒有借機給無情梳什麽繁複的發式來折騰他,只是簡簡單單地挽了個髻,而後将玉簪斜斜插在了他的發間,随後便去取了眉筆來——
面紗已将無情的臉遮去了大半,他本身又是膚色白皙,只除了那一雙眉毛實在是太過英氣俊挺,其餘倒是不必再多做什麽易容——事實上在這之外,柳沉疏也實在是不舍得再給無情做更多的女子裝扮、讓他再受更多的委屈了。
柳沉疏自己的眉毛生得秀氣溫婉,平日裏做男裝打扮時少不得要把自己的眉毛畫得英氣一些,這倒還是第一次給別人畫眉——但她畢竟是個熟手,只粗粗幾筆将無情的眉毛略做修飾,他那兩道原本淩厲鋒銳的劍眉便像是忽然間就柔和了下來一般,卻并不似尋常女子一般柔弱纖細,柔和中仍舊帶着淡淡的英氣——出現在女子的臉上卻恰到好處、不顯半分突兀。
柳沉疏放下眉筆,細細端詳了一陣,也不知道是忽然想到了些什麽,伸手摸了摸無情的眉毛,卻是一下子就笑了起來: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柳沉疏曼聲吟了一句,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不必再問夫婿了,為夫親自替夫人畫眉,入時得很,美極了!”
☆、43 求親
不知道是不是被氣得多了也就慢慢習慣了,無情覺得自從認識了柳沉疏以來,自己的脾氣似乎就越來越好了,聽她如今這般口無遮攔地胡說八道,心中除了哭笑不得外竟是也不覺得有多生氣,只是擡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柳公子為何獨獨略過前兩句?斷章取義,未免偏頗。”
前兩句?柳沉疏微微一怔,忽地就低聲笑了起來——這是唐人朱慶馀的詩作,她先前吟的是詩中的後兩句,而無情此時此刻特意提起的前兩句則是……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柳沉疏平日裏說話時的咬字本就總帶着一股莫名的風流意味,這會兒又可以拉長了吐字、尾音上挑,便生生又多出了幾分旖旎與溫柔來,又似是夾雜着絲絲縷縷的暧昧之色——柳沉疏輕聲吟完了兩句詩,一手攬着無情的肩膀,一邊微微俯下了些身子,習慣性地揚了揚眉:
“夫人這莫不是在暗示為夫——要盡快上門求親?”
——這詩寫的,本就是新婚夫婦晨起梳妝畫眉時的親密場場景。
無情淡淡睨了她一眼,忽地反手扣住了她攬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一用力——柳沉疏從來不曾防備過他,猝不及防之下立時就順着他的力道向前踉跄了一步。
柳沉疏也不掙紮着去穩住身形,反倒是順勢就跌進了無情的懷裏,而後就大大方方地在他腿上挪了挪身子、微微調整成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安安分分地坐好,笑盈盈地擡了眼去看無情。
“你若不便公開女子的身份也是無妨,”無情已解了面紗、露出了俊美卻絕不陰柔的五官,擡手摸了摸柳沉疏的長發,竟是并不否認些什麽,只是笑了笑,低聲道,“何時你若願意,我們就成親吧——在此之前,風流之名滿江湖的柳公子怕是也只能斷袖了。”
柳沉疏全然沒有料到無情竟會順着自己的話頭接着說出了這樣的話來,立時就睜大了一雙鳳眼去看他——他素來略顯蒼白的臉上不知什麽時候已暈開了一片淡淡的緋色,眼底卻是一片幽深與專注。
柳沉疏就這麽與他靜靜地對視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是輕聲笑了起來,伸手在無情的下巴上輕輕一挑,揚眉道:
“看來夫人早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嫁與為夫了?”
時值傍晚,沒有開窗的屋內光線有些昏暗,柳沉疏一早便已點了燈——燈光将她此刻臉上和耳根的緋色照得一覽無餘,甚至……越發清晰與溫柔。
無情哂笑一聲,伸手将她胡鬧的手拉下來握在了掌心。
柳沉疏傾過身去,埋首在他的頸窩處蹭了蹭,聲音似是一下子就變得輕軟和溫柔了起來:
“我早已說過,着男裝只是為了方便罷了,并沒有什麽苦衷和見不得人的地方。你近來手頭積了不少案子,”柳沉疏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雖輕,咬字卻是一派清晰與果決,“待你忙過這一陣,我們就成親吧。”
無情點頭——兩人四目相對,同時無聲地笑了起來。片刻後柳沉疏似是忽然間想起了些什麽,略略歪了歪頭,輕聲道:
“崖餘,你的腿——可是要用機括器械……”
先前兩人一番争辯和笑鬧,柳沉疏倒是一時間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無情雙腿殘疾、不良于行,她雖已盡力醫治,如今卻仍是鮮有起色,尚不能站立行走。但無情卻必然不會忽略這些,看他如今這般成竹在胸的模樣,想必是早已想好對策了——柳沉疏雖不是天工一脈,但畢竟是萬花弟子,自幼見慣了谷中各種匪夷所思的機關機甲,此刻略一思索,倒是也能将無情的打算猜到幾分。
果然,無情聞言,臉上并不見半點意外之色,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若有攙扶,勉強可站立行走——但我還需一些必要的材料器具,只怕要到晚上才能一切就緒。”
“無妨,恰好明日追命和希音也該到了,正是時候。”柳沉疏笑,傾身在無情的唇上輕輕蹭了蹭,而後從他懷裏站起身來,随手撣了撣衣擺、微一挑眉——立時又從一個溫柔嬌憨的少女變作了平日裏的風流公子,“夫人需要什麽材料盡管開口,為夫定會準備得妥妥帖帖!”
無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搖了搖頭,取了紙筆不緊不慢地列出了一張清單。
……
柳沉疏辦起事來自是妥帖牢靠,揣着無情的“墨寶”悄無聲息地出門溜了一圈,不多時便已将無情需要的東西全數備齊帶了回來——這卻是不能讓黃天星的人去辦了,制作機關的材料精巧特殊得很,若是一竅不通的外行人去,恐怕多半是要白跑一趟的。
将東西全都交給無情後,柳沉疏就這麽一撩衣擺、随意地在地上坐了下來,撐着下巴認認真真地看着無情的動作——他的手指修長而白皙,卻是異常的靈活,也不知是他的手太過好看、還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