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動作實在太快,柳沉疏覺得自己幾乎有些目不暇接,一時間竟是看得有些癡了。

無情似有所覺,側過頭看了她一眼,手下動作微微一頓,忽地沖她招了招手——柳沉疏傾過身湊了過去,無情也不說話,手上的動作卻是有意無意地放慢了幾分,一下子就顯得清晰易懂了起來。柳沉疏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同樣也沒有說話,就這麽安靜卻極專注地看着他手裏的動作。

無情是因腳筋俱斷而不能行走,如今他所做的,其實就是以機械為“筋”與“骨”,柔韌的特殊金屬貼合着他的小腿與雙腳、再加上一些精巧到幾乎匪夷所思的機括,強行使早就已經斷開聯系的腿和腳連結在一起——但這畢竟都是外力,幫助有限,所以仍是要在別人的攙扶下才能勉強行走、而且也并不能支撐太久——但對于柳沉疏與無情來說,卻已經是足夠了。

柳沉疏看着無情放下衣擺将雙腿與雙腳遮掩在寬大的裙裾之下,扶着他站起身來在屋內試着走了幾步——而後就見無情對着自己點了點頭。

“既已一切就緒,那就早些休息吧。”柳沉疏扶着他在床邊坐下,解了他頭上的發髻與首飾,伸手去解他身上的衣裙,“好好休息,明日只怕是危險得很。”

無情沒有說話,卻是贊同地點了點頭——柳沉疏笑了笑,正要起身離開,卻是忽然間被握住了手腕,随即就有一道涼意貼着自己的手腕和小臂一點一點升起。

柳沉疏低頭,就見無情已将她寬大的衣袖向上挽到了手肘處,然後握着她的手腕放到了腿上,不緊不慢地将什麽東西牢牢地扣到了她的手腕和小臂之上。

柳沉疏沒有掙紮,略有些好奇地盯着無情的動作看了良久,而後才有些恍然道:“這是袖箭?”

無情點了點頭,也不多言,只是言簡意赅地解釋了各處機括的作用與用法,而後才将柳沉疏衣袖放了下來——将那一枚袖箭徹底掩在了寬大的墨袍之下。

柳沉疏隔着衣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似是仍能感覺到一股屬于金屬的涼意,心頭卻是一片柔軟與溫暖,笑着傾過身、湊到了無情的耳邊:

“你放心,我既然不想當寡婦,當然也一點都不想讓你當鳏夫——很公平的,是不是?”

無情無聲地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來,收攏雙臂将身側的女子緊緊抱進了懷中。

……

第二日早晨的東堡格外熱鬧——近來聲名鵲起、風流之名滿江湖的柳沉疏柳公子登門造訪,而且他并不是孤身前來,甚至還帶上了他那位江湖上從來無人見過的未婚妻。

黃天星是個魯直君子,雖是粗豪了些,但待人卻很是真誠寬厚,從不為難下人——東堡的下人們難免就要比其他府上的下人們膽子更大也更活潑些。柳沉疏的拜帖剛一送到,消息便立時就在東堡上下傳開了,随即就有好些個穿着侍女衣衫的小姑娘自門口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了起來,眼底滿是好奇之色——柳沉疏的名頭,在女子之中從來都是極響亮的。

東堡的大門外此刻正停着一輛寬敞精致的馬車,有一只手忽然自車廂內探了出來——那只手修長而白皙,在明媚的春光之下,好看得幾乎讓人有些目眩。

那只手慢慢地将車簾撩開,而後便露出了一襲墨色的衣袖,随即便有一道墨色的身影自車內緩步而下,動作不疾不徐、從容而優雅——他很快便站直了身子,寬大的衣袍繁複卻不累贅,一頭長發毫無規矩地披散在肩頭,卻并不顯得邋遢與淩亂,反倒襯得他越發随性不羁。那人五官俊秀、身姿修長挺拔,立于階前,仿佛玉樹芝蘭一般——他站定後随手轉了轉手中的筆,而後再一次撩起了轎簾。

有一只同樣白皙修長的手被他握在了掌心之中、慢慢地帶出了車廂——一道白色的身影終于也慢慢地自車廂裏探了出來。

墨袍青年的神色一瞬間就溫柔了下來,視線定定地追逐着那白色的身影,似是除此之外竟再也看不見其他。

白衣人終于也徹底顯出了全部的身形來——一襲簡單的素白衣裙、一頭烏發只粗粗挽了個發髻、簪上三兩支玉釵,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別的修飾;她的臉上甚是還帶着面紗、讓人根本無法看清真容,但就是這麽簡簡單單的裝扮,卻莫名讓人有些移不開目光,尤其是她那雙眼睛——深邃平靜地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白衣的女子身形纖細,似是身子羸弱得有些站不穩,下車時微微踉跄了半步——墨袍的青年立時就伸了手将她攬住,小心地擁着她半靠在自己的懷中,眼底的溫柔竟好似是比這春日的清風還要溫暖和煦。

☆、44 恩愛

“那就是柳公子嗎?長得好俊!我原先還以為是江湖傳言誇大了呢!”

“可不是!我還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男子呢!”

“柳公子笑起來好溫柔!聽說性子也最是體貼溫和——難怪汴京城的女孩子們都喜歡他!”

“那白衣的姑娘就是他的未婚妻嗎?雖然看不見相貌,但看起來和柳公子好般配,一定也是一個大美人吧!”

……

這頭小姑娘們在門口探頭探腦地低聲竊竊私語,那頭東堡堡主黃天星已是親自出來相迎——他本是早就已經有了準備,不該感到半點意外的,但卻還是在踏出大門的一瞬間一下子就愣住了——

門口馬車邊的那兩人正相依而立,一黑一白的衣衫非但沒有半分沖突與矛盾,反而像是有一種莫名的親密與默契一般,異常的和諧和融洽,若非一早就知道那女子是無情假扮,他只怕是毫不懷疑地篤信那兩人是一對恩愛的眷侶。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一次相見,他總覺得無情和柳沉疏之間的相處似乎是與“四大天魔”一案之時又有了什麽不同的地方——其實他一時也說不明白究竟是哪裏不同,只是本能地感覺得到有些古怪。

——就像是此時此刻,看着眼前的場景,那種莫名的古怪感就再一次湧上了心頭。

不過現在畢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黃天星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甩開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哈哈大笑着快步迎了上去:

“沉疏,你可算是來了!無情呢?怎麽沒有和你一起來?”

“他忙得很,想必是要先破了金印寺的案子後才能過來。”柳沉疏笑,一邊伸手體貼地替懷裏的人理了理因為馬車颠簸而微有些淩亂的鬓發,一邊柔聲問,“馬車走得急,你可覺得暈眩?”

柳沉疏的身量在女子之中已算是極高挑的了,但無情畢竟是男子,仍是還要比她略高幾分——他素來心思缜密,站立之時便刻意彎曲了膝蓋,好讓自己的身高看起來不顯突兀。此刻見柳沉疏低頭向自己詢問,也不開口說話,只是靠着她輕輕搖了搖頭——十足是一個安靜溫婉的羸弱少女模樣。

“這是你媳婦兒吧!看你這護得,活像是我們誰能吃了她似的!”黃天星強壓下心頭再一次升騰而起的古怪感,伸手拍了拍柳沉疏的肩膀,和平日裏一般大着嗓門嚷嚷開了,“快進來!你媳婦兒身子弱,別累着了!快進屋歇會兒!”

柳沉疏欣然點頭,一邊卻是低了頭去看無情——有一抹揶揄戲谑的笑意自眼中一閃而過,卻因為她低着頭的動作而沒有人看見,只有無情似是不經意間擡頭與她對視了一眼,眼中微有警告之色,随即卻立時就淡淡地轉開了視線,就着她的攙扶慢慢走進了東堡的大門。

……

黃天星将兩人迎進了屋內後并沒有多待,只随意聊了幾句後便又出去了——周白宇與藍元山昨日一戰以和局告終,相約今日至東堡、在衆人的見證之下再一決勝負,故而今日的東堡雖還不至于門庭若市,貴客倒也實在是不少。黃天星和柳沉疏也總算是一同出生入死過的交情,不需要太多的客套,是以黃天星只招呼了幾句、叮囑留下的侍女好生招待之後,便也就出門去準備招待其他的客人了。

柳沉疏扶着無情在床邊坐下,而後機靈的小丫鬟很快就倒了水來,撲閃着的一雙杏眼裏滿是好奇之色,脆生生地道:

“柳公子,這位姑娘……舟車勞頓,喝杯水潤潤嗓子吧!”

“有勞姑娘,多謝了。”柳沉疏低聲笑了笑,溫聲道了句謝,而後伸手自丫鬟手中接過了茶杯,微微一撩衣擺在“未婚妻”身邊坐了下來,攬着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胸口,解了“她”臉上的面紗,而後端着杯子小心地湊到“她”嘴邊,柔聲道,“可累着了?喝些水罷。”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動作間寬大的衣袖自始至終都将懷裏人的臉遮住了大半,讓人半點也窺不得真容。

“柳公子待姑娘真好!”這丫鬟看起來約莫是十五六歲的模樣,還只是個半大的少女,說話間滿是毫不掩飾的欣羨之情,一張清秀的小臉上卻是微微帶了幾分粉意,也不知道是因為柳沉疏兩人之間旁若無人的親密而感到有些害羞。

柳沉疏立時就溫聲笑了起來:“将來也會有人對你這樣好的。”

“我?”小姑娘似是沒想到名滿江湖的柳公子其人竟會是這般和善,有一瞬間的怔愣和慌亂,而後卻很快就擺了擺手,連連搖頭,“我、我只是個小丫鬟罷了,哪裏能有姑娘這麽好的服氣!”

“你也會遇到那樣一個人的,莫急。”柳沉疏似是不甚贊同地搖了搖頭,溫和的笑意裏卻像是帶上了幾分安撫的意味,讓人忽然就生出了一種“他說的事将來一定真的會發生”的錯覺,一下子就安下了心來。小姑娘摸了摸自己越來越燙的臉,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卻是忽然間頓住——她的視線掠過那白衣的削瘦身影,就見她似是也正擡了眼——她似乎只是不經意間一瞥,目光平靜而淡然,卻像是一眼就已洞悉了一切一般,讓她忽地就有些不敢再說話了。

——是不是……見自己總是與柳公子說話,所以她生氣了?其實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柳公子這樣的人哪裏是她可以肖想的?她也只是不自覺地想要多看幾眼罷了……小姑娘想着,壯着膽子又看了她一眼,卻見她已然是目光淡淡地移開了視線,似是全然不曾介意,卻又讓她越發忐忑了起來,遲疑了半晌,終于是鼓足了勇氣想要解釋道歉,卻是忽然被人搶在了前頭——

柳沉疏已喂着懷裏的人喝完了半杯水,而後神色自然地仰了頭、就着這個杯子将還剩下的半杯水一同喝完,又将杯子在一旁的幾案上放定,随即便俯了身子低了頭,伸手替“未婚妻”再一次帶上面紗,一邊笑着道:

“他福氣好——我的福氣也不差啊。”

無情與她對視一眼——忽地也淡淡笑了起來。

正欲開口道歉的小姑娘怔了怔,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頭打了個彎終于還是全數又都咽了回去,默不作聲地退到了一邊——那兩個人之間好像有着一種別人根本無法融入和插足的默契,讓她覺得……貿貿然出聲打擾好像也是一種過錯。

柳沉疏和無情是在樓上休息,過了不多時,樓下便也陸陸續續地傳來了熱鬧的說話聲,柳沉疏仿佛渾然不覺,只是攬着懷裏的“未婚妻”,安安靜靜地陪着“她”靠在床邊休息,一直到樓下終于傳來了一道粗狂而熟悉的大笑聲——無情與柳沉疏同時睜了眼。

“公子,姑娘——”小丫鬟見兩人似是被吵醒了,立時就機靈地跑出了打聽了一番,回到屋內輕聲解釋着,“是追命三爺和希音姑娘來了!”

柳沉疏微微揚眉,低頭看了無情一眼——無情微微點頭。

柳沉疏笑了笑,扶着無情站起身來,慢慢地往樓下走去——走出房門時似是不經意間略略低了些頭,無情立時就感覺到了一股溫熱的氣息輕柔地噴在了自己的耳側,随即就響起了柳沉疏略帶戲谑與旖旎的嗓音,聲音輕得只有幾乎毫無距離的他才能聽見:

“夫人——你可準備好了?”

準備什麽?自是以女子的身份去見追命——追命的易容術素來聞名江湖,和無情又是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情同手足的師兄弟,幾乎就已是世上最熟悉他的人之一——無情的裝扮他又怎麽可能認不出來?而以追命那嬉笑怒罵、全無正經的性子,認出之後會有什麽反應簡直已是可想而知。

顯然無情也早已想到了這一點,聞言腳下立時就是微微一頓,擡頭謝謝看了柳沉疏一眼,眼底微有涼意——柳沉疏低低笑了一聲,将攔着他腰的手臂又收攏了些,神色間半是溫柔半是心疼:

“前陣子好不容易才養胖了些——如今怎麽又瘦了?莫要擔心,我不是楚靈王,不好細腰——你便是胖了,我也一樣喜歡的。”

跟在兩人身旁的小丫鬟一瞬間聽得紅了臉——無情卻只是冷着臉涼涼看了她一眼,根本懶得去同她計較這些胡說八道。

柳沉疏卻是又湊得更近了些,幾乎已是貼着他的耳朵輕聲笑道:“夫人就屈尊配合一下罷——這般冷淡,哪裏像是恩愛眷侶?若是被人瞧出了破綻來,那……”

無情沒說話,只冷冷看了她一眼,卻到底還是是配合地又往她懷裏靠得更緊了些——柳沉疏鳳眼微挑,朗聲輕笑了起來。

樓下的大廳裏此刻已是一派熱鬧,今日來的都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高手,難得能夠齊聚一堂——柳沉疏卻似是渾然未覺,只專注而小心地扶着懷裏的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自樓梯上下來,直到終于下了臺階站定,這才擡了眼往廳中看去——入目就是小道姑那張精致的眉眼,只是她素來刻板到毫無表情的臉上此刻終于是有了裂痕,一雙清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秀氣的嘴微微張開,滿臉的震驚和愕然。

柳沉疏微微挑眉,對着她笑了笑,而後視線一轉,落在了小道姑身邊那個高大不羁的身影上——追命原本大概是正想要喝酒,酒葫蘆這會兒還抓在手中,卻是已然忘記了去喝,一雙眼睛瞪得渾圓,驚得像是連整個下巴都要掉了一般!

☆、45 晴兒

追命和希音的性子看起來似乎是截然相反,但其實都是遇事鎮定、處驚不變的人,柳沉疏還是頭一次看見兩人同時露出這樣震驚和愕然的模樣,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來——

小道姑似是終于明白了些什麽,素來平靜的眼底竟是也閃過了幾分淺淡的笑意。相比之下,追命卻就是沒有這麽含蓄和平靜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之後,一張略帶滄桑的臉早已是憋得通紅,起初似是還努力咬着牙想要忍住笑意,但很快就發現這根本就是徒勞之舉,幹脆就伸手搭着柳沉疏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來。

追命一貫性子豪爽,在場衆人只當他是在為好兄弟的終身大事有了着落而感到高興,倒也不曾懷疑;柳沉疏一手攬着懷裏的人,一邊微微眯了眯眼睛,笑吟吟地看着追命、半點也不制止,追命自顧自地笑着笑着,卻是忽然感到渾身一涼,擡眼一看,立時就對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即便是一身女裝、又帶着面紗看不清容貌,對面那雙深邃通透的眼睛裏卻還是帶着一股熟悉的殺氣與寒意。

追命渾身一震,險些就被自己的口水噎到,拔了葫蘆的蓋子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才算是勉強給自己“壓了壓驚”,而後摸着鼻子讪讪笑了起來,很是哥倆好地拍着柳沉疏的肩膀:“媳婦兒挺好!”

“多謝誇獎,”柳沉疏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追命的誇獎,朗聲笑了笑,而後便将視線轉向希音,柔聲道,“希音,你帶着晴兒上一旁說說話吧?她身子弱,也不動江湖上的事,你們女孩子在一起總是有話說的,省得她聽我們這群男人說話無趣的很。”

小道姑雖是單純刻板了些,人卻是極聰明的,立時就乖巧地點了點頭,扶着“晴兒”慢慢地走向了一旁角落處的屏風後——柳沉疏溫柔的視線在“未婚妻”纖細羸弱的背影上戀戀不舍地停留了好一陣,這才終于慢慢地收了回來,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一旁正咬牙悶笑、忍得極為辛苦的追命。

“別看了,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希音還能吃了你家‘晴兒’不成?”追命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轉眼間就已換上了一副一本正經的嚴肅模樣,大手一揮,“讓她們小姑娘去說說體己話,走!我們先說說案子!”

追命已是努力做出了一副認真嚴肅的模樣,卻到底還是沒能徹底憋住眼底的笑意,在衆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借着柳沉疏寬大衣袖的遮掩,沖着她比了比大拇指——柳沉疏微微揚眉,但笑不語。

今日來的英雄豪傑不少,除了北城城主周白宇與他的未婚妻“仙子女俠”白欣如、西鎮鎮主藍元山和他的夫人霍銀仙之外,還有南寨寨主殷乘風與他的未婚妻伍彩雲、市井豪俠元無物和他的夫人休春水、幽州名捕敖近鐵和她的夫人居悅穗、文武雙全落魄秀才奚九娘和他的姐姐奚采桑、丐幫幽州分舵舵主司徒不和他的夫人梁紅石、幽州名門的江瘦語、江愛天兄妹——不止在場的男人們是聞名江湖的高手,即便是女子,也無一不是在江湖上素有俠名、身手了得,這一次幽州出了這麽一樁驚天動地的大案,這些女子們還勇敢地挺身而出,一同團結起來,誓要捉拿兇手、為死去的姑娘們報仇雪恨。

柳沉疏跟着追命在衆人之中坐下,免不了又要被打趣幾句,她既不惱也不害羞,就這麽好脾氣地微笑着、大大方方地接下了衆人的調侃和恭喜——衆人閑聊過幾句之後,很快就進入了正題。

柳沉疏并沒有多話,只是一邊不緊不慢地喝着茶,一邊安靜而專注地聽着幾人對于案情的讨論和分析,見有人的茶杯空了,便适時地提起茶壺替他們将杯子斟滿,而後對着正要趕來斟茶的侍女們溫和地笑了笑、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忙碌。

追命于是便又見到那些時不時探頭探腦偷眼看來的小姑娘們一個接一個地紅了臉,忍不住哭笑不得地看了柳沉疏一眼——柳沉疏此刻臉上的笑意溫和中又略帶了幾分漫不經心,随手晃了晃手裏的杯子,對着他舉杯致意。

追命啞然失笑,忍不住對自家大師兄生出了幾分莫名的同情來,無奈地搖着頭和她碰了碰杯,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柳沉疏耐心地将衆人七嘴八舌的交談從頭聽到了尾,卻發現并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新信息,翻來覆去仍舊還是她原先知道的那些——死者俱是渾身赤-裸、受辱而死,家中和身上財物都被洗劫一空,被害的女子都是江湖上的名女子。

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了——柳沉疏心中難免有些失望,卻也知道必是兇手行事幹脆老練、再沒有留下其他線索,實在是也怪不得在座衆人一無所獲。

眼看着衆人已歇了話頭、神色略帶沮喪,柳沉疏估摸着那頭無情和希音的時間應當也已差不多了,便又溫和地笑了笑,略帶歉意地開口告了罪、起身自屏風後将自己的“未婚妻”扶了出來,神色間略帶了幾分苦惱:

“晴兒身子弱,幽州近來又危險得很,我卻是答應了無情要等他一起過來辦這個案子,實在抽不出身來照顧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就先去我家吧!”她話音剛落,江愛天立時就熱心地開了口,語氣間一派熱絡與關切,“柳公子只管專心破案,到時候再來我家接人就是了!我們姐妹幾個都一同去,定會保護好晴兒妹妹的!”

癡情溫柔的男人總是格外能得女子的好感——幽州江家富甲一方,江愛天本來也是頗嬌縱的大小姐性子,如今倒是熱心随和得很。

柳沉疏似是一下子就放下了心頭的大石,臉上的笑意越發溫柔,眼底帶着幾分感激之色:“那就有勞幾位姑娘了!晴兒體弱,受不得馬背颠簸,稍後容我駕車送幾位一道回江府可好?”

這話半是溫柔體貼半是心疼寵溺,引得衆人又是一番打趣與揶揄——柳沉疏好脾氣地笑着一一接下,而後禮數周到地向衆人拱手告辭:

“晴兒身子弱,我先帶她去車上安頓歇息片刻——幾位姑娘不必匆忙,待諸事都收拾安頓好了再來不遲。”

……

柳沉疏與無情來時是雇了車夫的,但未免人多口雜、橫生枝節,到了東堡後便已将車夫遣走了,如今只能由柳沉疏親自駕車——柳沉疏向衆人告了辭,扶着無情率先出了東堡、在馬車邊站定,而後一邊撩起車簾,一邊微微俯身低頭,低聲輕笑:

“晴兒妹妹——可曾累着了?沉疏哥哥抱你上車可好?”

如今四下無人,無情倒也不必太過費心遮掩,當即就側過臉涼涼看了柳沉疏一眼,淡淡道:

“還沒有鬧夠?”

柳沉疏收回手摸着鼻子讪笑一聲,湊過去隔着面紗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無情看她一眼,顯然對她的親昵頗為受用,神色一下子就緩和柔軟了起來——柳沉疏有些得寸進尺地又将攔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低頭在他肩窩處蹭了蹭,似是不經意間随口道:

“我還從未見過希音這般呆愣的表情——追命也是,不過他到底還是老樣子、鬧騰得很,趁你沒看見,還偷偷沖我豎了拇指呢……”

無情的眼神一瞬間變得越發深邃了起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柳沉疏一眼,開口時聲音裏卻是帶上了幾分隐隐的寒意與殺氣:“是嗎?”

柳沉疏大大方方地和他對視,但笑不語——無情看她一眼,眼底漸漸染上了幾分無奈之色,片刻後淡淡笑了一聲,搖頭輕斥道:“你們倒是都還有心思胡鬧。”

柳沉疏也不辯解,只是一邊低聲輕笑,一邊托着無情的腰扶着他上了馬車、而後自己也一同鑽進了車廂——馬車裏很是寬敞,柳沉疏放下車簾,幹脆就順勢就歪了身子向裏一倒、枕到了無情的腿上,長腿舒展,揚眉問道:

“江姑娘她們想必還要過一會兒才來,不如先說說——希音和追命那頭進展如何?”

大廳裏的布置是柳沉疏特意請黃天星安排過的,角落處的屏風後頭早已備齊了紙筆,無情與希音盡可以悄無聲息地交換雙方的進展與打算——無情點了點頭,一邊伸手理了理柳沉疏那一頭随意披散着的長發一邊耐心地解釋着:

“三師弟與希音的打算和我們差不多,希音昨日以身為餌引得兇手露面——真兇共有四人,希音聽到了其中一人的聲音,但因對方武功不俗又人數衆多,終是不敵,沒能捉到兇手、也尚不知兇手是誰。”

柳沉疏皺着眉輕輕“唔”了一聲,手上習慣性地把玩着自己的毛筆,片刻後又伸手抓住了無情修長好看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握在掌心把玩着,半晌後才終于又開了口:

“希音雖還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但畢竟從他們手下逃脫、又聽到了其中一人的聲音,想必兇手一夥如今也該急了——兇手這般貪財暴虐,就此收手怕是絕不肯的;若是他們足夠聰明的話,我想也是時候做上最後一票大的、然後抽身遠走了。否則到時候四大名捕到了兩個——”

柳沉疏說着,聲音微微沉了下去,輕軟的嗓音裏竟是帶起了幾分寒意:“有命謀財——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來花這麽多錢?”

無情沒有說話,只是贊同地點點頭應了一聲,眼底的殺氣一瞬間大盛——今日,“柳沉疏的未婚妻”……只怕就正該是那一票“大的”了。

☆、46 兇手

柳沉疏和無情在車廂內略作了些休息,不多時便聽到了有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慢傳來——柳沉疏支起身子替無情理了理衣襟,而後撩開車簾幹脆利落地下了車——下午便是周白宇與藍元山的決戰,白欣如與霍銀仙自然是都要留下;南寨雖未曾參與其中,但這一戰的結果對于四大家今後的局勢卻是舉足輕重,殷乘風與伍彩雲同樣也是絕不會錯過、一同留了下來;因而此時來的,便是只有江愛天、梁紅石、奚采桑、居悅穗與休春水五人。

柳沉疏對着幾人溫和地笑了笑,伸手撩起車簾、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幾人紛紛含笑道謝,順勢上了馬車——柳沉疏放下車簾,按着江愛天指的路線,驅着馬車一路往江家駛去。

顧及着“未婚妻體弱”,柳沉疏駕車時以穩為要、速度并不快、,但江家與東堡離得本也不算太遠,大半個時辰之後已是停在了江家的大門之外——江家是幽州出了名的富戶,門庭很是氣派,梁紅石幾人對着輝煌氣派的大門頗有些感慨之意,柳沉疏卻只是溫和地笑了笑,而後小心地扶着“未婚妻”下了車,跟着江愛天派來的侍女一起進了一間客房,随即便又有別的婢女端來了茶水與點心。

“先前一番颠簸可曾累着?”柳沉疏攬着無情在床邊坐下,伸手理了理“她”的鬓發,略有些擔憂地詢問着。見懷裏人搖了搖頭,這才似是略略松了口氣,柔聲安撫道,“我陪你用些茶水點心後就回東堡,你在江府暫且歇下,傍晚前我必來接你,可好?”

懷裏的人很是乖順地點了點頭。

柳沉疏同樣笑着點了點頭,這才擡了眼看向屋內的幾個女子,眼神誠懇而感激:“晴兒素來身子弱,還請幾位多多擔待。”

“我們姐妹幾個都在,還能讓晴兒妹妹受了委屈不成?”幾人立時都掩嘴輕笑了起來,奚采桑更是眨了眨眼睛、滿臉的揶揄與好笑,“瞧你們這如膠似漆的,只是分開幾個時辰就這般依依不舍——我看我們姐妹幾個還是都出去的好,省得打打攪了柳公子一訴衷腸,白白惹人生厭!”

她一邊說着,一邊已是笑鬧着揮手将衆人一同往屋外趕,柳沉疏聞言,竟也不否認,只是溫和地笑了一聲、大大方方地看着幾個女子相互嬉笑推搡着一起關上門出了屋子。

柳沉疏這才收回視線,一手端了茶杯輕輕呷了一口,一邊低頭去看無情,低聲笑了起來:

“此去——一別幾個時辰,晴兒妹妹可會想沉疏哥哥?”

無情微微側過臉、斜斜看了她一眼——柳沉疏似是渾然未覺,伸手解了他的面紗、将茶杯遞到他嘴邊喂他喝了一口,而後又随手取了塊糕點,嘴上卻是越發口沒遮攔、變本加厲了起來:

“沉疏哥哥可是一日不見,如隔三……”

她話音未完卻已是猛然間一頓、随即便輕輕“啧”了一聲——無情眉頭微皺,就見柳沉疏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瓷瓶來,拔了瓶塞倒了兩粒藥丸在掌心之中,自己仰頭吃了一顆後,卻是拈了另一顆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他的口中。

無情對柳沉疏自然是毫無戒心,順勢就将那顆藥丸吞下。舌尖無意中劃過指尖,溫軟與濡濕的觸覺讓兩人同時微微一怔——但現在很顯然絕不是想這些旖旎心思的時候,一瞬間的怔愣過後,兩人同時都回過了神來。無情擡眼,略帶些疑問地看向柳沉疏——就見柳沉疏立時就點了點頭,低聲道:“只是最普通的迷藥。”

那茶水是沒有問題的,有問題的卻是這些糕點——無情雖沒有吃過糕點,但柳沉疏也不敢大意,還是同樣給他服了一枚解藥以防萬一。

無情眉頭皺得更緊——柳沉疏卻是又取了兩塊糕點三兩口吃完,随即擡手替無情戴好面紗、攬着他順勢就往床上一倒。

“剛才離糕點最近的人是誰?”無情任由柳沉疏攬着自己一同躺倒在床上,微微垂了眼簾、神色越發幽深。

柳沉疏往他身邊湊了湊,略略思索過後才開了口:“——梁紅石?”

聲音裏難得地帶了些不确定的意味——因為這一行都是女子的緣故,她并未有過懷疑,倒是實在未曾注意過。但現在,究竟兇手是不是她們倒也還不能簡單地下定論。

無情點了點頭,周身的殺氣一瞬間蔓延開來:“看來——确實是急了。”

他和柳沉疏本來都以為兇手定會等到柳沉疏離開之後才會動手——先前的那幾樁案子,死者都是孤身一人之時才遇了害,可見兇手行事極為小心。但這一次——想必是昨日在希音跟前暴-露了行蹤與聲音,如今追命已至、無情也很快就要到了,若再等下去,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出手,便顧不得這許多,只能放手一搏、做完最後一樁就抽身而退的。當然,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

“大概——是我太有錢了,他們不舍得錯過吧。”柳沉疏低低笑了一聲,收攏手臂抱緊了無情,毫不猶豫地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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