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後低頭輕輕啄了啄柳沉疏的手。
柳沉疏難得有些驚訝地“咦?”了一聲,自鴿子腳上的竹筒裏取出了一張信紙來——柳沉疏看書讀信的速度一向極快,再加上這信也不長,三兩眼就已看完,而後竟是有些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出了什麽事?”無情伸手攬過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很是自然地一邊将她的手拉下來,一邊不輕不重地替她揉着額角——柳沉疏在他頸側蹭了蹭,嘆了口氣,沒好氣道:
“金風細雨樓出了奸細,蘇夢枕親自動了手——又是中毒又是受傷,現在病發了,無邪要我即刻回京。”
無情微微愣了一下,臉上的神色卻立時就是一凝,點了點頭沉聲道:“回去吧。”
——若是蘇夢枕一死,京城局勢勢必大亂,後果不堪設想。
“夠能折騰的——真是不要命了!”柳沉疏一邊沒好氣地數落着,一邊卻早已是麻利地一手撐地站了起來,随手撣了撣衣擺就要走,剛跨出了一步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猛然一頓——無情正想開口問她,卻見她已是再一次蹲下-身來跪坐到了他的身邊,一邊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一邊已是傾過身來飛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我會盡快趕回來,你可千萬別像他一樣不讓我省心,”柳沉疏擦過他的唇、稍稍拉開了些許距離,微微上挑的鳳眼中半是警告半是擔憂,“我早就說過的——我一點也不想當寡婦。”
無情點點頭,忽然間也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柳沉疏那一頭素來披散着的長發:“我當然也并不想做鳏夫——快回京吧,務必小心。”
柳沉疏笑着點頭,毫不猶豫地松開手站起身來,本想去同四劍童也打個招呼告別,誰想一轉頭就看見四個半大的少年動作整齊劃一地紅着臉捂着眼睛、卻又終究還是忍不住偷偷從指縫裏往自己這邊張望的模樣,終于是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彎腰在每人的腦袋上都輕輕揉了一下,終于是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柳沉疏的輕功極好,如今全力施展開來,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無情的視線中就已只剩下了遠處一個小小的黑點,片刻後卻是終于連黑點也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之中、再也看不見半點蹤影。
……
柳沉疏和無情離開汴京的日子并不算太久,但這一次回來,她卻莫名地感覺到了幾分不同,好像到處都彌漫着一股壓力與緊張,她剛一踏進汴京城,就立時感覺到有無數雙眼睛正盯着自己——至少這在以前,顯然是并不曾有過的事。
平靜的假象之下早已是暗潮洶湧——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蘇夢枕和雷純的婚期恐怕是也已經只剩下幾個月了,兩派之間恐怕一時一觸即發。
柳沉疏習慣性地把玩着手中的毛筆,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對那些暗中的窺伺只當是渾然不覺,大大方方地一路趕向金風細雨樓。
天泉山上,正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下——那馬車實在是太過精致豪華,就連一向對錢財不甚在意的柳沉疏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而就是這一眼,她立時就看出了那八個持刀侍立在車邊的護衛無一不是使刀的高手,若放到江湖之上,每一個都足以威震一方——但如今他們竟只不過是區區幾個護衛而已。
柳沉疏神色未變、腳下步子依然悠閑,渾身上下卻是都已徹底戒備了起來——那馬車仍然不緊不慢地行駛着,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馬車裏忽然傳出了一道溫和、甚至略有些腼腆的聲音,清朗而好聽:
“柳公子。”
柳沉疏笑了起來,微微颔首:“小侯爺。”
馬車未停,柳沉疏腳下也未停——一句招呼過後,兩人已擦肩而過,再無交談。
百米之外,便是金風細雨樓——柳沉疏一進大門,立時就有人迎了上來:
“楊總管交代,柳公子來後請去白樓一層的議事廳。”
金風細雨樓中,有黃、白、紅、青四座高樓,白樓是金風細雨樓所得一切資料彙集和保管的地方。
柳沉疏點了點頭,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白樓——還沒有走進議事廳,柳沉疏就已聽到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她立時皺眉、加快了腳步,一踏入議事廳裏,就見蘇夢枕正用一條帕子捂着嘴、佝偻着腰咳得撕心裂肺、就連屋子裏也好像漸漸地有一股血腥味慢慢彌漫開來。
柳沉疏大步走到他身邊,擡手在他周身大穴連點數下、勉強止住了他的咳嗽,而後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脈象,另一只手卻是一把撩開他外袍的下擺,立時就看到了他左腿上的殷紅血跡——
“沉疏?你不是和無情離京辦案去了?”蘇夢枕似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一下子恍然,“無邪要你回來的?”
“受傷、中毒、病發——”柳沉疏的臉色是少見的難看,聲音幾乎就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般,“若不是無邪傳信要我回來——等再過幾日我破了案子回到汴京,恐怕是只能給蘇大樓主你收屍了吧!”
☆、53 暗潮
蘇夢枕忽然間笑了起來——他平日裏其實并不是太喜歡笑的人。
他當慣了上位者,一向霸道得很,說一不二、不容置疑,就連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對他,也向來都是尊稱一聲“蘇公子”,從不敢有半點輕慢和不敬;柳沉疏卻一向是個極任性妄為的人,一旦脾氣上來了就能指着他的鼻子冷眼痛罵,全無半點顧忌、不給半分面子。
蘇夢枕本來是該發怒的,但他卻笑了起來——笑容裏帶着幾分暖意,還似是有着隐隐的無奈,卻惟獨沒有半點怒氣。
柳沉疏确實很生氣,但她一邊毫不客氣地冷哼着,一邊卻是毫不停頓地急急給蘇夢枕施針上藥,眼底半是責怪,半是擔憂。
蘇夢枕只笑了兩聲,忽地又彎腰捂着嘴咳嗽了起來——好在這一次,卻似是不再像先前那麽慘烈和撕心裂肺了。
柳沉疏瞪了他一眼,手下動作卻是沒有半點停頓,“刺啦”一聲毫不猶豫地撕開他小腿的褲管,就見他本就削瘦蒼白的腿上已赫然被剜去了一大塊肉,然而剩下完好的皮膚上卻已經泛起了一陣詭異的青黑之色,似是還仍然在慢慢地向四周蔓延開來。
“花無錯的‘綠豆’?”柳沉疏咬牙,擡手間已刺下了數枚金針封住經脈、阻止毒性蔓延開來,動作快得幾乎令人有些看不清,卻是仍不忘冷笑了一聲,“若非無邪急着叫我回來,你是打算不要這條腿還是幹脆就連命都不要了?蘇樓主,你可真行啊!”
——花無錯本是蘇夢枕手下愛将,獨門暗器“綠豆”陰毒異常,若不是她萬花谷太素九針中的“利針”對解毒素有奇效,除非截下整條腿,否則再過幾天毒氣攻心,蘇夢枕就只能命喪當場!
蘇夢枕輕咳兩聲,神色間略有些無奈:“沉疏……”
“大哥!”
蘇夢枕話音剛起,門外卻又立時響起了兩道呼喚聲齊齊打斷了他的話——柳沉疏沒有回頭,只是仍然低頭看着蘇夢枕的腿,手上施針的動作越來越快、臉色卻是越來越白,才不過幾個呼吸間,白皙的額頭就已沁出了一層薄汗。
有腳步聲自門口響起,由遠及近慢慢到了屋內,卻很快就停了下來,似是不敢再上前打擾,只靜靜地等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蘇夢枕腿上那一片青黑終于徹底散去——柳沉疏收了針,順手接過蘇夢枕遞來的一條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為連續運功施針逼毒而略顯蒼白的臉上終于又恢複了幾分血色,而後一擡眼,就原本只有她和蘇夢枕兩人的議事廳裏已又多了兩人,此刻就站在不遠處,定定地看着這裏。
其中一人似是年輕一些,看起來不過是剛過二十,衣着普通,臉上帶着幾分活潑而親切的笑意,手中握着一柄長劍,劍柄卻彎如半月,很是特別。
另一人看起來約莫是二十七八歲的模樣,一身白色錦衣,眉目俊秀,身姿挺拔修長,下巴微揚,眉目間卻帶着淡淡的孤傲之意——其實他臉上并沒有顯出狂态來,但柳沉疏自己本來就是狂且自負的人,卻是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的那股傲氣和狂意。
柳沉疏對幫會一向沒什麽興趣,不過來的次數多了、待得久了,對金風細雨樓也算是有些了解。毫無疑問——這兩個人她從前從未見過、也必然不是金風細雨樓的“老人”,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這兩個人,都是高手,甚至是能和蘇夢枕比肩的高手。
“這是我的兩個兄弟,老二白愁飛,老三王小石。”蘇夢枕适時地開了口,聲音裏好像是永遠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強勢,“二弟,三弟,這是柳沉疏。”
“你就是柳沉疏?”手握長劍的那人立時一臉恍然,笑着沖他點頭,“久仰大名!我是王小石。”
“原來名滿江湖的柳公子也是金風細雨樓的人,”白衣的俊秀青年終于也露出了幾分笑意來,“幸會!”
“不敢當,兩位過獎了,”柳沉疏看他一眼,而後又回頭看了看蘇夢枕,随手轉了轉手中的毛筆,漫不經心地抛了抛筆,也不說什麽“久仰”之類的客套話——她本就确實不曾聽說過這兩個名字,便只是笑了笑,大大方方道,“我不過就是個大夫罷了,只管治病救人,閑來無事喝喝酒種種花,幫會的事——不想管、也沒有本事管。”
王小石似是覺得她頗為有趣,抱着劍沖她友善地笑了笑。白愁飛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後很快就将目光轉向了蘇夢枕,淡淡道:
“大哥,我們走了。”
“好,”蘇夢枕點頭,神色平靜,“事成之後,一定要在午時到‘三合樓’會合。”
兩人點頭齊齊應了一聲,随即便毫不猶豫地轉了身,頭也不回地大步出了白樓,向天泉山下走去。
蘇夢枕收回目光,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柳沉疏沒和他客氣,順手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也不和蘇夢枕多說些什麽,只是順手取了桌上的紙筆、很快就寫完了一張方子,交給了恰好正走進屋裏來的楊無邪,對着他點了點頭,而後才終于又将視線放回到了蘇夢枕的身上,微微皺眉,正要開口說些什麽,蘇夢枕卻是趕在她之前先開了口:
“他們去殺雷滾和雷恨。老三手裏的那柄劍是挽留,他是天一居士的徒弟。”
——雷滾,是六分半堂的五堂主;雷恨是四堂主。
柳沉疏臉色微變,下意識地揚了揚眉——江湖上素有“血河不應,紅袖挽留”之說,講的是四柄絕世的神兵利器,血河劍本是巨俠方歌吟的佩劍,如今已傳給了他的義子方應看,也就是柳沉疏先前上天泉山時遇到的那一位坐在馬車中的“小侯爺”——當年皇帝欲結好于他的義父方歌吟、封他為“神通侯”,方歌吟辭之不受,便由義子方應看代父受封,方應看如今年紀不大,卻也已是名震江湖的高手,外號“談笑袖手劍笑血,翻手為雲覆手雨”的“神槍血劍”;魔刀不應的主人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紅袖刀在蘇夢枕手上,卻沒想到最後一柄挽留劍的主人竟是也已經出現了。更重要的是——天一居士,正是諸葛先生的二師兄許笑一。
也就是說——王小石其實是與四大名捕同出于自在門的師兄弟。
柳沉疏“啧”了一聲,撐着下巴沉吟不語——良久後,才擡眼看了看蘇夢枕,淡淡道:
“白愁飛此人——野心太大了。”
“有野心未必是壞事,”蘇夢枕笑了笑,低低咳嗽了兩聲,“我的野心就也不小。”
“你的野心不小,但你也已經是這樓子的主人,離全江湖之主的位子也不算很遠了。白愁飛的野心很大——可惜他還沒有當上老大。”柳沉疏把玩着手裏的毛筆,也不在意自己說的話是不是“挑撥離間”、蘇夢枕對她又是相信還是不信,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随口和他說着話,“你的婚期快到了吧?”
蘇夢枕點了點頭,神色似是一瞬間變得溫和了起來:“雷姑娘前幾日已經回京了。”
柳沉疏向後揚了揚靠在椅背上,深深看了他一眼:“要我說——雷純雖不會武功,卻未必就比雷損好相與。你本來有很多種辦法可以不娶她,卻偏偏要守着這一紙婚約,你哪天要是栽在了她的手裏——我正是一點兒都不會覺得意外。”
蘇夢枕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什麽神色間竟像是覺得有些好笑:“你本來是最讨厭麻煩和俗事,閑來無事彈琴弄花、吟詩喝酒,豈不快哉?現在又為什麽四處奔波、出生入死?”
柳沉疏微微一愣,随即搖着頭哈哈大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我根本就也沒有資格說你——不過是半斤八兩,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柳沉疏笑起來多半是低聲輕笑,很少有這樣全無形象地哈哈大笑的時候。
蘇夢枕愛雷純,所以即便冒着這麽大的風險,他也想要遵守着這一場婚約娶她為妻;柳沉疏愛無情,所以哪怕她一向都不喜歡麻煩,卻還是願意陪着他一起四處奔波、出生入死——一旦和“愛”有了關系,有很多事、很多話都已經可以不必再說下去。
——因為只要這一個字,就已經足以作為很多事的理由,而且是一個極為充分的理由。
柳沉疏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笑夠了,忽然話題一轉:“最近的局勢你一定比我清楚多了,不得不防——上次給你的東西,你已經處置好了?”
“放心,我現在還死不了、也不能死,”蘇夢枕點頭,“替我向無情道聲謝。”
柳沉疏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不用替了,我聽到了就行了——反正也沒有什麽不同。”
蘇夢枕微微一愣,随即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慢慢地站起了身來——柳沉疏仍舊還靠坐在椅子上,揚眉看他:
“你現在這模樣——還想要出門?”
“那也沒有辦法,不去也得去,”蘇夢枕的臉上已然沒有了先前閑聊時的輕松笑意,渾身上下好像都已散發出一股淩厲而霸道的煞氣來,“今天——必須要去三合樓。”
“三合樓?”柳沉疏将這個地點輕聲地重複了一遍,忽然間微微變了臉色,聲音有些低、語速卻是極快,“你先前說——雷純已經回來了?王小石和白愁飛去殺雷恨雷滾?”
蘇夢枕慢慢點頭。
柳沉疏猛地擡頭看了他一眼,素來有些漫不經心的眼底此刻竟也是一片清明和淩厲:
“你倒真是狠得下心腸。”
☆、54 慶功
蘇夢枕沒有說話。
柳沉疏仍舊定定地看着他,輕聲嘆氣:“說實話,我其實很不喜歡你做這樣的事——但我卻不能說你們是錯的。”
蘇夢枕這時候卻忽然開了口,問了一個本來絕不像是他會問出口的問題:“如果是你和無情——會怎麽做?”
“我們?”柳沉疏微微愣了一下,低了頭漫不經心地玩着手裏的毛筆,“若是崖餘,起初定是不會同意讓我以身為餌、孤身犯險,不過他也絕不會瞞我,至于到了最後……一定仍是會讓我去的——他終究是個極聰明也極清醒的人。”
似乎一說到無情,柳沉疏好像整個人都變得柔和了起來,眼底泛起了幾抹細微的笑意,淺淡安靜,卻莫名地令人感到溫柔。
蘇夢枕忽然嘆了口氣——像他這樣的領袖,本來是極少嘆氣的。
柳沉疏同樣嘆了口氣,口氣終于也沒了早先的嘲諷和責怪,一下子變得溫和了起來:“我和崖餘之間……畢竟同你和雷純不一樣——情勢迫人、逼不得已,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相比之下,倒是雷損更狠——我聽說他一向對雷純這個女兒寵愛有加,關鍵時候倒是一點都不心軟。”
柳沉疏頓了頓,而後才揚眉道:“雷純——只怕是還不知情吧?”
三合樓這家酒樓的地理位置很微妙——恰好在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的勢力分界之處,蘇夢枕讓白愁飛和王小石去殺六分半堂的人,事成之後卻非要他們去三合樓,實在是極不尋常的事。再加上今日她一回京,就發現不止是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就連迷天盟的人都已蠢蠢欲動,再加上雷純已經回京……證據和線索雖不多,但還是不得不讓她有了一個極大膽、甚至是有些毫無道理的猜想,而蘇夢枕……卻恰恰也為她證實了一個猜想。
——蘇夢枕和雷損要以雷純為餌,先聯手除去迷天盟。
她曾聽楊無邪說過——他在所收集到的資料中發現,雷純的相貌……和迷天盟“七聖爺”關七十多年前失蹤的愛人小白極為相似。
“你和雷損,有時候真是像得可怕。”柳沉疏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她算不上有多喜歡雷純,但眼見她被父親和未婚夫當成誘餌,卻也還是忍不住心下恻然。
其實這個猜想或許也算不上太沒有道理——迷天盟的關七武功之高駭人聽聞,行事卻一直都是瘋瘋癫癫,就像是一個随時随地可能爆炸的炸彈一般,實在是一個巨大的不安定因素,如果她是蘇夢枕或者雷損,她也會想到這個辦法,但卻不會這樣去做。
“你太心軟,”蘇夢枕淡淡哂笑了一聲,“所以你絕坐不成我和雷損這樣的位子。”
“幸好我不想、也不必坐這樣的位子,這種狠心還是由你們去下吧。”柳沉疏轉了轉筆,伸了個懶腰,越過蘇夢枕就往屋外走,“這幾日趕路累的厲害,我去睡一覺,你身上還有些餘毒一次清不幹淨,回來後再給你施幾次針——希望我醒之後不用給你收屍。”
蘇夢枕略帶幾分無奈地搖了搖頭,臉上卻轉眼間就已換上了平日裏慣常的強勢和淩厲,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白樓。
……
因為擔心着蘇夢枕的病情、生怕稍遲片刻就回天乏術,柳沉疏這幾日趕起路來星夜兼程、幾乎不敢有半點耽擱——如今眼見蘇夢枕暫時無事,終于是心下稍安,倦意卻也在同一時間湧上心頭。年關裏她在金風細雨樓小住過一陣,那房間楊無邪至今還一直給她留着,打掃得很是幹淨——柳沉疏熟門熟路地摸進了屋裏,幾乎是一沾到床就已沉沉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時已是傍晚,柳沉疏洗了把臉,一出房間就發現樓子裏的人似是個個都臉帶喜意、腳下生風地忙碌着什麽,到處都是喜氣洋洋、一派熱鬧。柳沉疏随手攔了一人下來,揚眉問道:
“這是怎麽了?大夥兒都忙什麽呢?”
“慶功宴啊!”那人滿臉都是自豪和喜氣,一拍胸口、格外大聲道,“柳公子還不知道吧?今天下午樓主帶着咱們弟兄攻進了六分半堂的總堂,連雷損都已經殺了——這回六分半堂是真完了,看以後江湖上還有誰敢和咱們金風細雨樓叫板!哦對了楊總管還等着我送東西去呢!公子您看這……”
“耽誤你是我的不是,”柳沉疏笑了起來,“快去忙吧!”
那人點了點頭,立時就麻溜地跑遠了,懷裏雖是抱着不少重物,步履卻是格外輕盈,顯然是情緒高昂、心情極度愉悅——柳沉疏站在原地摸着下巴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間輕輕“啧”了一聲,擡腳往蘇夢枕住的方向走去——
“雷損死了?”
柳沉疏一邊替蘇夢枕施針拔除餘毒,一邊挑了挑眉,似是漫不經心地随口問了一句。
蘇夢枕仍是膚色蒼白,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病容,卻是淡淡笑着點了點頭:“我們本來約定後天在三合樓談判,雷損打算今晚偷襲金風細雨樓——我收到內應的消息後就在下午先帶了人攻進六分半堂。”
柳沉疏看他一眼,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呵呵”輕笑了一聲——那笑裏竟是帶了幾分嗤笑的意味。
蘇夢枕和她對視了一眼,卻是并不生氣,只是神色淡淡、默然不語。
柳沉疏這時候已然開始收針,卻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麽,手下未停,眉頭卻是微微蹙了起來: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已經不打算娶雷純了?”
“我确實想娶她,”蘇夢枕立時道,“但只要有機會,我還是會殺雷損。”
言下之意,就是他雖然愛着雷純、也極想娶她,卻絕不會因為她而有半點手軟——愛情與功業若是只能擇其一,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他說這話時神色半點未變,更沒有半分猶豫和遲疑——病恹恹的臉上,眼中竟似是有兩朵寒焰正幽幽地跳動着,卻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什麽心情。
柳沉疏不知道他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這世上很多事其實都是分不清對和錯的,所以她只是将金針一一收好攏進袖內,沉默了良久,而後幽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
“一會兒慶功宴——你多加小心。”
蘇夢枕點頭,站起身來,忽然轉過頭深深地看了柳沉疏一眼:“這是幫會的事——你別插手。”
“我當然也不想插手,”柳沉疏聳肩,卻是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擡了頭,漫不經心地攤了攤手,“只要——你不需要我替你收屍。”
蘇夢枕沒有說話,只是捂着嘴、微微彎腰、輕輕咳嗽了兩聲,而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屋子——柳沉疏站在原地,看着他因為病痛而顯得異常削瘦的背影,慢慢地斂去了臉上的笑意。
慶功宴擺在紅樓的跨海飛天堂——蘇夢枕不讓她出席,她就站在暗處,神色淡淡地看着廳內。
六分半堂、小侯爺方應看、權相手邊的紅人龍八太爺都派了代表自己的人來參加這場慶功宴、也送來了厚禮,白愁飛和王小石就站在不遠處,似是正在談論着些什麽——兩人并未刻意遮掩,柳沉疏耳力不錯,大概能聽到兩人也是在為蘇夢枕大敗六分半堂而感到高興,只是……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拿得到的才算是快活,失去了便是悲哀,成王敗寇。多少人一任自身好惡,憑權仗勢,縱恣一生,到頭來不也壽終正寝?雖說善惡到頭終有報,但誰看見報過了?”
——白愁飛負着雙手,略略擡眼、下巴微揚,面上的神色雖是淡淡,卻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狂态來。
王小石一下子變了臉色,似是急急勸說着些什麽——柳沉疏沒有多聽,只是側過頭,定定地看着白愁飛。
白愁飛似有所覺,忽然間轉過了頭來——柳沉疏雖是站在暗處,但其實并沒有刻意遮掩,他這一眼看來,兩人的視線立時就撞了個正着。
兩人的視線只是有那麽一瞬間的相接,下一刻卻立時就都轉了頭,直直看向廳內——
廳內的屏風轟然炸開,一道人影飛射而出,疾扣蘇夢枕背後要穴——整個廳內的時間好像都已在這一瞬間徹底凝固住了!
柳沉疏清晰地看見了那人的雙手——其中一只手上只有中指和拇指,其餘三根手指已盡數齊根截去!
數年前雷損暗殺諸葛諸葛先生卻反被諸葛先生所傷——最終為保性命,當機立斷斷去了三根受傷的手指。
柳沉疏沒有動,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蘇夢枕的紅袖刀已然揚起,如同美人一般驚豔的刀身之上,扣着一只手。
——一只只有中指和拇指的手。
☆、55 定局
雷損當然沒有死——他怎麽會這麽輕易就死去?
雷損陡然間暴喝了一聲,蘇夢枕臉色一變,當即棄刀——刀已奪不回來,再僵持下去只能送命;但只要命還在,總有再一次握住佩刀的時候。
柳沉疏握緊了手中的筆。
蘇夢枕疾退——他身後的薛西神立時想要回援,電光火石之間,莫北神手中寒光一閃,利刃已沒入了薛西神的背心。
蘇夢枕手下有“東南西北中”五大煞神,無一不是他的左膀右臂——但就在此時此刻,莫北神卻竟然背叛了他。
蘇夢枕從不懷疑自己的兄弟,但現在兄弟卻背叛了他。
薛西神已倒了下去。
柳沉疏提筆。
方應看派來的俊秀少年在同一時間拔了劍——他手中其實沒有劍,他的劍還平靜地挂在腰側,但方才衆人分明就聽到了一道利劍出鞘的铮鳴。那少年擡手一揮——立時就是劍氣縱橫,轉瞬間就已将楊無邪逼退。
六分半堂的三堂主、傳聞中雷損的情婦、“無劍神劍手”雷媚——她竟扮作了方應看派來的少年。
廳中已是一片大亂。
楊無邪八次搶攻,卻八次都被雷媚硬生生逼退——她手中無劍,劍氣卻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淩厲兇煞。楊無邪素來儒雅平和,此刻卻已被猩紅的血液染紅了衣袍,眦目欲裂。
柳沉疏踏前一步。
王小石和白愁飛已沖了上去。
但沒有用——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動天也已沖了上來,雷媚的劍氣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驟然掃來。他們殺不了王小石和白愁飛,但同樣地,王小石和白愁飛也已被困住、一時間脫不開身去。
雷損已經拔了刀——魔刀不應,本來就是與紅袖刀齊名的神兵利器。
但蘇夢枕此刻手中已沒有了刀——不止手中無刀,他身上還有滿身的病痛。
柳沉疏手中的毛筆筆尖已有墨意流轉。
雷損刀刀搶攻——他似是已然有些癫狂了,已不知帶着魔性的究竟是他手中的不應,還是他雷損這個人。
但這已經沒有區別——不應出鞘,他就已然成魔。
刀鋒已離蘇夢枕近在咫尺,但蘇夢枕手中無刀——他一早便已棄刀。
呼嘯的破空聲驟然響起——流轉的墨意終于自柳沉疏的筆尖疾射而出。
雷損的身形忽然一滞——一柄木劍忽地自他背後穿心而過。
劍柄上握着的那只手小巧白皙,好看得甚至似是帶着一股惑人的媚意——那是一只屬于雷媚的手。
她是“無劍神劍手”,手中本不必握劍,但此刻她手中握了一柄木劍,這柄木劍就比任何劍都鋒銳。
“當”的一聲巨響,那挾着破空聲的墨意流光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撞上了雷損手中的不應,擦出了四散的火星,幾乎有些令人刺目。
流光和火星一并消散,不應落地,掉在地上發出了“哐當”一聲脆響。
雷損已倒了下去。
蘇夢枕轉過頭來,往柳沉疏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臉上神色淡淡,沒有半分得勝後應有的喜悅。
柳沉疏和他對視一眼,後退兩步,再一次隐入了陰影之中,一身墨色的衣袍在陰影中有些看不分明。
蘇夢枕移開了視線。
柳沉疏收回筆,忽地白了臉色,重重地喘了口氣,用衣袖抹了抹額頭的汗——雷損無疑是高手中的高手,方才又有不應在手,刀刀拼命——她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一擊不中,便立時就會和王小石與白愁飛一樣被六分半堂的人纏上困住,再無騰出手來相助的機會。
她已用盡了全力——但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不過是轉瞬之間,大局已定,卻誰也沒有想到竟會是以這樣的方式——莫北神背叛了蘇夢枕,雷媚背叛了雷損。
柳沉疏說不上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麽心情,但至少絕不會是歡欣雀躍,她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雷媚坦言自己就是金風細雨樓“五大煞神”中的郭東神、蘇夢枕麾下愛将——她本是六分半堂上一任總堂主的女兒,卻被雷損奪去了總堂主之位、又被逼委身做了他的情婦,心中豈能無恨?
然後她看見了雷純——她已哭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雷損卻是忽然用盡最後幾分力氣看向了蘇夢枕:“我求你一件事。”
——他一生大權在握、叱咤風雲,有多久沒有說過這個“求”字、甚至也許從前一輩子都不曾說過這個字,但現在卻說了,向着自己的死敵說了這個“求”字:
“不要殺我的女兒。”
蘇夢枕點頭:“我答應你。”
——柳沉疏看了眼已然泣不成聲的雷純,又看看滿臉病容、神色淡淡的蘇夢枕,一時間竟忽然有些不忍再聽下去、再看下去,終于無聲地嘆了口氣,轉過身出了紅樓。
夜幕已然徹底降臨,月光朦胧而清冷——她忽然有些想念無情,不,不是忽然,是非常——非常想念無情。
想看到他冷峻中隐隐帶着溫柔和縱容的目光,想聽到他平穩和清淺的呼吸聲,想依偎在他那并不寬闊卻極可靠的胸膛。
但她只是握緊了手中的筆,步履平穩、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金風細雨樓的深處——她還有她該做的事。
……
柳沉疏煎完藥的時候,蘇夢枕也正處理完了那一場混戰的後續、剛剛回到房間,白愁飛和王小石也在屋內。
蘇夢枕正靠在榻邊咳嗽——大概是因為方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混戰,他好不容易才略略緩和了幾分的咳嗽再一次變得撕心裂肺了起來,聽得人心頭一片駭然——柳沉疏放下藥碗,第一次沒有罵他糟蹋身體,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