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微微皺了眉,伸手去點他的穴道,眼底清晰地映出了深切的擔憂之色。
“我雖一直懷疑雷損沒死,但到底還是大意了,”蘇夢枕咳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緩了過來,冷聲道,“我沒料到莫北神會是內奸,險些就栽了。”
白愁飛仍是一身白衣,負着手淡淡道:“雷媚可以是金風細雨樓的內應,莫北神當然也可以是六分半堂的內應。”
蘇夢枕默然。
“雖說是險勝,但總算還是我們勝了,”大概是見屋內氣氛有些冷,王小石笑了笑,有意使自己的語氣變得輕快一些,“大哥、二哥,還有沉疏——我們應當高興才是。”
蘇夢枕點了點頭,臉上終于有了幾分笑意——他先前已喝完了藥,現下柳沉疏已解開了他的衣服正替他施針,他蒼白和病恹恹的臉上,終于是慢慢地又有了些許血色,看向柳沉疏:
“沉疏,你不該出手。”
“我只是擋下了他的刀罷了,”柳沉疏揚了揚眉,不甚在意道,“殺雷損的人是雷媚,不是我——六分半堂的人若要報仇,只會找你,或者是雷媚。當然,若是找我——我只是怕麻煩,卻不是怕他們。”
蘇夢枕沉默了片刻,終于仍是點了點頭,微微頓了頓後,慢慢道:“雷損死了,但六分半堂還沒有敗。”
白愁飛和王小石同時道:“大哥是說狄飛驚?”
狄飛驚,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也是雷損的心腹。人說“顧盼白首無相知,天下唯有狄飛驚”——狄飛驚可以是天下所有人的知音,但天下人卻不一定都了解狄飛驚。世人都說狄飛驚能“容天下”,雷損能用狄飛驚,所以雷損能“得天下”——若論眼光和判斷力,外號“低首神龍”的狄飛驚甚至尚在楊無邪之上。
狄飛驚今晚沒有來——所以他毫無損傷。
雷損死了,狄飛驚還在,狄飛驚沒有、也不會背叛雷損——所以雷損死了,六分半堂卻還沒有敗,甚至未必就比雷損在時容易對付。
王小石和白愁飛同時沉默。
他們已不說話了,沉默了許久的柳沉疏卻是忽然開了口:“不止狄飛驚。”
蘇夢枕擡眼看她——眼中的兩簇寒焰幽幽地跳動着,似是疑問,又好似是早已知道她在指的是什麽。
柳沉疏手下動作未停,淡淡道:“雷純——未必不如狄飛驚,甚至——未必不如雷損。”
屋內的空氣好像一瞬間凝固了起來——
王小石和白愁飛是在進京的路上偶遇的,那時候同樣和他們偶遇的還有蘇夢枕那偷偷溜出師門的小師妹溫柔,和自杭州回京的雷純,幾人一同度過了一段很是難忘的日子——那時候,她說自己名叫田純。
王小石撓了撓頭笑了一聲,似乎是想說些什麽緩解一下屋內過于緊張的氣氛,可還沒等他開口,房門卻是已然被人推開——進來的人是楊無邪。
“沉疏,下面的弟兄剛剛傳來消息——我想你應該很需要,”出乎意料地,楊無邪進屋,找的人并不是蘇夢枕,一開口叫的竟是柳沉疏的名字,“無情有麻煩了。”
☆、56 逆水
柳沉疏神色微變,手下動作卻是半點未停,施針的雙手已然穩健得沒有半分顫抖,只是輕聲問道:
“出什麽事了?”
“傅宗書派義子顧惜朝潛入連雲寨、伺機對戚少商取而代之,前幾日顧惜朝終于發作,”楊無邪看了柳沉疏一眼,盡可能簡要地将事情的前因後果全數解釋清楚,“幾大寨主舍命護了戚少商一命,如今他正在逃亡之中。”
虎尾溪赤煉峰的連雲寨雖稱是山寨,聽起來像是一夥悍匪,其實在江湖上卻是素有俠名。當年連雲寨本有八位寨主,聲勢本已極壯,後來“九現神龍”戚少商獨闖連雲寨,單手擊敗八大寨主、而且與每人對戰時用的都是全不相同的武功,令得八大寨主心服口服,奉他為大寨主、自此甘願聽其號令。
戚少商也确實不是等閑之輩,自他當上大寨主,連雲寨的聲勢便與日俱增,戚少商甚至還帶着連雲寨中的弟子與附近百姓組成了抗金的義軍,不知護住了邊關多少人家遠離金兵鐵蹄。
近來聽聞戚少商又招攬了顧惜朝加入、并予他“大當家”之位,與自己平起平坐——據聞這顧惜朝文武雙全、竟是個全不輸于戚少商的人才,自他加入後連雲寨便越發如日中天,卻沒想到原來這人竟是傅宗書的義子。
柳沉疏皺了皺眉,神色間卻仍是帶着幾分不解與疑惑,一邊收針一邊問道:“崖餘去天靈堂捉拿周笑笑,又怎麽會卷進此事?”
王小石和白愁飛都是下意識地愣了一下,而後才終于又顯出了幾分恍然來——似是終于想起了柳沉疏口中的“崖餘”正是無情原本的名字。
白愁飛仍舊負着手,深深看了她一眼。
柳沉疏卻沒有管他,将金針一一收好,而後便拉過楊無邪替他處理傷勢——先前為救蘇夢枕,楊無邪在雷媚手下着實是吃了不少暗虧。
楊無邪的身量極高,即便是柳沉疏在女子中已算極為高挑,卻也仍是比他矮了一頭,楊無邪配合地俯了些身子方便她的動作,一邊接着道:
“傅宗書派了手下愛将黃金麟、文張,還有九幽神君的弟子冷呼兒、鮮于仇追殺戚少商,皇帝更是下旨派了劉獨峰親自出手捉拿戚少商。”
柳沉疏起初還是神色如常,卻在聽見“劉獨峰”三個字的時候手下微頓,眼底瞬間就是一片幽深——楊無邪的話卻還沒有說完:
“劉獨峰捉拿戚少商的時候遇到了無情——無情幫他捉了戚少商。”
楊無邪話音剛落,蘇夢枕立時就微微皺着眉頭輕咳了兩聲,白愁飛仍是神色淡淡、負手傲然而立,王小石卻是已然皺着眉道:
“戚少商素來俠義,四大名捕怎麽也會做出這等事來?”
柳沉疏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揚眉看了楊無邪一眼,眼底一片幽深——楊無邪笑了一聲,無奈道:
“你們不要打岔,我一起說完就是了——無情似乎是并不知道戚少商一案的前因後果,劉獨峰開口向他求助,他便應下了。現在戚少商已被劉獨峰帶走,但無情這幾日似是正在全力追趕,途徑各地縣衙時都出示了‘平亂珏’向衙門大打聽劉獨峰的行蹤,應該是想要救回戚少商。”
“平亂珏”是皇帝禦賜的信物,不止有先斬後奏之權,更能要求地方官員與軍隊給予最大限度的配合和調度——無情師兄弟幾個都沒有仗勢欺人的愛好,一向極少動用。
楊無邪頓了頓,而後又加了一句:“戚少商已被顧惜朝斷去一臂。”
柳沉疏已替楊無邪上完了藥,攏了攏衣袖,淡淡道:“‘捕神’劉獨峰一生清譽卓著、破過無數大案,一向是崖餘敬佩的前輩。”
戚少商斷了一臂,巧合的是周笑笑也是獨臂——無情和兩人都沒有見過,只怕是乍一碰面,就将戚少商當成了周笑笑;再加上無情對劉獨峰一向心存敬意,聽到劉獨峰開口,他必然出手相助。但等到他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那也就一定不會坐視不理。
王小石不傻,聽到這裏哪裏還能不明白柳沉疏這話是對誰說的,當即就伸手撓了撓頭,讪笑了一聲,卻是并不遮掩強辯些什麽的,大大方方地就向她道了歉:
“是我錯怪他了,對不住啊——沉疏你別往心裏去。”
柳沉疏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忽然斜斜看了楊無邪一眼:“沒了?”
“關于無情的就這些。”楊無邪點了點頭——言下之意卻是還有一些同無情無關的消息。
見柳沉疏揚眉看來,楊無邪也沒有再吊她的胃口,迅速将話接了下去:“鐵手先前在顧惜朝幾人手下救了戚少商一次,自己卻受了重傷。不過鐵手和息紅淚一行已經退進了南寨,暫時沒有危險。”
——息紅淚,是戚少商的愛人,卻因戚少商的風流與當年的毀約憤而離開,一手建立了“毀諾城”,收留幫助這世上的孤苦女子。如今戚少商有難,她卻是又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柳沉疏的臉上難得地不見了笑意,面無表情地沉默了良久,而後才低聲道,“傅宗書和皇帝為什麽非要戚少商死不可?”
屋內立時就是一片寂靜——衆人皆是神色凝重,沉吟不語。
良久後,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默的人竟是蘇夢枕——他擡頭看了看神色凝重的柳沉疏,淡淡道:“京城的局勢暫時已經穩定下來了,我暫時也還死不了,不必擔心。你去吧——不管是劉獨峰還是顧惜朝那幾個,都不好對付。”
“無情現在應當在碎雲淵的附近。”楊無邪似有同感,一邊點了點頭,一邊還體貼地補上了一句。
柳沉疏點頭,随手撣了撣衣擺,視線不經意間掃過正神色淡淡站在一旁的白愁飛——目光微頓,回過頭去再次與蘇夢枕對視了一眼,這才擡了腳,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
柳沉疏已星夜兼程地趕了整整三天路。
蘇夢枕和楊無邪都知道她擔心無情、所以讓她放心離京,可有一件事卻可能連他們都已疏忽了——
傅宗書,就是當年殺死無情全家的十三兇徒的幕後主使!
還有常山九幽神君——他雖未親自出手,可是當年十三兇徒中的孫不恭和獨孤威、還有如今的冷呼兒和鮮于仇都是他的弟子,他一向和傅宗書交好、又因為争奪國師之位失敗而對諸葛先生懷恨在心,這一回若是遇上了無情,又會不會怒而出手?
當然,也許傅宗書和九幽神君這一回仍然只是站在幕後、并不會親自動手——但柳沉疏柳沉疏不敢賭。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幾率他們會親自出手,但柳沉疏絕不敢、也絕不想用無情的性命來賭這一場——所以她一刻也不敢休息,只能咬着牙告訴自己快一些、再快一些。
或許即便是有了她,他們也仍不是傅宗書和九幽神君的對手,但只要他們在一起,就再沒有什麽可懼怕的了。
于是離開汴京城的三天後,柳沉疏終于踏進了碎雲淵附近一處叫做“土坑”的小鎮——息紅淚建立的毀諾城原本就在這附近,但前幾日卻也已經毀在了劉獨峰和顧惜朝幾人的手中。
柳沉疏不是無情,既不是公門中人,更沒有平亂珏在手,估摸着就算是找去了衙門詢問對方也未必配合,柳沉疏想了想,幹脆就在衙門附近找了幾戶人家敲門詢問。
無情若來衙門,一定會有人注意到——畢竟,不論是相貌還是他的腿,無疑都是極引人注意的。
果然,柳沉疏很快就從幾戶人家口中得知今早确有過一個雙腿殘疾、相貌俊美的白衣公子和兩個青衣童子一同來過,詢問了劉獨峰的消息後,便往五重溪的稻田處去查看了。
柳沉疏沒有半點遲疑,當下直奔五重溪。
五重溪處已是一片燒焦了的廢墟,柳沉疏沿着稻田一路走來,放眼望去盡是大火焚燒過後的灰燼,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卻是在心中暗自分析着此間的地形和被焚毀前的布置和構造——柳沉疏雖不是天工一脈,但卻畢竟是萬花弟子,五行陣法俱是精通,和無情在一起後,于機關一道又有精進,很快就看出了幾分門道來。
若是此處有什麽蹊跷的地方,那麽就應該是在——柳沉疏停下腳步,猛然擡頭!
果然——不遠處正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坐在輪椅之上,正彎着腰查看着些什麽。
那身影削瘦卻挺拔,看在柳沉疏眼中更是無比熟悉——除了無情還能是誰?
神經死死緊繃了整整三天的柳沉疏終于不自覺地松了口氣,心下稍安,正要開口喊他,卻見無情已彎腰掀開了地上的一塊鐵片——而後鐵皮之下驟然間寒芒一閃,一道刀光已迎面疾射而出!
☆、57 會合
柳沉疏已提了筆,确沒有出手——兩人之間距離太遠,那刀光又太快太過鋒銳,她才剛提了筆,刀光便已到了無情的面前。
她已來不及阻止!
但無情沒有內力——不止沒有內力,他還沒有武功。
柳沉疏只覺得這一刻自己甚至連怎麽呼吸都已經一下子徹底忘記。
無情沒有躲——他輕功雖高,卻畢竟身有殘疾,又是毫無內力,這一刀來勢之快,分明就挾着一股驚天裂地的氣勢與勁風——他絕躲不過。
所以他只做了一件事——毫不猶豫地将手中的鐵皮猛然扣下!
金屬相撞的巨響轟然炸開,四下迸射的火星之中,刀身已硬生生地破皮而出,刀尖幾乎已觸上了無情的鼻尖!
但幸好,刀終究還是被阻下了——足有半寸多厚的鐵皮,終究還是将刀身卡住了。
相隔着數十米的距離,柳沉疏和無情幾乎是同時松了口氣——幸好,那使出飛刀的人雖是內力驚人,卻并不擅長暗器,否則這時候……只怕世上已再沒有無情了。
“尊駕何人?”無情的聲音聽起來仍是一貫的清冷平靜,仿佛剛才的生死一線都不過只是錯覺一般,“還請現身一見。”
鐵皮之下的地道內悄無聲息,沒有半點回應。
無情皺眉,正要再次開口,卻忽地臉色一變——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兵刃相接的铮響。
無情的心立時“咯噔”一下就沉了下去——這地下想必是另有通道,那人只怕是已經悄然潛離。而傳來刀劍相交之聲的方向——正是金劍和銀劍休息玩耍的地方!
金劍和銀劍雖然天資穎悟,但那人內力深厚、功力驚人,兩個孩子又怎麽能是他的對手?無情的臉色早已沉了下來,雙手一按就要飛身而起——破空聲在同一時間驟然響起,有什麽東西自遠處一根焦黑的木柱外疾射而來!
無情臉色一凝,手腕一翻間已扣了一柄飛刀在手,正要打出——那疾射而來之物已然到了近前,呼嘯聲驟然一緩,那東西卻像是忽然間失了力道一般,輕輕飄落了下來。
無情伸手去接——掌心中是一朵小巧的紫色鮮花。
無情低頭,輕輕嗅了一下——他并不認識那花叫什麽名字,可那鮮花的香氣卻令他無比熟悉。
柳沉疏的身上,總是帶着這樣的芬芳——清幽香甜,卻并不膩人。
她曾說過——那是萬花谷晴晝海的芬芳。
無情轉頭——木樁之後空空如也,已沒有絲毫人影。
無情冷凝的眉眼一瞬間就柔和了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心中忽然有些矛盾——既高興她回來,又責怪她回來。高興的是終于又能同她在一起,責怪的卻是她回來讓自己卷進這件事中、身處險境。
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的是,在聞到這熟悉的芬芳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來——無情終究還是無聲地嘆了口氣,神色平靜地轉了身、往金銀劍童的方向走去。
“砰”的一聲巨響,鐵皮忽然間被一掌轟開,一縷指風呼嘯而來——無情想也沒想,低頭往前急沖而去。
指風堪堪擦過他的頭頂,将他束發的儒巾擊落,他一頭長發立時披散下來。
無情沒有轉過身,只是冷冷地看着前方,沒有說話——那人正不停地咳嗽着。
“如果我知道你的腿……我不會暗算你,”那人咳了好一陣,才終于緩了過來,說話間卻仍是有些氣喘,“出手暗算卻還是沒能傷你,你的武功只怕還在我之上。不過我占了三個便宜。”
“第一,我無腿,你有腿,”無情神色未變,冷冷道,“第二,你在我背後。”
“不錯,”那人應了一聲,忽然一擊掌,“還有第三——我……”
那人只說了一個字,卻一下子戛然而止——無情的面前,忽然走出了四個人來。
其中兩個是手持長劍、身形玲珑的青衫童子,一個是身着墨袍、長發披肩的俊逸青年——那青年的手中握着一把刀,正架在一個女子的脖子上。
那女子生得很美——豔麗而英氣、妩媚而濃烈,但無情看着她和握着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只白皙秀美的手,忽然就想起了柳沉疏卸去易容時的模樣。
柳沉疏當然也是極美的,但卻是一種和這個女子截然相反的美——她的相貌秀美而溫婉、淡而溫柔,性子卻偏又既狂且傲——而且還狂得理所當然、傲得理直氣壯。
——但無論何時何地,都讓他感到心安和寧靜。
無情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來。
“這就是你占的第三個便宜?”柳沉疏笑了起來,眉眼間帶着她一貫的風流和溫柔,“只可惜——現在好像是我們占的便宜了罷?”
那人沒有說話,卻是忽地又咳嗽了起來——無情慢慢地轉過了身去,而後便看到了一個身形極為消瘦的男人,他臉上的膚色帶着一種病态的蒼白,即便是在這樣初夏的天氣裏卻仍然緊緊裹着一身皮裘,正低着頭彎了腰、不斷地咳嗽着。
“你回來了,”無情對着柳沉疏淡淡點了點頭,忽然道,“放開那位姑娘吧。”
柳沉疏笑了一聲,并沒有詢問半句,幹脆利落地便依言松了手,甚至還将手中的刀還回了那女子的手中——那女子握緊了手中的刀,有些半信半疑地看了柳沉疏一眼,眼底滿是戒備之色。
柳沉疏索性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對着她溫和地笑了笑。
那女子神色間仍是一派狐疑,卻是忽然轉過頭、縱身躍到了那裹着皮裘的男人身邊。
柳沉疏随手轉了轉筆,伸手摸了摸身邊兩個少年的頭頂,同樣上前幾步,走到了無情的身邊——無情擡眼,兩人實現相交、相視一笑,而後無情才将視線又落回到了那一對男女的身上,淡淡道:
“這位是毀諾城的當家吧?”
對面的女子神色微動,還沒說話,就聽柳沉疏也笑了起來,溫聲道:
“半指挽強弩,一指定乾坤——雷老大好功力!”
柳沉疏一邊說着,一邊卻是看向了先前那被飛刀穿透的鐵皮,又看了看無情已然披散下來的頭發,神色溫和中卻又似是帶着點點的涼意——她還沒有忘記,雷卷那一刀,險些就要了無情的命!
——雷卷和雷損一樣,出身江南霹靂堂,當年帶着幾個兄弟一同創立了名震江湖的“小雷門”,對戚少商更是有着提拔和栽培之恩,只是沉疴在身、經久難愈。如今這初夏天仍還裹了一身皮裘,又是指力驚人——除了精擅“失神指”的雷卷之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雷卷定定地看了兩人片刻,忽然間也開了口:“你是無情。”
他的視線随即就又移到了柳沉疏身上,頓了頓後道:“那麽你就是柳沉疏?”
無情點了點頭,柳沉疏卻是轉了轉筆,忽然摸着下巴輕笑了一聲,神色間頗有幾分好奇:“崖餘的特征實在明顯,要認出來并不難。”
柳沉疏說着,伸手指了指無情,而後又指向自己,“但雷老大又怎知我是誰?”
——她近來雖是風頭正勁,但卻畢竟不像無情一般特征鮮明,若非自報家門,倒是少有人能認出她來。
“喜着墨袍、不喜束發、風流俊逸,兵器形如毛筆,”雷損輕輕咳嗽了一聲,視線在柳沉疏身上一掃而過,淡淡道,“更何況又與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情誼甚篤——除了閣下你,我想不到別人。”
柳沉疏微微一愣,伸手屈了肘搭在無情搭在無情肩上,輕輕“啧”了一聲:“情誼甚篤啊……壞了!以後若是再要胡鬧惹事,只怕是不能同你一道出現,否則一眼就要給別人認出身份了!”
無情看她一眼,眼底微有警告之意,卻又似是帶着幾分縱容的笑意,就任由柳沉疏搭着自己的肩頭,而後擡了眼看向對面:
“戚少商被劉獨峰捉去,息大娘一行已退入了青天寨,暫時應當沒有危險。”
話音剛落,那女子卻是一下子就笑了起來:“我叫唐晚詞,是毀諾城的二當家——大娘沒事,真是太好了!”
她笑得極單純,本來成熟濃豔的眉目好像是忽然間就變得同小女孩一樣天真可愛。
無情神色微動——柳沉疏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借着寬大衣袖的遮掩,正用指尖悄悄地繞着他的頭發玩,指尖一下下劃過他的肩頭,動作極輕,卻偏又像是一下一下撓在他的心上一般。
無情看了她一眼,視線中暗含警告之意——柳沉疏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手下未停,卻是擡眼看向了雷卷。
“沒想到少商終究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劫。”雷卷低聲咳嗽着,神色凝重而擔憂。
“戚少商是我助劉獨峰捉住的,”無情一把按住柳沉疏的手,坦然道,“那時我還未了解案情始末,令他被抓是我的過錯——我現在來,是要救他出來,不能再鑄成大錯。”
☆、58 髒話
雷卷微微一愣,面上略有愕然之色:“戚少商是皇帝下旨要抓的人,你要是救了他,不止要得罪劉獨峰、傅宗書,更要得罪皇帝。”
“那又如何?”無情忽然間也揚了揚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雷卷居然覺得那動作簡直和柳沉疏如出一轍,竟是也顯出了幾分狂意和妄為來,“人總不能一輩子只做不得罪人的事。”
雷卷的視線微微一頓,落到了柳沉疏身上。
柳沉疏仍舊搭着無情的肩膀,另一只手中的筆轉得令人眼花缭亂,眉宇間卻盡是滿不在乎的笑意:“我想救誰就救誰——管他們高不高興?”
雷卷終于也笑了起來。
無情已将柳沉疏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拉了下來握在掌中,兩人寬大的衣袖重疊在一起,将之下一雙交握的手遮擋得嚴嚴實實——他同樣淡淡地笑了笑,卻忽然道:
“戚少商本是你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可等到羽翼豐滿後卻反出雷門——江湖上都說雷門對他恨之入骨。”
“他本就是人才,無論有沒有我,都會有今天的成就,不欠我什麽,”雷卷仰頭看了看天,平靜道,“他在外行俠仗義,就是沒有丢了我雷門的臉、把我雷門發揚光大。”
無情點頭,卻忽然輕嘆了一聲:“但像戚少商這樣的人,活在現在這個世道——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雷卷忽然深深看了他一眼:“可惜你也是這樣的人。”
“是嗎?”無情揚眉,“我以為你才是。”
兩人對視一眼,忽然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雷卷的咳嗽竟似是一下子就好了,蒼白得病态的臉上居然也泛起了幾分血色,大聲罵道:“我剛才不知道你是個殘廢的,又以為你是和顧惜朝一夥的,居然暗算了你一刀一指——簡直不是個東西!”
無情也笑:“你這個王-八-蛋!病得已只剩下一口氣,居然還有這般指力!可惜暗器手法卻是第九流的!”
“你瞎了眼了是不是!”雷卷立時大聲笑罵,“我要不是受了傷,你能躲得過我那一刀一指?”
兩人平素都不是話多又愛笑的人,這時候卻居然都是又笑又罵、酣暢淋漓——一直到柳沉疏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無情自雷卷身上移開目光,側頭去看柳沉疏——柳沉疏微微揚了揚眉,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無情性子雖冷、殺氣雖重,但自幼飽讀詩書,言行舉止一向文雅有度。柳沉疏認識無情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罵人,更別說是說“王-八-蛋”這樣的髒話了。
無情對上柳沉疏意味不明的視線,慢慢斂了臉上的笑意,清咳一聲,正色道:“我繼續去追劉獨峰——你們有什麽打算?”
“本來我們是要去找大娘,卻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唐晚詞搶着道,笑容在這暮色間異常妩媚,“現在知道他們在青天寨——我們馬上就去和他們會合。”
無情點點頭——雷卷也不再多說些什麽,對着柳沉疏和無情點了點頭,和唐晚詞一起轉身就走。
柳沉疏看着兩人越走越遠的背影,鳳眼微挑,忽然撐着輪椅的扶手俯了身,湊過去在無情的唇上輕輕咬了一口。
雷卷和唐晚詞才剛走了兩步,忽然腳下微頓,齊齊擡了頭看向空中——
一只信鴿忽然俯沖而下。
兩人不自覺地停下腳步,下意識地順着那鴿子的身影回過頭去,卻立時就怔在了原地——
容貌俊逸的墨袍青年一手搭着輪椅扶手、一邊彎腰俯身,幾乎是将同樣俊美的白衣青年整個人都攬在了懷中,四片唇瓣緊緊相貼!
信鴿“咕咕”叫了兩聲,這才終于停在了墨袍青年的肩膀之上。
柳沉疏和無情似是也愣了一下,眼底滿是意外之色,緊貼的唇一下子就分了開來——無情低低咳嗽了兩聲,柳沉疏卻是看了那兩人一眼,忽然間伸了食指豎到唇邊,也不知究竟是“噤聲”還是“保密”的意思。
不過這些都已經沒有區別了——雷卷和唐晚詞怔在原地,一時間竟像是已忘了該怎麽開口說話。
柳沉疏卻只是笑了笑,伸手自肩頭将信鴿捉進了手中,從它腳上的竹筒裏取出了一張信紙來——無情盯着那鴿子看了兩眼,不知為什麽竟覺得有些眼熟,略一沉吟後忽然皺眉道:
“金風細雨樓的信鴿?”
“嗯,”柳沉疏點頭,說話間很是不客氣,卻偏又帶着顯而易見的擔憂和關切,“希望不是蘇夢枕又折騰狠了——否則等我回京遲早收拾他!”
無情索性也不再遮掩,伸手摸了摸柳沉疏的頭頂,而後就聽柳沉疏輕輕“啧”了一聲,一邊順手将信遞了過來,一邊擡頭去看雷卷和唐晚詞:
“卷哥,二娘——巧了,幸好你們還沒走!”
雷卷和唐晚詞這才一下子如夢初醒、像是終于回過了神來,兩人對視一眼,再看向柳沉疏和無情之時,神色間卻已滿是古怪——雷卷忍不住又彎着腰咳了幾聲,然後才開口道:
“出什麽事了?”
“南寨可能有變,”柳沉疏已斂了笑意,臉上的神色是難得的凝重,“九九峰連目上人的弟子謝三勝師兄妹正在南寨做客——但金風細雨樓有人在拒馬溝的山間發現了謝三勝的屍體。”
雷卷心念電轉,瞬間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有人殺了謝三勝後扮作他進了南寨?是誰?”
“此人是誰暫時還未查明,但恐怕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柳沉疏立時點頭,而後聲音卻是又略略緩和了幾分,“不過也不必太過擔心——南寨的‘彩雲仙子’伍彩雲對江湖上各大高手知之甚詳、生性又是聰敏機警,想必應能從武功招數看出些門道來。但如今正是險要關頭,小心駛得萬年船。”
息紅淚一行如今正在南寨,唐晚詞一聽南寨有變,眉宇間立時就染上了幾分焦急之色,也顧不上再去管柳沉疏和無情之間古怪又親昵的關系,只狠狠一跺腳,咬牙道:“我們馬上就去南寨!”
雷卷與她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回過頭來揚聲道:“待他年乾坤事了,再與二位痛飲!”
無情笑了起來:“到那時我們叨飲豈止一杯?”
柳沉疏正要開口,卻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麽,伸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精致的藥瓶來,随手一揮已向雷卷抛去,揚眉笑道:“不醉無歸!”
雷卷擡手接住藥瓶,哈哈笑了一聲,和唐晚詞一起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
這一回兩人終于沒有再回過頭來,身影很快就徹底消失在了無情幾人的視線之中——柳沉疏轉頭去看無情,認真道:
“你現在有什麽打算?知道劉獨峰在哪裏了?”
“我一路追了這麽多天也沒有見過他的蹤跡,我想我可能犯了一個錯誤。”無情擡眼看向柳沉疏——柳沉疏揚眉:“你是說劉獨峰可能根本就沒有離開、仍然還在原處,想等大家都灰心放棄時再帶戚少商回京?”
無情點了點頭。
柳沉疏摸着下巴“唔?”了一聲:“現在回去追?”
出乎意料地,無情居然搖了搖頭:“劉獨峰想必還要在原處多停留一陣,你接連趕路已是累極,金兒銀兒這幾日也未曾好好休息過——我們養精蓄銳,明早開始趕路。”
柳沉疏點頭,眼角微挑:“既然不急着趕路,正事又已說完——現下我們該說些私事了罷?”
無情微微一愣——柳沉疏忽然對着金劍和銀劍招了招手。
“沉疏姐姐,我們這幾日當真累着了!”兩個半大的少年眨着眼睛,滿臉的狡黠和活潑,“我們去那頭的空地休息!”
“真機靈!”柳沉疏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心些,別走太遠了。”
兩人應了一聲,轉眼間就已笑鬧着跑遠了——柳沉疏回過頭來,伸手攬了無情的肩膀,似笑非笑:“為什麽不讓我向卷哥和二娘解釋——大爺莫非真的想做斷袖不成?”
無情的神色略有些哭笑不得,卻仍是好脾氣道:“事态緊急,他們須得盡快趕至青天寨,不必為了這些耽誤時間——他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