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前本就沒有徹底消散的困意終于再一次襲上心頭,萦繞着自己的氣息有些清冷,卻異常令人心安——柳沉疏的呼吸很快就漸漸變得平緩而綿長了起來。
無情止了拍她背的動作,伸手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将她的肩膀徹底蓋住,隐約間卻似乎是聽見那人在半夢半醒間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無情啞然,低低應了一聲,攬着她閉上了眼睛。
“我想快一點成親。”——她說。
确實是拖得太久了,等待婚期的日子實在是太長太長了,長得幾乎連他的耐心都已經要耗盡、再也等不及了——無情想。
……
無情第二天清早醒來時,身邊的位置已然空了,但卻仍是帶着幾分隐隐的暖意,想必是那人剛走不久。呼吸間似是隐約聞到了幾分香氣,無情側頭,才看到枕邊正放着一個小巧的香囊。他深深吸了口氣,立時就分辨出了其中幾種能夠安神的香氣,心頭一片柔軟——他素來警覺,柳沉疏多半是怕自己起身時吵醒了他,便特意放了這個香囊好讓他繼續安睡。
無情披衣起身,坐着輪椅到了窗前——小樓很高,從他的窗口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對面那座無名宅院的大門,卻到底是看不到宅內的情景。
日子過得實在是太慢了——素來沉穩的大捕頭,心情難得地有些急躁。
柳沉疏此刻正在澆花——偌大的柳宅只有她一個人,一片靜默。
柳宅如今仍是和從前一樣大門常開,卻已不像從前那樣熱鬧——從前時時來做客的姑娘們似是仍然對她的欺瞞耿耿于懷,除了最開始的那幾天,如今幾乎已再無人上門了。柳沉疏對此似是也不在乎,仍舊敞開着大門,如同往常一眼喝酒種花、彈琴看書——但今日,卻似乎又有些不同。
柳沉疏的餘光掃過院子門口,微微一頓,随即卻立時就不動聲色地轉了開去,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般仍舊專注地澆着水。一直到小心仔細地給所有鮮花澆過水、修剪過枝葉,柳沉疏這才洗幹淨了手,轉頭看向不遠處的一行人。
那一行共有九人,八人執刀站得稍遠、個個身上刀意凜然,為首那人卻是個極為年輕俊美的青年男子,見柳沉疏看來,立時就笑了起來,微微颔首:“柳姑娘這裏當真是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他笑起來甚至帶着幾分不好意思的腼腆,卻又似是有一種小孩子硬要裝作成熟的淘氣,煞是好看。
柳沉疏只點了點頭,淡淡道:“小侯爺過獎了。”
——“談笑袖手劍笑血,翻手為雲覆手雨”的“神槍血劍”、神通侯方應看。
方應看又笑了——他似乎很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總是既腼腆又有些稚嫩,卻斯文有禮、恰到好處。他的人似乎也同他的笑一樣,微有些稚嫩和腼腆——但就是因為這樣,才顯得他越發真誠,令人心生好感。
“柳姑娘面前,我也就不繞圈子了。”他出口的話也确然很是“真誠”——開門見山,“柳姑娘從前和蘇樓主交好,自然知道……我一直都是支持金風細雨樓的。”
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對峙不下,在朝中各有支持——六分半堂與蔡京一黨合作,金風細雨樓的支持者卻就是這位年輕卻極有權勢的“小侯爺”。
柳沉疏自然知道這些——心念電轉,面上卻是不露分毫,淡淡點了點頭,而後忽然道:“方才勞小侯爺久候了——不如還是進屋坐下說吧。”
方應看似乎微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點點頭。
柳沉疏引他進了屋,斟了茶,平靜地聽着對面那人的話——
“我不知道柳姑娘和蘇樓主是為什麽事生了嫌隙,蘇樓主畢竟是個枭雄,有時候狠辣一些也是難免的,但和六分半堂的燒殺搶掠比起來,金風細雨樓已是好了太多。”方應看的臉上仍然帶着笑意,有些像是努力想要裝成大人的小孩子一般透着幾分青澀和淘氣天真,“至少在金風細雨樓的領導下,京城會越發平靜和穩定。但蘇樓主病得厲害,柳姑娘若不再為他醫治,汴京的局勢只怕是很快又要混亂起來。”
柳沉疏捧着茶杯,斜斜睨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方應看似是并不生氣,臉上仍是帶着那種極讨人喜歡的笑意,好脾氣地繼續道:“楊總管這次貿然點破姑娘的身份,确實是有些過分了,但細想一下卻又未必是壞事——柳姑娘總不可能做一輩子男人,總要說破的。”
柳沉疏終于笑了起來,鳳眼微微一挑——她似是對方應看為蘇夢枕說話并沒有什麽怒意,但細看之下,眼底卻分明帶着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諷。
“我只是個大夫罷了——不聽話的病人,我何必為難自己去找氣受?六分半堂沒了還有金風細雨樓,金風細雨樓若是沒了——自然也會有別的幫派。沒了蘇夢枕穩定局勢,也可以有別的枭雄英雄,比如——小侯爺你?”
柳沉疏說着,微微頓了頓,深深看了方應看一眼,卻又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有些漫不經心道:“至于是男是女——不巧得很,我這人脾氣不好,最讨厭別人替我做決定。更何況,如今江湖上這些流言蜚語——小侯爺莫不是以為我會喜歡?”
“這确實是楊總管咄咄逼人了。”方應看笑,似乎是對柳沉疏這不客氣的态度并不以為忤,笑了笑輕聲道,“如今江湖上都說柳姑娘不該欺瞞女子玩弄感情,但在我看來——柳姑娘一早就言明已有未婚妻,也從沒有半分逾越和輕薄之舉,何談玩弄女子感情?她們怪你,實在是很沒有道理的事,讓姑娘白白受了不少委屈——我倒是願意幫些小忙,多少能替姑娘解些委屈,就當是為金風細雨樓賠罪吧。”
☆、77 成親
為金風細雨樓賠罪?柳沉疏心底暗自“啧”了一聲,面上卻是分毫不顯,只微微搖了搖頭,淡淡道:“确實是我欺瞞在先,她們怪我也是理所應當。”
方應看只是笑,沒有說話——青澀的笑意裏卻又似是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期盼之色,幾乎令人有些不忍拒絕。
柳沉疏終于徹底擡了眼、直直地看向他:“小侯爺要為金風細雨樓向我賠罪?”
方應看點頭。
柳沉疏立時輕嗤出聲:“小侯爺一番好意,就不知道蘇夢枕他又是不是肯領你的情了。”
柳沉疏的态度實在是算不上好,方應看卻似乎半點都不以為忤,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唇、輕輕笑了起來:“只要柳姑娘領我的情、給我幾分薄面就夠了。”
饒是柳沉疏早已看慣了谷中同門和無情這般俊美的男子,卻也确實不得不承認,方應看笑起來實在是極好看的——似是有一種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間的活潑與單純,令人不自覺就心生好感、感到分外真誠。
柳沉疏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既不點頭答應,卻也沒有搖頭拒絕,只是低了頭靜靜地喝着茶、旁若無人。
方應看仍舊好脾氣地笑了一聲,起身告辭。
柳沉疏漫不經心地沖他揮了揮手、象征性地客套了一句:“小侯爺慢走。”
方應看點點頭,神色從容地出了屋子,然後就在柳宅的大門口聽到了一陣輪子軋過地面時有節奏的轱辘聲。
方應看腳下未停,徑自上了自己那輛豪華精致的馬車,餘光一掃卻是正與來人的視線撞了個正着——方應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向他點頭致意。
輪椅上的人同樣向他颔首致意,卻是神色淡淡、面色清冷——馬車與輪椅就此擦肩而過。
無情進了屋,就見柳沉疏正捧着杯子坐在案邊,桌案對面放着的另一個杯子裏還冒着熱氣,顯然是才剛招待過客人——無情想起先前在門口遇到的那人,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
“方應看來找你?”
在柳沉疏的性別公開之前,江湖皆知“大捕頭與柳公子情誼甚篤”,如今雖然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兩人之間不宜過從甚密,但若是兩人一下子全無來往,卻反倒又有些欲蓋彌彰、令人生疑。于是在“晾了”柳沉疏幾日之後,無情終于又能毫不遮掩、正大光明地進了柳宅。
柳沉疏擡頭看了他一眼,一邊另取一個幹淨的杯子給他倒了杯茶,一邊忍不住嗤笑一聲:“他說——來給金風細雨樓賠罪,希望我和蘇夢枕能夠冰釋前嫌。”
無情接過杯子喝了口茶,只覺齒頰生香、回甘悠長,原本蹙起的眉頭也在不自覺間微微舒展了幾分:“早知會有人來試探,倒是沒想到會是方應看親自過來。”
——江湖人的口舌素來比什麽都快,無風尚且要起三尺浪,更何況是“柳沉疏與蘇夢枕一朝反目”這樣的大熱鬧?縱然是空穴來風,說不定最終也要三人成虎、衆口铄金,更不要說當時的情形分明就已是不少人親眼目睹,自然深信不疑。但不管是江湖上還是朝堂上,老狐貍們卻絕沒有這麽容易就能相信的,至多不過是将信将疑——所以幾人早就心知肚明,一定會有人前來試探真假,只不過當時所有人都沒有料到,方應看竟會“纡尊降貴”、親自來做這件事。
方應看當然不是“老狐貍”——非但不老,而且還極其年輕俊美,只可惜卻偏偏也是一只“狐貍”。這人憑借着義父方歌吟的聲望,不僅得了“神通侯”的爵位,而且無論是在江湖還是朝堂之上,都極有聲望,甚至還得金主看中、獲贈了女真皇族絕學“烏日神槍”——這也就是他外號“神槍血劍”中“神槍”的由來。
若說當今朝堂之中,蔡京與傅宗書一黨魚肉百姓、奸佞橫行,諸葛先生一系自是力保忠臣、安定社稷,方應看卻與皇帝的近侍“米公公”米有橋交好,往來于一衆王侯之間,“有橋集團”自成一系、左右逢源,成為諸多勢力争相拉攏的對象——這人是正是邪、是忠是奸,誰也沒法預料,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若是可以,誰也不想同這個看起來青澀腼腆的年輕人為敵。
柳沉疏輕輕“啧”了一聲,伸手摸了摸下巴:“所以我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偏不給他好臉色——讓他覺得我這人任性妄為、驕傲自負,脾氣壞得厲害。”
多是答應和蘇夢枕和好,那麽這出戲就是白費功夫;若是拒絕,就是不給方應看面子——這倒還是次要的,重要是的即便是拒絕了、非要強調與金風細雨樓結下梁子,也未必就會減少他的疑惑和猜忌——所以柳沉疏幹脆既不答應也不拒絕,甚至在方應看提起的時候都未曾有過動怒的表現,只是神色與字裏行間都帶着隐隐的嘲諷與不屑,雖沒有駁了方應看的面子卻也沒有多少顧忌——讓他覺得她自負驕傲、任性妄為,如此一來和蘇夢枕忽然間毫無預兆地反目成仇,便也不是什麽反常的事了。
這當然不能打消方應看所有的懷疑,但卻也已經足夠了——只要還是将信将疑,不論是方應看還是蔡京都不會貿然動手。
無情忽然間笑了起來:“你難道不是任性妄為、驕傲自負?”
柳沉疏也笑,鳳眼微挑看他一眼,忽然略略傾身湊了過來,刻意壓低了幾分的聲音聽起來似是帶着一股別樣的旖旎:“我若是真的任性妄為——大捕頭如今……只怕是早已被我吃幹抹淨了吧?”
“胡言亂語!”無情低咳一聲,斜斜睨了她一眼,當即正了神色、斂容認真道:“他要賠罪——許了你什麽好處?”
這話題轉移得粗暴又突兀,柳沉疏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但她也不點破,只是撐着下巴笑盈盈地盯着無情看了一會兒,直到那人俊美卻嚴肅的臉上漸漸泛起了幾抹不自在的僵硬,這才終于收斂了視線,漫不經心道:“沒有明說,但多半是想替我壓下這些流言吧?既是向我示好,也是向蘇夢枕示好,甚至向你、向諸葛先生示好,說不定順便也是在示威——讓我們都看看他的勢力和手段。”
“他倒是八面玲珑,一個都不得罪。”柳沉疏回想着先前那人抿着唇笑容腼腆的樣子,忍不住摸着下巴輕輕嗤笑了一聲,“聽說他和蔡京的關系也很不錯?”
“他和誰的關系都很不錯。”無情微微皺了皺眉,淡淡叮囑着,“你小心些。”
柳沉疏笑了一聲,難得乖順地點了點頭。
……
柳沉疏雖是對方應看的“請求”不置可否,但方應看似乎并不介意——柳沉疏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連日來争論不休、風波不斷的江湖好像是一下子就沉寂了下來,才不過是兩三日的功夫,關于她的那些流言蜚語卻已是盡數銷聲匿跡、全然找不到半點痕跡,就好像不久前剛剛掀起的那場風波簡直就是一場錯覺、如今已然被所有人徹底淡忘了一般。
能做到如此、又會去這樣做的人——除了方應看,實在是不做第二人想。
柳沉疏不知道方應看究竟是用了什麽手段——她本來對這些就也不怎麽在意,也不去多管,反正對她而言,這無疑是一件好事——這意味着她和無情的婚期終于已經近在眼前了。
——其實柳沉疏還曾經琢磨着是不是該暫緩婚期、再等等看方應看是不是還會有其他後招,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向謹慎缜密的無情這一回卻竟是毫不猶豫地一口否決了她的提議,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将婚期定在了一個月之後——柳沉疏當時托着下巴直直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終于是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彎着眉眼點了點頭。
十月初二,已經沉寂了好一陣子江湖上忽然又炸響了一聲驚雷——時隔兩月不到,才剛辦過喜事的神侯府卻又要娶親了。娶妻的人是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都說無情人如其名,素來辣手無情,而今竟是忽然娶妻,本已足夠讓人意外,然而和另一樁消息一比起來,卻又是立時就顯得合情合理了起來。因為那另一樁消息卻是——無情這的新婚妻子,正是從前風流之名滿江湖的“柳公子”、如今的“柳姑娘”——柳沉疏。
所有人都已瞠目結舌、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但任是江湖人再怎麽驚愕、再怎麽瞠目結舌,對于今日的苦痛巷卻完全是沒有半點影響——神侯府與對門的柳宅俱是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
柳沉疏沒有娘家人——或者本來蘇夢枕大概是可以充當這一角色的,只可惜如今他們早已“翻了臉”、反目成仇了。不過柳沉疏也渾然不在意這些,甚至婉拒了伍彩雲和希音讓她“從南寨出嫁”的提議,就這麽一個人大大方方地出了柳宅的大門、從容自若地上了花轎。
☆、78 新房
柳沉疏和無情成親的消息并沒有大肆宣揚,喜帖只送了與兩人一同出生入死過的知交好友們,還有一些諸葛先生的好友、同樣也是無情素來敬重的前輩們——賓客不多,但卻都是真心實意地來給兩人道喜的。
神侯府這邊辦喜事,動靜自然是小不了——左鄰右舍也不免有人滿懷着好奇探出身來看個熱鬧,乍一見柳沉疏出嫁,當即就都是猛地一驚,回過神來又見她竟是一個人孤身出嫁,終是忍不住低聲議論了起來,話還沒說上幾句卻忽然就覺得渾身一涼,下意識地擡頭——就見對面坐在輪椅上的無情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就這麽淡淡地掃了一眼過來。
無情平日裏雖是性子清冷了些、外號聽起來也有些滲人,但這畢竟都是街坊鄰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久了大家心裏也就慢慢地有了譜——這看起來清冷無情、又雙腿殘疾的年輕人其實心腸極好、為人也俠義得很,卻沒想到這日他一眼看來,竟是讓人忍不住生生打了個激靈、什麽話都再不敢說出口。
這還是頭回見他穿白色以外的衣服——可大紅色這麽熱鬧的顏色,卻竟是硬生生被他穿出了幾分凜然的冷意來。
這些指指點點的議論聲連無情都能聽到,柳沉疏身負內力、耳聰目明更勝常人,自然是也輕而易舉地聽了個清楚,卻似是半點都沒有放在心上,從出門到上花轎再到行禮……一路就這麽大大方方、從容不迫——甚至在她上花轎前還曾輕輕笑了一聲,溫聲喊了一句“崖餘”、不緊不慢地開口說了一句:“走吧。”
然後坐在輪椅上的青年那原本有些凜然和鋒銳的眉眼好像一下子就柔和了下來,慢慢地點了點頭。
……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禮成之後作為新娘的柳沉疏便已先回了房裏,無情卻仍是要留下來招呼賓客——這日來的都是知交好友,大家都有分寸得很、并不胡鬧着一味勸酒,只各自同無情喝了幾杯、向他道了喜湊了個熱鬧,而後便都沖無情遞了幾個了然又暧昧的眼神,随即就和追命、戚少商他們一起勾着肩膀碰着酒壺徑自到一旁喝酒去了。
但饒是這樣,等到無情徹底閑下來的時候也已是喝了不少的酒——不過好在他雖不像追命那樣海量,但酒量一向也是很不錯的,仍是清醒得很、還不至于喝醉。無情四下裏環視了一圈,見衆人都正喝得痛快開懷,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低聲托鐵手替自己好好招呼客人,而後便推着輪椅慢慢地回了小樓。
——鐵手素來周到沉穩,他辦起事來,無情實在是沒什麽可不放心的。
不同于神侯府大廳裏的熱鬧和人聲鼎沸,小樓裏卻是一片安靜,也只有門口挂着的兩個大紅燈籠和貼着的喜字才昭示着今日的喜慶。無情擡頭,溫黃的燈光透過窗戶安靜地灑了出來——那燈光的來源,正是他的房間。
氣氛安靜——或者應該說是平靜得幾乎完全不像是成親這樣的大喜日子該有的模樣,但不知道為什麽,無情卻覺得心頭一片安定。
穿着喜服的青年無聲地淡淡笑了笑,推着輪椅上了樓。
無情在自己的房間門口停下,伸手推開門——一眼就看見了那穿着嫁衣的身影。
很熟悉,卻又好像有些陌生——柳沉疏一貫愛穿墨袍,除了上次在翠杏村時自己拿給她的紫裙,這是他唯一一次見她穿不是黑色的衣服。
紅色的嫁衣似是出乎意料地适合她,穿在她身上,襯着她一頭烏發,便顯得那人越發膚白勝雪、眉目精致;和沉穩雅致的墨色不同,這樣濃烈的顏色穿在她身上,便顯得越發張揚恣意了起來,像是将她骨子裏的狂和傲一瞬間盡數展露了出來,但偏生又狂得理所當然、傲得理直氣壯,讓人根本就移不開目光。
柳沉疏一身嫁衣還穿得整整齊齊,一頭簪釵卻已是盡數除了下來,只剩下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就這麽随意地披散在肩頭。
想必是實在累着了——無情想起她先前頂着鳳冠和一頭簪釵環佩的模樣,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而後就見柳沉疏正靠坐在床頭,正漫不經心地喝着酒。她喝起酒來也不用酒杯,就這麽拎着小巧精致的酒壺、仰着頭有一口沒一口地直接往嘴裏倒,手邊還放着一疊碼得整整齊齊的小點心,她喝了兩口酒後略略歇了歇,拈了塊糕點自己吃了,而後又塞了一塊給坐在她身邊陪着她的希音,微微一頓後,卻是擡手又拿了一塊,擡了眼笑盈盈地看向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的小丫鬟,鳳眼微挑:“味道不錯,你也吃一塊嘗嘗?”
柳沉疏原本的嗓音其實很是輕軟,但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便不自覺地低沉了幾分、甚至還隐隐帶着幾分極細微的沙啞,卻又不失平日裏那慣常的溫柔;她一雙鳳眼本就生得特別,如今帶着微醺的醉意微微一挑,便顯得越發風流旖旎了起來——小丫鬟不知為什麽一下子紅了臉色,忙不疊地搖了搖頭,連話都已有些說不清楚、磕磕絆絆的:
“柳公子……不,夫人,我、我不用……”
柳沉疏輕輕笑了一聲,也不多說什麽,只是略略歪了歪頭,帶着溫柔的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捏着糕點的手卻是遲遲沒有收回——小丫鬟臉色更紅,有些遲疑地看了柳沉疏的手一眼,終于還是伸了手、有些小心翼翼地将那糕點接了過來,輕輕咬了一小口。
“好吃嗎?”柳沉疏饒有興致地笑着問她。
小丫鬟漲紅了一張清秀的小臉忙不疊地點頭。
柳沉疏又笑了起來,溫聲道:“你陪了我一天也累了吧?喜歡就多吃些,別把自己餓着了。”
小丫鬟急急忙忙地搖了搖頭似是在說自己不累——柳沉疏也不多說什麽,只是拎着酒壺又不緊不慢地喝了口酒,小丫鬟遲疑了片刻,終于是小心翼翼地輕輕應了一聲,捧着手裏的糕點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卻仍是忍不住偷偷擡眼去看柳沉疏。
柳沉疏輕笑了一聲,伸手輕輕戳了戳希音的臉頰,笑着問:“希音也已陪了我一整日了,可是也累了?”
小道姑仍是同往常一樣肅着一張臉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柳沉疏随手掂了掂酒壺,笑着問她:“要不要也喝一口嘗嘗?”
“苦,”小道姑的眉頭一瞬間就微微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搖着頭,想了想又補充道,“辣。”
柳沉疏啞然失笑,擡手又倒了口酒,見小道姑一本正經皺着眉的模樣實在可愛,忍不住擡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希音眨了眨眼睛,也不掙紮,就這麽乖巧地任由她“蹂-躏”着自己的臉,等她收了手,這才伸手拿了一塊點心、遞到柳沉疏的跟前,板着一張小臉認認真真道:
“只喝酒……傷胃,要吃東西。”
柳沉疏笑了起來,低頭就着她的手咬住那塊點心,餘光一掃卻是正看到門口處的人影,微微愣了愣,三兩口将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而後笑着沖門口招手:
“崖餘,你回來了?”
——神色語氣自然得就像平日裏打招呼一般無二,全然沒有半點尋常想象中新娘子該有的羞怯之意。
無情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的希音,又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紅着臉是不是偷偷看柳沉疏的小丫鬟,不知為什麽忽然覺得有些頭疼,忍不住伸手按了按額角,随即點頭應了一聲,推着輪椅到了床邊。
“頭疼?”柳沉疏輕聲湊過來替他揉了揉額角,一邊伸了另一只手探了探他的手腕,“喝多了?”
無情抓住她的手,淡淡搖了搖頭:“只略喝了幾杯,沒什麽。”
柳沉疏心知他酒量一向不錯,又見他脈象平穩正常,倒也不怎麽擔心,點點頭應了一聲,卻還是轉頭柔聲吩咐小丫鬟沏壺茶來給他解解酒。
小丫鬟似是因為見兩人毫不遮掩的親昵而有些害羞,聞言立時輕輕應了一聲、低着頭便一路小跑着出了房間。
希音眨着眼睛看了兩人一會兒,也慢慢地站起了身來——她如今畢竟是也已嫁了人成了親,多多少少總也懂了些人情世故,知道這時候自己不該再留下來打擾兩人,便也起了身打算離開。
小道姑才剛走了幾步,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一下子停了腳步,回過頭來定定地看着無情。
無情微微愣了愣,略有些意外,剛想開口問她有什麽事,就見小道姑定定地盯着自己,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開口道:
“你要——對她好。”
希音不管做什麽,素來都是一本正經、認認真真,但此時此刻,小道姑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卻似是越發認真和執拗了起來。
無情淡淡地笑了起來,點點頭:“好。”
——語氣淡淡,卻認真而鄭重,幾乎就像是在許下什麽極重要的承諾一般。
小道姑又盯着他看了片刻,終于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柳沉疏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傾身湊了過去、微微仰着臉吻住了無情的唇。
☆、79 花燭
無情一向冷靜自持,但柳沉疏卻素來都任性妄為得很,兩人之間的親吻不算太過頻繁,但卻也已是不少了;可不知道是因為兩人都喝了酒還是因為這一場期盼已久的婚禮終于到來了的緣故,這個吻卻似乎與從前的每一個都并不相同,幾乎是帶着一種終于完滿的嘆息,又像是帶着幾分難得的急切與激烈……
“公子,夫人……”敲門聲乍然響起,緊接着一起響起的便是小丫鬟有些怯生生的嗓音,“我、我送熱茶來。”
無情微微僵了僵,松了手将柳沉疏放開——柳沉疏低低喘了幾聲,埋頭在他肩窩處輕笑着蹭了蹭,而後終于是站起身來,一邊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一邊走着去開門。
剛才的那個吻讓柳沉疏本就微帶酒意的臉上整個都透出了淡淡的緋色,柔軟的唇上更是染上了一片盈盈的水光、泛着暧昧的嫣紅……端着茶壺的小姑娘一瞬間紅了臉、忙不疊地低下頭去,卻又見到了柳沉疏那一身喜服上明顯有些淩亂的衣襟和皺痕,一張清秀的小臉頓時燙得就要燒了起來一般。
小姑娘如今不過是才十五六歲——這個年紀放在尋常人家倒也不算是孩子、已然是能夠成親嫁人的年歲了,只是萬花谷內清幽僻遠,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們多半都是受盡了師長和師兄師姐們的呵護寵愛長大,仍是天真單純得無憂無慮;柳沉疏平日裏哄慣了谷中的師妹們,如今見小姑娘也是一般年紀,便忍不住仍當她是個半大孩子,接過茶壺後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柔聲哄着:
“多謝你了——今日你也累了吧?快回去早些休息,莫要累壞了教人心疼。”
小丫鬟下意識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又偷偷擡眼看了柳沉疏一眼,誰想一下子就撞上了她微帶笑意卻又滿是溫柔的視線,臉上一燒,立時就像是觸到了什麽一般飛快地再次低了頭,也不等柳沉疏再說些什麽,當即低着頭輕輕應了一聲,磕磕巴巴地告了聲退、轉頭就小跑着出了屋子。
柳沉疏看着她有些慌慌亂亂的背影,忍不住搖頭失笑,關了門回到桌邊斟了杯茶,而後一轉頭就看到無情似是有些無奈地嘆着氣搖了搖頭、又頭疼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喝杯熱茶解解酒。”柳沉疏将茶杯遞給他,一邊在床沿坐下,一邊屈肘支在他輪椅的扶手上撐着下巴、略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我又怎麽了?”
“柳公子當真風流無雙,”無情喝了口茶,只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斜斜睨她一眼,“我實在是已經無話可說。”
“我已換回女裝了,不會令她誤會的。女孩子都是要呵護、要哄的……”柳沉疏歪了歪頭,笑盈盈地看他,“所以——你也哄哄我啊,不許無話可說的!”
“如今倒是終于記得自己是女孩子了。”無情嘆氣,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将她攬進自己的懷裏——柳沉疏接過已經空了的茶杯,見他神色似是越發清明了起來,便也不再倒茶,只将杯子放到一邊,而後順勢在他懷裏蹭了蹭,忽然道:
“你累不累?我替你揉揉肩膀?”
無情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柳沉疏已然是支起了身子起身轉到他身後、伸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柳沉疏通曉醫理,對人體的穴道自然是了然于心,力道又拿捏得恰到好處,甚至動作間還微微運上了幾分內力——離經易道的內力最是溫潤平和、催發生機,無情只覺得一陣暖意自肩膀上一點一點彌漫開來,直到終于充斥了全身和四肢百骸,整個人都熨貼舒暢了起來,終于是沒有再說話,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這是柳沉疏第一次見無情穿不是白色的衣服——紅色這樣濃烈鮮豔的衣服,卻硬生生被他穿出了一種安靜而凜然的味道來,此刻他閉了眼、神色柔和,卻又隐隐地透出了一股暖意來。
柳沉疏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輕聲笑了起來,專心地替他捏着肩膀,半晌後終于是止了動作,想了想忽然伸手自背後抱住他的脖子,湊在他耳邊輕聲道:
“累了?那我們就早些睡吧。”
無情忽然睜了眼,伸手抓住了她在他胸口交疊的手,側過頭來看她,眼底微有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
柳沉疏似是看懂了他的意思,輕輕笑了一聲,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大捕頭你是我的人了,人都已到嘴邊了自是跑不了的,我又何必急于一時?反正這麽久我也已忍下了……”
柳沉疏說着,微微揚了揚眉,目光流轉間一雙鳳眼顯得越發風流旖旎:“江湖皆知我柳沉疏最是憐香惜玉,可從來不是急色之人……”
到了這個時候還仍不忘在嘴上占幾分便宜——無情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忽然湊了過去壓上了她的唇。
——等這一日等了這麽久的又豈止是柳沉疏一個人?他雖素來冷靜自持,但也畢竟是個正常的青年男子,哪裏能沒有想過這一日?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