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2)
地輕聲解釋道,“我來向沉疏姐姐請教琴譜——我們昨日約好了的。”
小姑娘一邊說着,一邊有些忐忑地看了趴在無情膝頭的墨色身影一眼。
“她睡了,我叫她。”無情點點頭,淡淡應了一聲,卻是伸手想要去拍柳沉疏的肩膀——手才剛伸出去,卻立時就被小姑娘輕聲叫住:
“大捕頭,不用了,我不急,讓她休息吧……”
無情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擡頭看她,略略遲疑了片刻,卻到底還是依言放下了手,沒有去叫醒柳沉疏——但柳沉疏是習武之人,一貫警覺,兩人之間的對話雖輕,卻還是立時就将她驚醒了。
墨色衣裙的女子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習慣性地側着臉在枕着的那人腿上輕輕蹭了蹭,這才終于揉了揉眼睛看來——起初目光還尚有些茫然,卻在看清眼前的少女時一下子就清明了起來,溫聲笑了笑,一邊從無情腿上挪開坐正,一邊沖小姑娘招了招手:“你來了?來,過來。”
柳沉疏說着,一邊又似是想到了些什麽,低頭自懷裏取了手帕、仔仔細細地在身側的地上鋪開,而後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笑着道:“今日天氣不錯,就坐這裏吧——我墊了帕子,不會弄髒衣服的。”
少女點頭應了一聲,抱着琴依言在她身邊坐下,又從懷裏伸手取了幾張紙遞過去。柳沉疏接過譜子認認真真地看完,而後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着什麽,半晌後從少女懷裏接過琴橫放在膝頭,輕輕撥弦。
琴音渾厚松透,韻味悠長——“好琴。”
“那當然,”少女立時彎了眉眼,得意地擡了擡下巴,“我央了爹爹好久他才托人給我找來的呢!”
柳沉疏笑,指着譜子問:“哪裏練不好?”
少女伸手,指了指譜子上的某一處。
柳沉疏看了一眼,一邊低頭撥弦,一邊輕聲講解着——小姑娘的臉上一下子就露出了一抹恍然,有些迫不及待地看了看琴。
柳沉疏會意,伸手将琴遞回給了她。
“對,就是這樣的,動作再輕柔些,手放松。”柳沉疏一邊看着她的指法,一邊低聲糾正——見小姑娘的手指仍有些僵硬,柳沉疏想了想,幹脆還是傾過身去、自背後将她虛虛環住,而後伸了手分別扶住她的雙手,手把手地糾正着,“來,你跟着我的力道走。”
☆、85 琴簫
柳沉疏的手白皙修長,掌心裏帶着幾分因為常年練武而磨出的薄繭;明明都是女孩子,但不知為什麽那種溫熱的觸感還是一下子就讓小姑娘微微紅了臉。響在耳邊的嗓音是略有幾分陌生的輕軟,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和耐心……少女微微怔了一下,偷偷側過臉看了看身邊那人柔和的神色,輕輕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收回視線,認真地低頭去看懷裏的琴。
其實……她原本就不曾對“柳公子”身處過什麽非分之想,如今她是女孩子、她們可以靠得這麽近、相處得這麽親近——似乎也并沒有什麽不好。
小姑娘想着,忍不住偷偷揚了揚嘴角、一雙杏眼都已不知在什麽時候悄悄彎了起來——柳沉疏松了手,餘光瞥見她似是心情極好,也終于徹底放下心來,動作微微一頓,又忍不住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
小姑娘微微愣了愣,卻似是很喜歡這樣親近的動作,眨巴着一雙眼睛回頭看了看柳沉疏,微微仰了頭、眼底竟是帶上了幾分撒嬌和邀功的意味:“沉疏姐姐,我這樣彈對嗎?”
柳沉疏失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對,真聰明。”
少女臉色微紅,笑彎了的一雙眼睛裏卻滿滿的都是俏皮的得意,歪着頭想了想,忽然又道:“沉疏姐姐,你把這整首曲子都彈一遍好不好?我好像總是有些抓不準意境呢!”
柳沉疏笑了笑,也不推拒,好脾氣地點了點頭,依言接過琴橫放在自己膝頭,将琴譜又仔仔細細地翻了看了一遍,而後終于探手撥弦。
七弦琴琴音中正平和,素來都是大雅之物,自古琴曲也從來都以和為要,這曲子自然也不例外,講的正是歸隐山林、東籬菊下的悠然與沖淡——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正是最青春少艾、活潑嬌俏的時候,便也難免有些把握不住這曲中心境。
柳沉疏早先喝了些酒,思緒雖是一片清明,胸中酒意卻是未曾盡數散去,幾點微醺的酒意伴着她骨子裏原本就有的自負和不羁一起傳到指尖,化作琴音時便不自覺地帶出了幾分狂意和恣肆來——柳沉疏似有所覺,幹脆就笑了一聲,指下未停,曲音卻是越發狂态畢露。
一旁安靜聽琴的少女似有所覺,微有些驚愕地睜大了一雙鳳眼——下一刻,琴音之外卻又是忽然響起了一陣簫聲。
簫聲不大,微微帶了幾分竹簫與生俱來的悠遠與低沉,卻又似是隐隐透着幾分凜然肅殺之意。簫聲本是後起,卻就這麽毫無違和地和琴音漸漸糅合交纏在一起,不知不覺間便軟化了那簫聲中的肅殺凜然,漸漸地竟也顯出了幾分別樣的溫柔來——就連那原本狷狂不羁的琴音也好像同時一柔,兩相交纏應和,竟生生顯出了一種纏綿的溫柔和暖意來。
少女循着簫聲轉過頭去,就見原先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看書的無情不知什麽時候竟已執了一管竹簫在手,微微垂了眸、視線卻始終都落在那席地而坐的墨色身影上、半刻也不曾離開,周身氣息一片柔和——她一向覺得大捕頭雖是容貌俊美、慷慨俠義,只是始終懾與他身上那種凜然的殺氣與清冷、有時候甚至有些不敢和他說話,卻從未想過,他竟也會有這般溫柔的時候。
……
謝大小姐這日在柳宅待了整整一個下午,一直到了傍晚夕陽西下,這才不得不起身離開——她是家中獨女,雖是自幼嬌慣,卻始終沒有什麽同齡的姐妹;鄰裏雖也有些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家境卻都不如她,相處起來便難免有了幾分拘束;但若是那些家境同她相當的女孩子,卻也都難免有些高傲的小脾氣,雖也處得不錯,卻始終都沒有多少能交心的親近朋友。
如今柳沉疏才學斐然,但脾氣卻是極好,溫柔體貼又耐心——一個下午下來,她已不自覺地就将她當成了自己的姐姐,既有些仰慕又有些依賴,實在是不舍得離開。只是家中已派了人和轎子來接、天色又着實已經晚了,這才不得不同柳沉疏道了別離開。
柳沉疏體貼地起了身要送她去門口,小姑娘有些不情不願地跟着走了幾步,卻又像是忽然間想到了些什麽似的猛然間停了腳步,回過頭看向無情——
這一個下午,柳沉疏指點着她彈琴,無情除了取了簫和柳沉疏合奏了一曲之外,便始終都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神色淡淡地看着書。但也許是兩人合奏時無情的神色太過柔和,竟讓她也漸漸大了膽子,咬着唇遲疑了片刻之後,卻到底還是忍不住出聲喊他:
“大捕頭。”
無情聞聲擡頭——仍是神色淡淡,教人探不出心思,也有些不敢接近。
小姑娘深吸一口氣,努力給自己壯了壯膽子,咬着唇磕磕巴巴道:“大捕頭,你、你一定要對沉疏姐姐好——沉疏姐姐這麽溫柔,你不能欺負她的!”
大概是無情素來“積威甚重”,少女明顯仍是有些膽怯,一雙眸子卻是一片清亮、語氣異常執着。
柳沉疏和無情聞言俱是一愣。無情忍不住擡眼看了看柳沉疏——柳沉疏被小姑娘這話說得心頭一暖,這會兒撞上無情的視線,卻不知為什麽竟忽然有些心虛了起來,忍不住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剛想開口,無情卻已然是移開了視線,轉頭看向了一旁的少女。
他臉上依然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卻到底還是點了點頭。
小姑娘似是終于徹底松了口氣,心滿意足地用力點了點頭,拽着柳沉疏的衣袖步履輕快地往門口跑:“沉疏姐姐,今日晚了,下回你來我家看我吧——娘親總是不讓我出門玩呢!我們家新請的廚子手藝也很好,你喜歡吃什麽,我叫廚子早些準備!”
柳沉疏笑着一一應下,臨走時又替小姑娘溫柔地理了理頭發和衣襟、送她上了轎,眼看着謝府的下人擡着轎子離開了,這才終于關上大門回了院子裏——夕陽将所有的光線都鍍上了一層暖黃,原本一襲白衣勝雪的青年坐在花簇前淡淡地看着自己,從來清冷的白衣竟也好像被這夕陽染上了幾分溫度與溫柔。
柳沉疏笑了起來,快步走到他身前,直接就蹲了下來趴到他腿上蹭了蹭,仰着頭看他:“今日怎麽一句話也不說?”
無情雖是素來清冷,但卻并不像是冷血一樣不善言辭,平素并不寡言,有時候甚至一句話就能将人噎個半天,淩厲得很,偏偏今天下午卻是沉默得幾乎不曾說過話。
無情低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柳公子有客,我自是不好打攪。”
柳沉疏歪了歪頭,一下子輕笑出聲:“大爺吃醋啊?”
無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不說話,就這麽斜斜睨了她一眼。
“本就是我欺瞞在先、有愧于她,哄着些也是應該的,何況她本來也是個很讨人喜歡的姑娘,”柳沉疏仰着頭在他臉上啄了一口,而後忽然間張口咬住了他的耳垂,略有些含糊不清的聲音聽起來越發暧昧,“其實……我也更想手把手地攬着大爺彈琴,可誰教大爺學富五車、無所不能,讓我實在是全無用武之地啊!”
無情被她這親昵的小動作鬧得一下子僵住了身形,聽她說完後卻是忽然間冷笑了一聲,手上微微用力、忽然将柳沉疏拉了起來帶進了自己懷裏坐定扣住,而後不緊不慢道:
“既是如此,那只能我來教柳兄了。”
柳沉疏略有些意外地“哦?”了一聲,輕輕眨了眨眼睛:“不知盛兄要教我什麽?”
話音尚未徹底落下——無情略帶涼意的唇已然是壓了下來。
柳沉疏笑,一邊有些讨好地含含糊糊地喊着“崖餘哥哥,我錯了”,一邊順勢用力回吻了過去。
……
柳沉疏這些日子來都強迫着自己夜裏在黑暗中入睡,起初總是渾身緊繃、折騰到半夜才能勉勉強強睡去,但就這麽堅持了一陣子,如今情形倒是漸漸好轉了不少,滅燈後也慢慢地能控制着将自己的精神和肌肉都一點一點放松下來,只是不管是醒着時還是入了睡後卻都總是下意識地緊緊抱住無情,不肯松開半分。即便是在夢中,無情稍稍退開半分,就立時會将她自睡夢中瞬間驚醒。
這一晚也是如此,柳沉疏彈指滅了燈後就将自己整個人都縮進了無情的懷裏。無情只覺得懷中人觸手一片柔軟,她身上的溫度隔着薄薄的中衣幾乎分毫無損地盡數傳到自己胸口,将自己的四肢百骸都一并捂得溫暖。柳沉疏似是已被睡意俘獲,這時候依然有些迷迷糊糊,卻是不自覺再次地往他懷裏蹭了蹭,甚至還伸了腿跨到了他的腰上讓兩人貼的更緊。
無情微微動了動,那人修長的腿便自自己的腰上滑了下來,擦過他的腿後竟還無意識地順勢蹭了蹭,在小腿上帶起了一陣細微酥-麻的癢意——無情忍不住微微挪了挪身子,才剛一動,卻是忽然間渾身一震、整個人盡數頓在原地。
他能感覺到——小腿上……有癢意?
☆、86 不服
柳沉疏靠在無情懷裏、兩人緊緊相貼,無情身上的僵硬自是半點都瞞不過懷裏的人。柳沉疏即便是在半夢半醒間也已察覺到了無情的異常,仰着臉在他懷裏蹭了蹭,迷迷糊糊地問着:“崖餘,怎麽了?”
黑暗之中雖是看不清無情的神色,但卻能明顯地感覺到他開口時竟是少見地帶着幾分遲疑和不确定:“剛才……我覺得小腿有些癢。”
他的聲音很輕,但在這靜谧的夜裏,卻也已經足夠清晰了。
柳沉疏帶着惺忪的睡意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随即卻是一下子在黑暗之中睜了眼、立時掀了被子翻身下床去桌前點燈——黑暗之中她本就有些緊張,這會兒跑得又急,無情甚至還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桌椅磕碰聲,讓他一下子就皺起了眉頭,剛想開口,屋內卻是一下子亮堂了起來。
柳沉疏似是對方才的磕碰渾然未覺,剛一點了燈就已立時折回身來、幾步就到了床邊。
這時節即便是點了炭盆,夜裏卻也仍是天寒得很,柳沉疏剛剛翻身下床,身上只穿了一身輕薄的中衣,她卻似乎是對這夜裏的寒意半點沒有察覺,這會兒就這麽站在床邊盯着自己,一雙鳳眼裏滿是期待和欣喜,亮得驚人,一邊卻還急急問道:
“真的?哪裏癢,我看看!”
她一邊說着,一邊已是伸了手要要去給無情診脈。
——無情自膝蓋以下本該是全無知覺,如今竟能察覺到癢意,簡直讓柳沉疏有些欣喜若狂。
無情的眉頭卻是皺得更緊,反手抓住柳沉疏伸來探向自己手腕的手,施了力道硬是将她拉上-床來、又仔細地用被子将她裹住,這才終于舒展了眉頭、松了手讓柳沉疏替自己診脈。
屋子裏雖是點了炭盆,但無情一向體弱,柳沉疏仍是有些怕他着涼,半扶半抱着他靠坐在床裏側的牆邊、用自己的體溫捂着他,這才定下了心神去分辨查看他的脈象。
無情一直沒有說話,就這麽靠在牆邊,低頭看着新婚不久的妻子替自己診脈——她低着頭垂着眸,被溫黃的燈光将輪廓和眉眼暈染得越發柔和,臉上卻不再是平日裏總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散漫,反倒多了一抹少見的認真和凝重。良久後她終于是松了手,低頭仔仔細細将他的腿察看了一遍,又探手去在他的小腿上輕輕按了按,試探性地問:
“這樣——可有知覺?”
無情微微擰了眉,沉默了良久,卻是如實搖了搖頭,神色也在不知不覺間略略沉了幾分——柳沉疏的手按下去,他确實沒有半點感覺,他幾乎已有些懷疑先前的癢意也只是自己的錯覺。
即便是不良于行,也沒能阻礙他破案緝兇、揚名江湖,但坐了十數年的輪椅,若是可以,他心底也總是希望能夠站起來自己走路、能帶着一副健康的身體去為更多的人讨回公道、甚至能将妻兒保護得更加周到妥帖——誰想如今,卻只是空歡喜一場。
饒是無情素來鎮定,這會兒卻也忍不住有些失望——但柳沉疏的臉上卻似是沒有半點失落,偏過頭略略沉吟了片刻,手下卻是忽然換了個位置,再一次按了下去。
還沒等她問話,無情卻立時就是一怔——那人柔軟細膩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腿上,那種細微的癢意和痛覺如此真實,真實得幾乎讓他有些陌生。
“這樣呢?有知覺嗎?”柳沉疏一邊輕聲問着一邊擡頭,卻立時就對上了無情有些失神的眼睛。
再也沒有疑問了——柳沉疏一下子就徹底舒展了眉宇,一雙素來狡黠的鳳眼裏盡是掩不住的喜色,緊了緊手臂将無情抱得更緊,埋頭在他肩窩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總算是見着效果了——你的腿剛剛開始恢複,知覺還很微弱,所以頭一次的時候還感覺不到。但是經脈比起去年這時候已經暢通了不少,按住穴道也已有了知覺,這是個好兆頭。明日起我再将你泡腳的方子略略修改一些,你的知覺應會慢慢靈敏起來。”
無情似是也已經回過了神來,一邊反手抱住柳沉疏,一邊又騰出另一只手、同樣在柳沉疏先前觸碰的地方輕輕按了按——同樣的觸覺再一次清晰地傳來。無情終于是也徹底松了口氣,輕輕拍了拍柳沉疏的頭頂,低低應了一聲。
柳沉疏擡眼對上他的視線——一向冷靜自持的青年眼底如今竟也已然是透着一股難掩的驚喜。
柳沉疏一下子就笑了起來,剛要再說些什麽,無情卻是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腳腕、而後将她的褲管撩了起來。
“哎?雖是有了喜事,可畢竟是縱-欲傷身,大爺還是悠着——”柳沉疏立時輕聲“勸阻”,但臉上卻滿是盈盈的笑意,動作間也全然沒有反抗,甚至還微微挑了眼角斜斜看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見無情已然是将自己的褲管撩到了膝蓋處,露出了膝下的一團紅暈,正隐隐透出幾分青紫來。
這顯然是先前摸黑去點燈時撞到椅子是留下的痕跡——柳沉疏膚色瓷白,襯着這痕跡便格外刺目。
無情皺着眉伸手去揉,柳沉疏卻似是半點沒有放在心上,随口說了句“小傷罷了”,便将無情的手拉了回來、扶着他躺下,而後輕車熟路地鑽進他的懷裏,枕着他的胸口蹭了蹭,柔聲道:
“我不騙你,說實話,你的腿即便是恢複得再好,也絕對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樣能跑能跳。”
“我知道,”無情點頭,眼底倒也不見失望,神色柔和地看着她,“我的腿傷了太久,經脈俱斷,現在能有知覺已經是不容易了。”
柳沉疏笑了一聲,仰着臉在他頸側“啄”了一下,而後撐起身子直直地盯着他:
“你看,一切都在慢慢好起來——你的身體比以前好了,腿也慢慢開始恢複了,”柳沉疏說着,忽然歪了歪頭,像是想到了些什麽,“唔”了一聲之後又加了一句,“你現在還有妻子家眷了。”
無情低低應了一聲,神色微動,似是已然知道她要說些什麽,卻也并不打斷,就這麽安靜地聽着。
柳沉疏低頭吻他:“所以你乖乖聽我的話,不許再逞強了。你還有很多年可以活,還可以救很多人、可以站起來自己走路、還會有自己的孩子——待局勢再穩定一些,我們就生個孩子,嗯?”
柳沉疏這一個“嗯?”也不知道是在問他會不會再逞強,還是再問他想不想要個孩子——或許她其實就是有意問得這樣含糊不清。無情一邊攬住她回應着她的吻,一邊卻是半點也不上當,只有條不紊地一一答着:
“好,再過一陣我們就要個孩子;我也可以答應你不逞強,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柳沉疏眨了眨眼睛:“你說?”
無情擡眼看她:“你也同樣——不可逞強。”
她要他不許逞強,他也不想看到她逞強——這當然是很公平的條件。
柳沉疏卻是一下子就頓住了動作,睜大了一雙鳳眼“狠狠”地瞪他——無情這會兒卻似乎是格外地好脾氣,就這麽平靜地任她看着,眼底還帶着隐隐的笑意。
半晌後,柳沉疏終于是低頭氣呼呼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兩排整齊的牙印後才又趴回了無情的懷裏,把臉埋在他胸口悶聲道:
“你就當我沒說吧,睡了!”
她和無情都是一樣的人——所以誰也別說誰。
無情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牙印,苦笑着嘆了口氣,聲音裏卻反倒是無奈縱容多過惱意:“我明天本是要去一趟宮裏的。”
——這牙印如此顯眼,明天他還怎麽出門?
柳沉疏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背脊卻仍還是緊緊和他相貼着,閉了眼睛悶聲道:“別問我,我睡着了!”
無情失笑,同樣轉過身、自背後将她攬進自己的懷裏、讓她的背脊緊緊貼着自己的胸口。柳沉疏一個人悶頭生了會兒氣,卻到底是對無情板不起臉來,不多時就又轉回了身來,沒好氣道:
“我方才說我們生個孩子——這句不能當做沒說過。”
無情啞然,這一次終于是毫不遲疑地點頭應了聲好。柳沉疏神色稍霁,伸手回抱住他,良久後終于是輕聲嘆了口氣:
“罷了,其實我們兩個的脾氣都不好,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反正日後我總是和你在一起的,也不怕你亂來,你也能看着我。”
“好。”無情點頭,低頭在她頭頂落下一個輕柔的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
諸葛先生受封“六五神侯”、建成神侯府之前一直都是住在宮裏的。無情十多年前早早拜入諸葛先生門下,那時候自是也跟着諸葛先生一起住在宮中,至今也仍是常在禦前走動的。一早定好了要進宮自是不可能随意更改,柳沉疏這日特意早起了半刻,替無情找了件衣領嚴實的衣服将他脖子上的牙印遮住,想了想又覺得不夠萬無一失,幹脆又去追命那裏要了些易容的工具,直到即便無情拉下衣領也再看不出那兩排牙印,這才滿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放心進宮。
無情的腿開始有了起色,早先用的方子也要略作調整。柳沉疏花了一上午将方子仔仔細細地推敲改過,午飯後便獨自一人去了藥鋪抓藥。回來時卻見街道上一片靜默,唯有儀仗鳴鑼、呼擁開道,一輛馬車被簇擁在侍衛和儀仗之中,就這麽在城內長驅直入。
柳沉疏提着藥一個閃身,很快就沒入了牆檐下的陰影之中——若是她沒有看錯,那是蔡京的馬車,而守在馬車兩旁的侍衛無一不是罕見的高手,有幾人她并未見過,但卻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其中八人正是方應看麾下的“八大刀王”,而另一人她更是記憶猶新——分明就是早先在翠杏村派人設局暗殺無情的顧鐵三!
顧鐵三是元十三限的弟子,元十三限投效蔡京,顧鐵三便也一早就成了蔡京的護衛——這柳沉疏是早已知道的。但方應看的人出現在蔡京身邊,卻實在是不得不讓人有些心驚——有橋集團雖是左右逢源,卻也一直都是獨立于諸葛先生和蔡京一黨之外的,如今……莫不是要生變了?
柳沉疏遲疑了片刻,正要跟上去再探一探,身形還未來得及掠出卻是立時又往陰影下避了避——不遠處一人一身白色錦衣,正負着雙手微微擡頭看天、步履悠然地走過街前,他臉上依然是帶着一股傲氣、神色淡淡,但柳沉疏卻莫名地能感覺到他似是在笑——心情極好的那種笑。
——赫然是近來威名如日中天的金風細雨樓副樓主白愁飛。
柳沉疏見了他,才忽然意識到——前頭不遠處,正是王小石的“愁石齋”。
若說這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這些哪個不是汴京城裏舉足輕重的人物,平日裏要見到一個都難,更何況今日竟是盡數到場?
柳沉疏目光微沉,沉默着看着白愁飛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而後忽然也轉了方向,悄無聲息地隐去了身形。
白愁飛很快就回到了金風細雨樓,他給蘇夢枕帶回了一封信——一封王小石寫給蘇夢枕的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王小石要退出金風細雨樓。
原因更簡單,因為他不服——不服自己只能做“三當家”,不服蘇夢枕支持諸葛一系,不服……他喜歡的姑娘溫柔偏偏喜歡着白愁飛。
他不服——所以他要退出金風細雨樓。
☆、87 暗流
蘇夢枕已經看完了信——他放下信,忽然就彎着腰捂着胸口咳嗽了起來。他近來的咳嗽已經越來越頻繁,也一日比一日撕心裂肺,每一次聽着,就像是要把五髒六腑一并咳出來一般令人心驚,同樣也令人唏噓——自柳沉疏與他反目、不再為他醫治之後,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蘇夢枕的身體……正每況愈下。
他已坐穩了這江湖的頭一把交椅,可惜卻仍舊擋不住生命的流逝。
白愁飛沒有說話,只是就這麽靜靜地在一旁候着——素來悠然傲氣的臉上卻終于顯出了幾分擔憂和嘆息來。
蘇夢枕咳了許久才終于慢慢止住,慢慢地收了手帕、轉頭看向窗外,一張臉上已是一片病态的慘白,一雙眼裏的寒焰卻是幽幽地躍動着。
“老三不是這樣的人,可能是被迫投效蔡京的。”白愁飛耐心地等他咳完了,這才低聲開口——他已微微皺了皺眉,語氣少見地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是想說服蘇夢枕還是想說服自己。
蘇夢枕也開了口——聲音輕得幾乎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他什麽都沒有和你解釋?”
白愁飛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嘆了口氣。
蘇夢枕忽然間再一次猛咳了起來——白愁飛這一次沒有再等下去,不等蘇夢枕咳完就已嘆息着退了出去。
——沒有一個上位者會想讓屬下見到自己病種無力的模樣。他們是兄弟,但同樣地,蘇夢枕是樓主,他是副樓主——他也是蘇夢枕的下屬與副手。
屋子裏又只剩下了蘇夢枕一個人——他咳了許久才終于停下來,捏着手裏的信轉頭看向窗外,神色幽深,卻又無人能看透他的心思。
安靜的屋子裏忽然響起了一陣細微的聲響,像是什麽正被挪動了一般貼着地面劃過——櫃子後的那面牆忽然上忽然出現了一個被打開的暗門,一襲墨色身影自門後走出,一邊往屋裏走一邊在牆上輕輕随手敲了幾下。
——暗門在她身後緩緩合上、牆面立時恢複如初,找不到半點痕跡。
柳沉疏随手抛了抛手裏的藥包,熟門熟路地走到窗邊坐下。
窗邊放着的是一張矮榻,原本大概是用來供人小憩的,只可惜這屋子的主人此時此刻顯然是早已沒了半點放松的心思,只坐在一張又硬又直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目光幽幽;柳沉疏卻是全無半點客氣,就這麽毫無形象地斜斜倚在榻上,坐得沒有半點規矩,卻又偏偏并不令人生厭。
蘇夢枕沒有看她,只是沉默着擡了手——輕薄得幾乎沒有分量的一張信紙卻立時就向着窗邊準确無誤地飛射而去。
柳沉疏擡手接了信——王小石的信寫得極為簡單,只幾眼的功夫她就已經看完,随手晃了晃信紙,摸着下巴輕輕“啧”了一聲。
蘇夢枕仍舊幽幽地看着窗外:“你怎麽看?”
柳沉疏笑了一聲,微微支起了些身子,同樣趴到窗口去看窗外——這一兩日裏只怕是就要入冬了,天泉山雖是有不少常青的樹木,綠葉之上卻也都已覆上了一層雪白的霜痕。
柳沉疏嘆了口氣,回過頭來似笑非笑道:“不覺得這情形有些眼熟?”
蘇夢枕這一回終于是将視線從窗外移開,落到了柳沉疏的身上,眼底的兩簇寒焰似是一下子燃成了燎原之勢。
确實很眼熟——幾個月前他和柳沉疏“鬧翻”,也是這樣尋了由頭大吵了一架。
“我剛從愁石齋附近回來,蔡京确實去了那裏,還有方應看身邊的八大刀王也在——不過我畢竟是和金風細雨樓‘鬧翻’了,具體情形如何,我也沒法去愁石齋問清楚。”柳沉疏習慣性地随手把玩着自己的筆,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蘇夢枕一眼,似是随口問道,“如何——你信不信你那三弟?”
“我從不懷疑自己的兄弟。”蘇夢枕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柳沉疏挑了挑眉,本想問“那白愁飛又如何?”,轉念一想卻是心知他自有計較、懶得多管幫會的閑事,便也不再多言,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頭再一次去看王小石的信。
王小石是天一居士的徒弟。天一居士自幼體弱,練不成高明的內功心法,卻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這倒是和無情頗有幾分相似之處。王小石作為他的弟子,自也是才學不俗,一手字潇灑開闊、不拘古法,便是柳沉疏看了也忍不住要贊上一句,可信看到最後,卻終于是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不服做三當家、不服你支持諸葛先生也就罷了——不服溫柔喜歡白愁飛……也真虧他好意思往上寫。”
蘇夢枕的眼底終于似是也有了幾分笑意,略帶幾分無奈地搖了搖頭:“你覺得這一條是真的?”
“你那小師妹溫柔生得漂亮,武功也不錯,家世過人、師出名門,從小被人寵慣了;王小石總哄着、順着她,她自是半點不覺新鮮。白二老生得俊美,又确有真才實學,偏偏性子傲氣從不哄着她——溫大小姐自是容易高看他一眼。”柳沉疏舒展了一下雙腿,甩了甩筆,“小姑娘嘛——難免的。”
蘇夢枕“哦?”了一聲,眼底的笑意越發明顯:“這麽說你也難免?”
柳沉疏立時挑眉,毫不猶豫道:“我只喜歡我家崖餘這樣的!”
蘇夢枕失笑,當即笑罵了一聲:“滾回去自己和無情說——別淨到我這裏來瞎顯擺!”
他雖是在罵,臉上卻帶着少見的輕松笑意,似是将先前的凝重的陰郁一下子掃去了不少,整個人都透出一股隐隐的生機來——柳沉疏挨了罵也不生氣,居然就這麽依言站起了身來,晃晃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似是真的打算回去了。
蘇夢枕看她一眼,終于斂了笑意,淡淡道:“方應看的人和蔡京在一起,就算兩人沒有聯手,只怕也相差不遠了。方應看一向是支持金風細雨樓的,最近沒有變故,暫時不會向我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