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4)

那兩顆棋子一模一樣。

“葉棋五、齊文六。”柳沉疏淡淡開口——她沒有見過這兩人,可叫出那兩個名字時,卻反倒是不見什麽詢問的語氣,好像只是在陳述着什麽事實一般。

——除了六合青龍裏的另外兩個,再沒有其他可能了。

果然,那兩人立時就都笑了起來:“盛夫人好眼力。”

“好,好得很!”柳沉疏輕聲笑了起來,看也不看這兩人一眼,轉頭就走——手中毛筆上下翻飛,轉得令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

……

第二日的汴京城開始下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将一切的鮮血和污濁盡數遮蓋,只剩下了一片銀裝素裹,白得幾乎有些刺眼。

柳沉疏沒有撐傘,就這麽站在院子裏,安安靜靜地看着雪,肩頭的墨色衣袍上已開始覆上了一層白色的積雪。

輪椅軋過地面的轱辘聲自遠處響起,慢慢地越來越近,直到終于在身後停下。

“怎麽不撐傘?”男人略顯清冷的聲音裏帶着幾分隐隐的責怪和心疼。

柳沉疏笑,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難得見一次雪,忘了。不過也無妨,不礙事的。”

話音未落,垂在身側的手已被一只略有幾分冰冷的手握住——柳沉疏回過頭去,就見無情一手撐着傘,一邊握着自己的手微微施力。

柳沉疏順着他的力道彎了腰傾身過去,無情松開她的手,伸手撣去她肩頭和頭發上的雪。

柳沉疏嘆了口氣,伸手接過傘,一邊順着他的力道坐進了他的懷裏,将兩人一同牢牢地遮在傘下。半晌後,輕輕嘆了口氣:

“萬花谷從不下雪,如今見了雪景,也不知究竟該說美還是不美。”

無情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

“傅宗書被殺,皇上震怒,已下令追捕王小石。但現在沒有人知道王小石在哪裏。”

“他應該是早就有了準備,一殺了傅宗書就逃出京城了。”柳沉疏嘆了口氣,“昨晚倉促,沒來得及細想。現在想來……我猜他本來是想帶着尤食髓的人頭回去向蔡京複命、一舉殺了蔡京的——但蔡京太過小心,絕不肯見這個‘殺人犯’,便讓傅宗書出面見他、驗明他手裏的人頭。王小石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殺了傅宗書後逃亡,也總算是除了一惡。尤食髓這人——倒是沒想到蔡京的人都已安插到神侯府裏來了。”

“以他的能耐,一逃出汴京,應當也沒有什麽危險,只是難免要小心躲藏。”無情點了點頭,同樣也嘆了口氣,“王小石能将此事做到這樣的地步,實在已經很不容易。”

他殺了傅宗書,就必然要成為逃犯四處逃亡——他本是帶着滿腹抱負與理想來到汴京,如今已然是金風細雨樓的三當家,在汴京城足可呼風喚雨。尤其他還年輕、俊秀、武功高深莫測……到了這樣的地位,他卻仍然寧願放下這一切去逃亡,而不肯投效蔡京,從此榮華富貴、平步青雲——實在是一件極其不容易的事。

柳沉疏當即就也笑了起來:“因為他是王小石啊。”

來汴京這麽久,局勢變了、身份變了——王小石也變了,卻到底還是原來那個滿懷理想的小石頭。

無情點點頭,神色卻又是忽然冷了下來。

柳沉疏知道他在想些什麽,輕聲嘆了口氣,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傾身靠在他的胸口,低聲道:

“我倒是實在很遺憾——昨夜他一人去殺傅宗書,我沒能幫上忙。”

無情的身形微微僵了一下,卻聽柳沉疏忽然聳了聳肩,又接着輕快道:“但不管怎麽樣,傅宗書總算是死了——為百姓為這天下除了一惡也好,為你家人報仇也好,他死了總是好事。你是捕快,不能濫用私刑,更何況他還是朝廷大員——所以我本想找機會自己去動手的。這一次,算是我欠了他一個人情罷。”

當年殺死無情一家的十三兇徒,幕後指使就是傅宗書——柳沉疏絕沒有忘記這件事。

無情似是又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一夜,臉色越發有些蒼白,卻仍是搖了搖頭:“是我欠他人情。”

“我們還要分什麽彼此嗎?”柳沉疏笑了起來,“我欠與你欠,又有什麽分別?”

無情怔了怔,蒼白的臉上終于又有了幾分血色,眼神也似是在不知不覺間慢慢柔和了下來,低低應了一聲,握緊了柳沉疏的手。

☆、91 信任

傅宗書的死似乎并沒有給汴京城帶來多大的影響和變化,一切都平靜得與尋常無異、甚至比王小石逃亡前還要更加平靜,但只要不是太過遲鈍的人就會發現,京城的争鬥已經從“明争”轉入了“暗鬥”——氣氛壓抑得幾乎有些可怕。

所有人都開始忙了起來——

諸葛先生趕去了宮裏——傅宗書一死,蔡京必然趕去宮中向皇帝告狀,指斥諸葛先生指使師侄王小石刺殺傅宗書。

其實傅宗書雖是蔡京的人,但兩人未必就真的那麽親密無間、同心同力——早先蔡京罷相,為了不使自己一系權利就此落空,這才使手下愛将傅宗書坐上相位;後來蔡京再次遭到擢用、提為太師,傅宗書卻已然頗得皇帝信任、穩坐相位。以蔡京素來多疑的脾性,真的就會對傅宗書放心、全心信任嗎?只怕是未必。但不管如何,傅宗書死了、死在王小石的手裏,當然是一個将諸葛先生拉下水的好時機,蔡京又怎麽可能會放過?

所以諸葛先生必須盡早趕去宮裏,在蔡京開口之前先下手、以毒攻毒。

蔡京和傅宗書雖是一黨,卻怕因結黨營私、勢力過大而引皇帝震怒,平日裏在皇帝面前總是針鋒相對、争吵不休——其實除了皇帝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兩人早已狼狽為奸,但只要皇帝認為這兩人素來不和,那就已經夠了。

——諸葛先生入宮,指斥蔡京派人刺殺自己,一擊不中後又折返行刺傅宗書。

這可以是蔡京抹黑諸葛先生的契機,反過來也可以成為諸葛先生反擊的機會。

四大名捕也很忙——王小石刺殺傅宗書得手,皇帝已下旨嚴懲,如今到處都是追捕他的官兵與衙役。無情師兄弟幾人都是捕快,身在公門難免由許多無奈與約束,明裏不能違抗,便只好在暗中請江湖上的好友們盡可能給王小石一些方便和相助。

柳沉疏自然也沒有閑着——她去了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發現自己最近似乎經常收到信件,上一回是白愁飛帶來的信,這一次是柳沉疏帶來的,但寫信的人卻都是同一個——兩次,都是王小石的信。

信是昨晚交手的時候王小石偷偷給柳沉疏的——如今信上的火漆仍在,顯然是并未曾被人打開看過。

事實上柳沉疏不止自己沒有看過,甚至也未曾告訴過無情王小石交給了她一封信——信是王小石寫給蘇夢枕的,幫會的事,柳沉疏一向不願插手;更何況如今她是無情的妻子,算是一半身在公門,幫會的事也不便插手。

蘇夢枕已将信封拆開——他的臉色很不好,在原本的病容之外,又顯出了一種病态的血色,只有一雙眼睛似是兩點鬼火,幽幽地泛出幾點寒光來。

蘇夢枕又開始咳嗽了——其實這些日子金風細雨樓多半都是白愁飛在決斷樓中事務、發號施令,蘇夢枕卧床靜養了一陣子,身體已是好了許多,那些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刻意為之,但這一次,柳沉疏只一眼就知道這絕不是裝的。

他是真的咳得撕心裂肺、肝膽俱裂。

柳沉疏皺了眉,擡手疾點他的穴道——蘇夢枕伸了手,将信遞了過來。

信不長,只幾眼就已看完,柳沉疏“啪”地一下将信排在幾案上,臉色早已沉了下來——

“你打算怎麽辦?”

蘇夢枕收回帕子,沉默不語——柳沉疏餘光一瞥,只覺得那雪白的手帕上一抹殷紅幾乎有些觸目驚心。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甚至覺得有一股血腥氣開始在這屋裏一點一點慢慢地彌漫開來。

柳沉疏沒有催他,只安靜地等着。

良久,蘇夢枕才終于開了口:“老二的野心一直很大。”

他的聲音很啞,聽起來似是有些病弱和氣虛,卻莫名地顯出一種壓迫感來。

柳沉疏笑了一聲,冷冷道:“野心大沒什麽——王小石也有野心,你的野心更大。但壞就壞在有的人只有野心——至于別的……反正不值錢,也就都丢了罷。”

蘇夢枕忽然苦笑了一下——坐到他如今這樣的位子,本來應該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只該有順心暢快的大笑,而不該有這樣的苦笑的。但他卻還是苦笑了一下。

“你要怎麽處理是你的事,我早說過幫會的事我不會管也管不了。”柳沉疏看他,語氣依然極冷,“但這件事我記下了,絕不會就此罷休——你知道,我這人脾氣不好,特別護短,尤其是對崖餘。”

柳沉疏說着,也不等蘇夢枕回答,當即就已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墨色的身影片刻後就已徹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只剩下柳沉疏的聲音仍舊似有若無地在自己耳邊響起:

“蘇夢枕,千萬別死了。”

——她嗓音輕軟,語帶譏诮,卻又似是藏着隐隐的關切和溫柔。

蘇夢枕嘆了口氣,幽幽地看着窗外仍舊沒有停歇的飛雪,一雙眼睛裏的寒焰微微地跳動着。

——就在幾日之前,白愁飛連同刑部的任勞、任怨兩人戕害武林同道,轉而嫁禍到了四大名捕的頭上,恰被王小石撞破,救下了遇險的衆人。

……

柳沉疏這日的心情很不好——即便是到了夜裏,臉上雖是仍然帶笑,眼底卻始終帶着幾分冷意和憂色。

無情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頂以示安撫。

柳沉疏這會兒正把無情壓在床上、解了他的衣服給他從前留下的那些傷痕上藥。見無情擡手,立時就伸手又将他的胳膊按了下去,皺了眉悶聲道:

“別動,藥都抹歪了。”

無情雖是四大名捕之首、是江湖上公認的高手,但這些年來畢竟也是出生入死不知凡幾,再加上本身并沒有內力和武功,這麽多年下來身上帶着的傷痕也實在是不少。有的是多年前留下的,有的距今也不過才剛幾個月,深深淺淺的疤痕襯着他略顯蒼白的皮膚,便顯得異常刺目。柳沉疏這日心情不好,便越發覺得這些傷痕觸目驚心了起來,非要去掉不可。

無情似是有些無奈,低低嘆了口氣:“都是些舊傷,早就已經都好了,留些傷痕也沒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柳沉疏擰眉,微微揚了揚下巴,“留着這些——我看了心疼。”

無情愣了愣,啞然失笑——其實無情畢竟不懂武功、也沒有半點內力,暗器功夫雖然厲害,卻畢竟不可能真的和柳沉疏動起手來。故而以柳沉疏的武功,要壓着無情不讓他動自然不是難事。但事實上也不知道是知道拒絕了也沒有用還是被柳沉疏那一句“我看了心疼”柔軟了整顆心,無情似是并沒有半點拒絕的意思,就這麽任由柳沉疏趴在自己的身上,低着頭認認真真地替自己上藥。

無情體弱,柳沉疏怕他赤着上身着涼,特意将屋裏的炭盆點得比平日裏更旺了幾分——無情是不冷了,柳沉疏的筆尖卻是已然沁出了幾滴薄汗。柳沉疏歪着頭想了想,幹脆也脫了自己的中衣,支着肘趴在無情身上替他摸着膏藥。

肌膚毫無阻隔地相觸帶起一陣細微的酥-癢,柳沉疏的頭發自肩頭和背後披散下來,和他的頭發糾纏在一起——無情微有些僵硬地動了動身子,喉頭上下微動。

柳沉疏似有所覺,伸手輕輕戳了戳他的胸口,終于是笑了起來:“最近是不是終于長了些肉、胖了一些?”

無情沒說話,只是笑了笑——笑聲卻微微有些啞。

柳沉疏揚了揚眉,似笑非笑地拖長了音調道:“夫君的定力如今可是大不如前啊——莫急,莫急。”

無情苦笑了一下,伸手揉亂了柳沉疏一頭長發,卻到底還是配合地躺着任由她折騰。

……

等到柳沉疏終于心滿意足地“折騰”完的時候,兩人已是都出了一身汗。無情喊了下人送熱水進來洗澡,柳沉疏懶洋洋地趴在他懷裏不想動彈,眉宇間卻終于是舒展了不少,低聲将王小石那封信的內容簡要地告訴了無情——蘇夢枕将信給她看,自然就是默認了将這件事告訴四大名捕與諸葛先生。

無情的神色也一下子凝重了起來:“這件事我本以為是任勞任怨做的,還沒來得及細查,原來是白愁飛的計。”

柳沉疏嘆了口氣——白愁飛這人,柳沉疏自第一眼見他就并不太喜歡。有野心并不見得是什麽壞事,但若是只有野心……那就會變成一件很可怕的事,就像是白愁飛這樣。

無情輕輕拍了拍柳沉疏的頭頂:“蘇夢枕不會有事。”

——柳沉疏之所以發這麽大脾氣,一是因為白愁飛是假借了四大名捕的名頭動的手,二來卻是擔心蘇夢枕。

蘇夢枕從不懷疑自己的兄弟——而他的這個兄弟,卻是如此野心勃勃。

野心勃勃的人,怎麽能甘願屈居人下、只做一個“副樓主”?

柳沉疏低低應了一聲,垂着眸有一搭沒一搭地将兩人交纏在一起的頭發繞在指尖把玩——想了想後卻又像是忽然間想到了什麽,支着肘撐起身子,探身去無情換下來的衣服裏摸出了一柄鋒利的飛刀來。手腕微抖,寒芒一閃間便有一小簇頭發整整齊齊地應聲而斷。

兩人的頭發交纏在一起,已然分不清哪些是誰的——柳沉疏也不介意,将那一小簇頭發分做了兩份,一份小心翼翼地收進自己的荷包裏、連同當日九幽竹籬陣中的那一朵鮮花一起仔仔細細地收好,另一份卻是裝進了無情的荷包裏,低聲道:

“收着吧,哪天若是我死了或是你死了,總也能有個念想。”

——像他們這樣的江湖人,本來就是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的,尤其是……在如今這樣的局勢和世道下。

☆、92 中計

無情伸手接過荷包,目光微動:“沉疏,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柳沉疏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輕聲笑了起來,“你是不是想說,若是哪天你死了,要我不必介懷、再找個好人家嫁了,嗯?”

無情微微愣了愣,沒有說話,片刻後卻是淡淡地笑了笑——他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可這般顯然是已經默認了的意思。

柳沉疏忽然就哈哈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神色卻是一下子就又冷了下來。

“你做夢!”柳沉疏的聲音已然輕軟,卻已然是有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定定地盯着無情,冷冷道,“盛崖餘我告訴你,哪天你要是死了,我就為你守寡;要是有了孩子,我就生下來将他養大——我自會将他教養得極好,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會有多大的遺憾,你不會不清楚吧?”

柳沉疏支肘在他胸口撐起了身子,卻又是低了頭湊過來,輕笑着接着道:“如何——這樣你還能不能死得瞑目、死得安心?”

柳沉疏嗓音酥-軟,無情卻仿佛已然跟着她的話想象到了那樣的情形——瞳孔猛然間收縮,下意識地扣進了身上那人的腰、讓她和自己貼得更緊。

柳沉疏笑——她終于又恢複到了平日裏那種狡黠又溫柔的笑,伏下-身子趴回他的身上,用臉蹭了蹭無情的胸口,頓了頓後道:

“我若是死了,你也不許再去找別的女子——唔,至少三五年內不許去找,我這麽好,你總該多念着我幾年吧?以後若是找了,也不要叫我知道——我這人總是特別小氣,死了在地下也會吃醋的。”

——柳沉疏一向是個護短又占有欲極強的人,可話說到最後,卻終于還是忍不住心軟了起來,只趴在他胸口垂着頭悶聲說了“三五年內不許”。

淡淡的笑聲很快就自頭頂響了起來——無情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似是在閑話家常一般不緊不慢地淡淡道:

“你若是死了,我就去找別的女子,帶到你的牌位前來看你。”

話音剛落,立時就覺得胸口一痛——柳沉疏張了嘴,憤憤地在他胸口咬了一口以示惱怒和不滿,而後睜大了一雙鳳眼狠狠地瞪他:

“你敢!”

“我沒有什麽不敢的。”無情低頭看她,語氣依然平靜得帶出一股理所當然的意味——柳沉疏竟是破天荒地也噎了一下,張口又想咬他,卻忽然見一片陰影自頭頂籠罩而下,下一刻就被那人略帶涼意的唇舌将自己的盡數堵住、緊接着就被他翻身壓在了身下。

無情的聲音幾乎是貼着她的唇響起:“所以你又是不是死得瞑目?”

“好吧,”柳沉疏微微一愣,終于一下子就笑了起來,伸了手攀上他的背、緊緊壓向自己,“都不許死。”

無情笑,低聲應了一聲。

……

京城裏的争鬥終于徹底地轉入了“暗鬥”——諸葛先生指斥蔡京派人刺殺傅宗書,蔡京卻又指認是諸葛先生下的命令,皇帝雖是當場将蔡京斥退,心裏頭卻畢竟仍是向着他的,沒過幾日便又大加封賞。這一回交鋒,諸葛先生和蔡京至多只算是個平分秋色、勢均力敵,誰也沒能占到上風。

王小石出逃在外,追捕仍然沒有半點停歇——好在神侯府內時不時總能收到一些武林同道的傳來的消息,知道王小石安然無恙,總也算是放心了不少。

蘇夢枕的“病情”越發嚴重了,已有幾個月不曾出過他住的那座白玉塔、終日纏綿病榻,金風細雨樓如今的命令,幾乎全部都是自黃樓下達的——金風細雨樓中有四樓一塔,蘇夢枕就住在四樓中央的那座白玉塔上。黃樓是樓子裏娛樂宴請的地方,蘇夢枕并不太喜歡這裏,但白愁飛喜歡——所以他一天中有大半時間坐鎮于黃樓之上,處理事務、設宴下令,而原本蘇夢枕生殺決斷、發號施令的“青樓”,如今卻反而冷冷清清、無人踏足了。

別說是整個江湖,就連金風細雨樓裏的人、就連白愁飛——也已經有幾個月不曾見過蘇夢枕了。

但柳沉疏這會兒卻正在蘇夢枕的房裏冷着臉拍桌子——

“給自己留退路有什麽用?非要等他動手殺你不成?夜長夢多的道理莫非你不懂?”

——柳沉疏的脾氣雖是一向任性古怪,但畢竟是師出萬花谷,一向行止風雅得體,少有這樣近乎“氣急敗壞”的時候。

蘇夢枕終于自窗外回了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是我的兄弟,他要殺我,我不會坐以待斃;但他沒有動手,我也不會殺他。”

柳沉疏順着他的視線往外看了看,本就不太好的臉色一下子更冷了:“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原來你還是個癡情種子?”

——蘇夢枕望的那個方向,正是六分半堂的所在。

蘇夢枕深深地吸了口氣,沒有回答。

柳沉疏簡直有些氣結,當即就冷笑了起來:“你把別人當兄弟,別人未必就也把你當兄弟——你近來越發‘病入膏肓’,他已經認了蔡京做義父了。”

蘇夢枕這個樓主好像已然是名存實亡,王小石千裏逃亡,樓中一切事務都由白愁飛一人決斷,樓中已無人再敢置喙半分——他終于開始有些肆無忌憚,就這麽大大方方地公開投效了蔡京、做了他的義子。

“有了蔡京的支持,他自然能平步青雲、地位升得更快。”蘇夢枕的臉色和語氣依然平靜,仍是滿臉病容的模樣,一雙如同鬼火的眼睛卻是越發深邃——他側頭看了看柳沉疏,忽然話題一轉,似是不經意間淡淡道,“你最近的脾氣越來越差了。”

“我的脾氣一向都不好。”柳沉疏沒好氣道,“以後你要是死在白愁飛手裏——別指望我同情、你給你收屍。”

蘇夢枕笑了笑,沒有說話。

柳沉疏噎了一下,到底是沒法真的和他翻了臉拂袖而去,只能嘆着氣在椅子上坐下,一邊擡手倒酒一邊道:

“我聽說白愁飛最近把身邊的那些女人們都遣走了——你和無邪別不當回事兒。”

柳宅如今早已又恢複了從前的熱鬧,汴京城的姑娘們都喜歡往柳沉疏那裏跑,她自然是也聽了不少關于白愁飛的“哭訴”。白愁飛這人一貫都頗會享受,自他權利一日大過一日,身邊的女人們就從沒有斷過——這人談不上好色,卻也絕不是清心寡欲、自持冷淡的人。如今忽然間遣走了身邊的女人,是要改了這毛病、清心寡欲起來了——反正柳沉疏是不信的。

楊無邪自然是時時注意着白愁飛的一舉一動,但對于男人來說,女人這樣的“小事”只怕是極少放在心上的;但柳沉疏畢竟是女子,一則細心、二來關注點有時到底和男人有些不同,生怕楊無邪和蘇夢枕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忽略了過去,這才忍不住開口提醒。

蘇夢枕顯然也是微有些意外,略略頓了頓,見柳沉疏神色認真、并不是在開玩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是忽然間伸手扣住了柳沉疏的手腕、阻止了她想要喝酒的動作,淡淡問:

“三弟最近怎麽樣?”

“挺好的,江湖上不少朋友都幫了忙,他雖然還是要躲躲藏藏,不過沒有什麽危險。”柳沉疏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的手,動了動手腕從他手裏掙脫出來,剛想問他“怎麽了”,楊無邪卻是忽然推門進來:

“蔡京去找了元十三限,”楊無邪看向蘇夢枕和柳沉疏,素來儒雅的聲音有些低沉,“天衣居士離了隐居之地、啓程進京,現在正在洛陽同洛陽王溫晚會面。”

天衣居士許笑一,就是王小石的師父;洛陽王溫晚,是蘇夢枕那小師妹溫柔的父親。兩人本就是多年舊友,天衣居士的兒子本也在溫晚麾下效力。王小石刺殺丞相、成了逃犯,天衣居士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更何況還有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是——

“天下第七殺了天衣有縫,這事也已傳到了天衣居士那裏。”

天下第七是元十三限的弟子,天衣有縫是天衣居士的兒子。

——弟子成了逃犯,兒子慘死,誰還能坐得住、隐居得了?

“糟了!”柳沉疏神色一變,再也沒有了喝酒的心思,當即起身就走——諸葛先生師兄弟幾人之間的恩怨,蘇夢枕和楊無邪并不太清楚,得知此事也僅僅只是心存警惕,但柳沉疏已嫁給了無情,卻多多少少知道幾分內情,立時臉色大變、急急趕回神侯府。

——元十三限,只怕是要向天衣居士下殺手了!

……

果然,不出幾日,還沒等神侯府的人對此部署妥當,柳沉疏就再一次從楊無邪那裏得到消息——元十三限帶人于甜山設伏,欲殺天衣居士。

諸葛先生急急趕去相助,誰料關心則亂,這一去卻正中了元十三限的圈套——六合青龍一起包抄甜山、格殺諸葛先生。

無情師兄弟四人悚然變色,當即一起趕往甜山對付六合青龍、相助諸葛先生。四人已來不及再部署其他,在得到消息的同一時間就已急急趕往——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柳沉疏卻是留在了汴京城中、沒有同無情一起前往。

☆、93 變故

以柳沉疏的性子,自然是絕不肯任由丈夫在外出生入死、自己卻一個人安坐在家裏等他回來的——她一向就是個極霸道又任性的人。但這一次,她卻沒有和無情一起趕往甜山相助被六合青龍包抄暗算的諸葛先生。原因很簡單,只有一個——

她懷孕了。

那日自金風細雨樓急急回來,柳沉疏便将楊無邪得來的消息盡數告訴了無情。無情自然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利害,當即吩咐府中相關人等盡快部署——柳沉疏等他安排完了,這才靠在他懷裏悶聲抱怨着蘇夢枕的“死腦筋”和“不識好歹”。

“他還嫌我最近脾氣越來越差,”柳沉疏扯着無情的衣袖,又是委屈又是憤憤不平,“還不讓我喝酒——若不是擔心他,誰耐煩管這麽多閑事?”

無情忍不住搖着頭笑了起來——柳沉疏雖是脾氣不好,但對于朋友和病人向來都是極好的;蘇夢枕既是她的至交好友又是她的病人,柳沉疏對着他,就算是說一句“好得掏心掏肺”都不為過。柳沉疏這會兒抱怨,充其量也就只是抱怨和擔憂罷了,自然不是真的生他的氣。柳沉疏素來任性慣了,這麽頭疼的模樣倒還真是不多見——無情心下好笑,一邊伸手揉着她的頭頂以示安撫,一邊卻是頗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只是才剛揉了兩下,卻就是忽然動作一頓,似是一下子想到了什麽似的,若有所思地看了柳沉疏一眼,忽地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怎麽了?”柳沉疏歪了歪頭,看向他的視線略有些不解。

無情沒有回答,只是神色卻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就有些古怪了起來——那是一種驚訝中又似是帶着幾分欣喜的目光。柳沉疏甚至能明顯感覺到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有一瞬間的僵硬,忍不住微微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也伸手去探自己的脈象。

脈象平穩、氣血充盈,一切都很健康啊——柳沉疏正有些奇怪地擡頭想去問無情,頭才剛剛仰起,卻是一下子就頓住了。

等等!脈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滾玉盤之狀——這不是代表着氣血充盈的稍有滑象,而是實實在在的滑脈!

滑脈主痰飲、食滞、實熱等症,但她自幼習武,身體一向極好,從無這些病症,所以顯出滑脈的原因便只可能有一種——柳沉疏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無情,而後又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試探性地輕聲道:

“我——懷孕了?”

“以你的醫術,難道還不相信自己的診斷?”柳沉疏一向從容自負,無情還是頭一次見她這樣忐忑猶豫的模樣,簡直是已然有些手足無措——無情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目光柔和,“蘇夢枕說你近來脾氣變差、又不讓你喝酒,怕是已然有些懷疑,這下不必再生氣了?”

“自己的生死和基業不關心,這些家長裏短的他倒是反應快,”柳沉疏似是仍有些耿耿于懷、小聲地低估了一句,眉眼間卻已然是帶上了點點溫柔的笑意,“好吧,我不生氣他的氣了!”

無情笑,只覺得壞了身孕的柳沉疏任性得越發像是一個小孩子,比之平時越發喜歡撒嬌——但這卻也不是什麽壞事,只覺得嬌憨和可愛。無情揉了揉她的頭頂,很快就被柳沉疏将手拉了下來,而後微微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地拉着他按上了自己的小腹,微微遲疑着眨了眨眼睛,卻很快就溫柔地笑了起來:

“夫君——喜歡女兒還是兒子?”

其實柳沉疏才剛剛懷孕不久,還未曾先出什麽明顯的症狀來,腰身依然纖細,掌下的小腹依然柔軟平坦,察覺不出半點異常來——但無情卻也仍是有些忐忑,不自覺地放輕了手上的力道,慢慢地貼上她的小腹,低聲道:

“都喜歡。”

柳沉疏揚眉:“真的?”

無情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啞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卻終于是老老實實道:“生個女兒吧。”

他們的孩子,不論男女他自然都是極喜歡的,但若是可以,他倒是希望有一個女兒——一個像她這樣總是撒嬌任性卻又乖巧聰明的女兒。

柳沉疏終于是輕聲笑了起來,毫不避忌地大大方方道:“像我一樣的女兒?”

無情點頭——柳沉疏笑着傾過身來,輕輕啄了啄他的嘴角,眉梢眼角俱是溫柔的笑意,卻又分明透出點點自負來:

“嗯,好啊——那樣一定是個極讨人喜歡的姑娘。”

無情失笑,伸手将她擁進懷裏,卻小心地不讓她的小腹被壓到,笑着點了點頭:

“确實——極讨人喜歡。”

……

如今局勢緊張、暗潮洶湧,其實這孩子來得有些不是時候——柳沉疏和無情的打算,原本是再過一陣才要孩子的。只是有些事到底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既然已經有了這個孩子,柳沉疏和無情夫妻倆、甚至整個神侯府都是極高興的,柳沉疏自然也會全心全意地護着他、将他安安穩穩地生下來,妥妥帖帖地教養他長大——她和無情的童年都有極不愉快的回憶,卻是絕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覆轍。

于是當幾日後諸葛先生被圍的消息自金風細雨樓那裏傳來,柳沉疏只略略猶豫了片刻,就立時幹脆地下了決定——無情師兄弟四人即刻趕往甜山,她卻索性留在汴京城中,一來她如今身懷有孕、不敢随意動武,若跟着去了卻還要擔心成了幾人的累贅、反倒幫了倒忙;二來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都不在京中,汴京城中的局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