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5)
又是瞬息萬變,她留下來在神侯府中坐鎮,也好及時調度處理。
無情對此自是沒有異議,再三叮囑了柳沉疏務必小心,便立時帶着三個師弟快馬加鞭趕往甜山——追命臨走時卻是特地将希音留在了神侯府中。
小珍不會武功;習玫紅武功不錯,但性子單純、又缺少江湖閱歷;柳沉疏本是武功智計皆無可挑剔,奈何如今卻是懷了身孕不便動武——小道姑的性子雖單純了些、但人卻很是聰明,武功更是極好,有她護着幾人,再加上柳沉疏坐鎮,想來已足夠處理任何突發狀況了。
無情師兄弟四人已經離京了——其實以前也不是沒有分開的時候,但不知道是不是懷了孕的緣故,無情才剛離開,柳沉疏卻發現自己已然開始想他了。
柳沉疏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自己依然還平坦着的小腹,神色間半是自嘲半是無奈,眉梢眼角卻俱是溫柔——希音坐在她身邊,似是有些好奇,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小腹。
柳沉疏笑了一聲,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逗她:“希音不如也早些生個孩子——若我們各自生了一男一女,将來不如做個親家可好?”
小道姑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慢慢消化着柳沉疏話裏的意思,片刻後似是終于弄明白了,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好。”
柳沉疏啞然失笑:“你若是也有了孩子,倒是正可以教兩個孩子做個伴——只是婚事,卻要看将來他們自己的了。”
“沉疏很好,”希音仰着臉看她,神色間仍是一如既往的認真和嚴肅,“孩子……一定也好,”
柳沉疏傾過身抱着她蹭了蹭,輕聲笑了起來:“希音這麽可愛,孩子也一定極讨人喜歡。”
希音眨了眨眼睛,抿着唇淺淺地笑了起來。
——一臉嚴肅和焦急的下人就是這時候來的。
“夫人,金風細雨樓出事了!”
柳沉疏立時臉色微變:“出什麽事了?”
“白愁飛今日一早砍了蘇夢枕的那棵樹,蘇夢枕今晚宴請白愁飛和一幹賓客——不料酒中有毒,蔡京手下的張步雷已被毒死、風雨樓中有人刺殺白愁飛并稱是奉蘇樓主之令,眼下赴宴的衆人已群情激奮。”
——神侯府和六扇門自是也有自己的消息和情報來源。如今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都不在汴京,一切便全交由柳沉疏決斷。
柳沉疏的臉色越發冷了起來:“白愁飛砍的——是蘇遮幕在世時就極寶貝的那棵樹?”
那人立時點頭:“是。”
蘇遮幕,就是蘇夢枕的父親,金風細雨樓的上一任樓主。而那棵樹,不管是蘇遮幕還是蘇夢枕,都曾嚴令不準任何人損傷半分。白愁飛将它砍去,分明就已是公然撕破了臉。
“白愁飛今早砍樹,如今已是傍晚——這麽大的事為何當時不報?”
——柳沉疏生得溫婉秀美、眉眼間更是常含笑意,但如今一冷下臉來,即便是語氣輕緩,那人卻竟仍是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淩厲和壓迫感,讓他幾乎有些不敢說話,只讷讷地小心解釋着:
“我……公子臨走前交代,勿要讓夫人操勞過度,我……”
“這倒是崖餘的不是了,有勞挂心。”柳沉疏淡淡看他一眼,“崖餘走時是否還說過,我可全權代他決斷?”
那人愣了愣,一時間竟有些不敢說話。
柳沉疏站起身來,希音立時跟着起身,小心地護在她的身邊。柳沉疏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邊随手撣了撣衣擺往外走,一邊淡淡道:
“贻誤機要該當何罪,不必我再說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94 殺陣
柳沉疏連夜趕去了金風細雨樓,希音不放心她一個人,便同樣跟着去了。
蘇夢枕當然不可能對白愁飛下毒——以蘇夢枕的性子,別說是他不會先出手殺白愁飛,就算是真要動手,即便用計設伏,也必然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絕不會做設宴下毒這樣的勾當。白愁飛費盡心機做了這樣的事,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一個“理”字罷了——是蘇夢枕對他下了殺手,他迫于無奈、為求自保才只能對曾經的結義兄長兵刃相向。
果然,柳沉疏和希音才剛靠近金風細雨樓,就見天泉山中頂一片燈火通明、不遠處矗立着的四樓一塔映照的異常清晰——清晰得甚至在這夜幕裏帶起了一種令人心悸的危險感;再靠近幾步,便已然有鼎沸的人聲不斷傳來,顯然是群情激奮。
“他都認了蔡京做義父,還想要名聲?”柳沉疏擡頭望了望中央的那座白玉塔,低聲嗤笑了一句——希音微微仰臉看了看她,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輕聲道:
“沉疏,別擔心。”
“不擔心,他病成這樣都死不了,區區一個白愁飛還要不了他的命。”柳沉疏笑着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擔心,還是在安撫平息自己的心緒,但面上卻始終都是一派從容平靜,輕聲道,“這邊走。”
希音輕輕應了一聲,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很快就徹底隐沒在了山中。
蘇夢枕正在白玉塔的房間裏——他沒有躺在床上休息,而是難得地站在窗口,定定地看着窗外。
楊無邪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
誰也沒有說話——屋子裏忽然傳出了細微的“咔咔”聲。
——聲音是從蘇夢枕的床上傳來的。
蘇夢枕沒有動,楊無邪也沒有動。
床板忽然整個全然翻轉——然後就有兩個人自床下“冒”了出來。
——一個玄衫,一個藍白道袍,當然是柳沉疏和希音無疑。
希音是第一次來、也是第一次見到名震江湖的金風細雨樓樓主,但小道姑似乎并沒有怎麽在意,仍舊只是肅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神色平靜,小心地關注着柳沉疏的動作——沉疏懷孕了,處處都要小心的。
“怎麽着?”柳沉疏沒客氣,熟門熟路地拉了張椅子坐下,而後又拍了拍身邊空着的另一張椅子,示意希音一起坐下,一邊卻是揚了揚眉,聲音微冷,“要命和基業,還是要‘兄弟’?”
“我從不懷疑自己的兄弟,但我也從不是坐以待斃的人。”蘇夢枕終于回過了身來,似是對柳沉疏這一回帶了人來感到微有些意外,臉上卻随即就閃過了一抹恍然,“有了?”
柳沉疏笑了一聲,習慣性地擡眼看他,卻是忽然間神色一變。
……
白愁飛在第二日一早上了白玉塔——即便他早就已經将整個金風細雨樓控制在了自己的掌下,但他卻也很少有能登上白玉樓的時候。
“青樓”雖是樓主生殺決斷的地方,但其實一切號令都是從這裏發出,然後才傳遞到青樓——這裏,才是金風細雨樓一切權利的中心。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也知道自己一直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站在塔頂、一切都盡在掌握。
現在他幾乎就已經做到了——之所以是說幾乎,那是因為蘇夢枕現在還在這塔裏。
不過沒關系——很快,這裏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是蘇夢枕賞識他、給了他一展雄圖的機會、同他結拜做兄弟,他猶豫過、遲疑過,但卻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沒有辦法,一山不容二虎,他不可能一輩子只做“副樓主”——區區一個“副樓主。”
而蘇夢枕——他總是不死。
所以只能由他來讓蘇夢枕死!
蘇夢枕的房間裏很簡單,非但不奢華,而且甚至還很樸素——樸素得簡直不像是一個坐擁江湖第一大幫的人該有的房間。
但蘇夢枕現在就躺在這間房間裏的床上,窗邊守着一個人——是蘇家子弟。
白愁飛已踏了進來——他當然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了五個人,不太多,但是也不算少。四個是他一向親近的護衛,第五個是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
郭東神——雷媚。
白愁飛沒有說話,先開口的是蘇夢枕:
“你來殺我?”
聲音平靜,好像說出口的話并不是一句問句,而只是陳述着什麽事實罷了。
白愁飛笑了一聲:“看來兄弟做久了太了解對方,也不是好事——我更加緊張了。”
蘇夢枕幽幽地嘆了口氣,忽然起身下了床——紅袖刀就握在他的手中。
透明的刀身、緋紅的刀脊、溫柔的弧度——紅袖刀依然還是這麽美,美得有些驚心動魄。
但蘇夢枕的臉色卻很不好——滿臉的病容和蒼白,哪怕是半點不懂醫術的人一看,也立時就能知道,這人已經病入膏肓。
“看來你最近的身體很不好?”白愁飛依然在笑,“以前我還不相信你和柳沉疏真的鬧翻了,不過現在卻也不得不信了——女人的脾氣确實難纏得很,才多大點事就翻了臉,否則你也不至于這麽容易就中了招,你說是嗎?”
蘇夢枕像是忽然間明白了什麽似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你怎麽連頭發都藍了?”白愁飛看他,“要弄到一瓶‘鶴頂藍’——連我都煞費苦心。”
——陽光透過窗戶灑了進來,竟将蘇夢枕的頭發帶出了一種藍殷殷的幽光。
吃了這藥的人,将會肌骨撕裂、死時體無完膚。
素以使毒制藥聞名的“老字號”溫家為了研究這藥和藥性和解藥,已然折損了二十多位好手了。
蘇夢枕忽然間轉頭看向身後,厲聲道:“是你下的毒?”
——他身後的,就是原本守在他身邊的那個蘇氏弟子,蘇鐵梁。
白愁飛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就算他姓蘇——也一樣能有野心,你說是嗎,大哥?”
蘇夢枕忽然彎腰猛咳了起來。
“動手!”白愁飛厲喝一聲,一道指風已向蘇夢枕疾射而去——他身後跟來的五人也在同一時間動了,同一時間,蘇鐵梁已一劍刺向蘇夢枕。
蘇夢枕的咳嗽忽然間止住了,手中的紅袖刀刀尖微揚——白愁飛忽然心頭一跳。
但已經遲了——縱橫交錯的劍氣一瞬間自他身後爆發開來,幾乎就在同一時間,血肉割裂的悶響和四聲慘叫已然自背後響起。
“雷媚!”白愁飛回過頭去,幾乎已有些眦目欲裂,“你!”
“你有這麽多女人,就算如今你都已經遣走了,可若是做了你的妻子,我又怎麽放心?”雷媚笑了一聲——她笑起來很美、也很媚,她手中分明無劍,周身卻俱是縱橫交錯的劍氣,“我已背叛了雷損一次,不想再做一個叛徒了。”
白愁飛咬牙,擰身避過橫掃而來的一道劍氣,卻忽然間悶哼了一聲——一道劍氣自斜裏掃來,一劍正中他的右臂。
那是一道和雷媚全然不同的劍氣——凜然、浩大、又似是帶着玄妙的至理。
白愁飛回過頭去,就見原本刺向蘇夢枕的那柄劍不知什麽時候已沾上了自己的血。
“你不是蘇鐵梁!”白愁飛的聲音已有些嘶啞,甚至帶着幾分歇斯底裏的意味。
“蘇鐵梁”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再一次執劍撲來。
……
柳沉疏自牆後的暗室中出來的時候,屋裏又已只剩下了蘇夢枕和“蘇鐵梁”兩人——雷媚已經離開,白愁飛和他那四名護衛的屍體也已被擡了出去。
但屋裏仍舊彌漫着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幾乎有些令人作嘔——柳沉疏忍不住皺了皺眉。
蘇夢枕的臉色依然很不好——看不出究竟是在悵然還是在心寒,但總之絕不是除去對手後該有的愉快。他此刻正低着頭,擺弄着手裏的東西——巴掌大的物件,形狀奇怪,看不出究竟是什麽用處,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麽材質。
蘇夢枕忽然擡手将那東西抛了過來:“事情已經結束了,這東西既然還沒用到,就還給無情吧。”
“拿着吧,”柳沉疏擡手接過,随手掂了掂後就又抛了回去,“死了一個白愁飛,不代表沒有第二個白愁飛。”
——這東西,本是無情的一件暗器。
柳沉疏說着,忽然間擡頭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長。
蘇夢枕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将暗器再丢還給她,只是沉默着放進了衣袖裏。
柳沉疏似乎是對這屋子裏的血腥氣感到極為不适,忍不住再一次皺了皺眉——一旁的“蘇鐵梁”立時走了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開口時的嗓音卻是平靜清冷的女子音色:
“沉疏?”
“沒事,我喝口水就好了。”柳沉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在桌邊坐下,果然伸手倒了杯熱水,安靜地喝了起來。
屋子裏一時間盡數沉默了下來。
柳沉疏似是也不覺得尴尬,就這麽從容地一口一口将水喝完了,這才又擡了頭看了蘇夢枕一眼,忽然有些漫不經心道:
“我想起一個故事。”
蘇夢枕回頭看她:“什麽?”
“鄭伯克段于鄢,”柳沉疏微微揚了揚眉,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道,“我一直在想,你假裝病重、任由白愁飛一點一點做大直到今天來殺你,是真的只為了示敵以弱、迷惑蔡京和六分半堂,又顧念着和白愁飛的兄弟之情,還是——你就是在等着這一天?”
☆、95 歸來
所謂的“鄭伯克段于鄢”,是載于《春秋》之中的一樁轶事——是時鄭莊公之母偏袒莊公之弟共叔段,莊公非但不加以制止,反而越發縱容,使得共叔段越加驕縱、直至欲奪國君之位,莊公這才終于發兵讨伐、一舉将其誅殺。
這和今日的蘇夢枕與白愁飛——何其相似?
多行不義必自斃——道理雖是如此,可……做下這麽多不義之事的機會,又是哪裏來的、是誰給的呢?
是不能制止,還是不想制止?
蘇夢枕似是沒想到柳沉疏會忽然這麽問,忍不住微微怔了一下,一雙眼睛似是這冬日裏的兩簇寒焰,幽幽地看着她。
柳沉疏沒有避開,手中漫不經心地把玩着已然喝完了水的杯子,視線卻是不曾移開,就這麽淡淡地和她對視着。
蘇夢枕忽然笑了起來:“你覺得呢?”
“我?”柳沉疏挑了挑眉,輕輕嗤笑了一聲,“誰知道呢!”
蘇夢枕再一次笑了笑,卻是慢慢斂了笑意,轉頭看向窗外,片刻後卻是忽然又幽幽地嘆了口氣,淡淡道:“是啊,誰知道呢!”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種病重的人常有的幹澀和低沉,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回答柳沉疏的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柳沉疏沒理他,仍舊低頭盯着自己手裏的杯子,好像對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茶杯格外感興趣一般——然後她就聽見蘇夢枕再一次開了口:
“沉疏,你膽子太大,也太重感情。”
“所以我只是個俗人,到底比不得你們這些做大事的——你們這些樓主、堂主、侯爺什麽的,各有各的打算,但有一點卻都是一樣的——一個比一個狠,”柳沉疏随手抛了抛杯子,接住後随手将杯子扣在桌上,發出了“啪”的一聲輕響——然後她終于站起了身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鄭伯,不過我也不想知道。”
柳沉疏說到這裏忽然間微微頓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輕笑了一聲:“當然我想這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過了這麽久,蘇夢枕是不是還是蘇夢枕?”
“如果你覺得我已經不是蘇夢枕,你根本不會問我這樣的話,甚至現在根本就不耐煩再和我說話。”蘇夢枕笑了起來,病恹恹的臉上此刻終于開始有了幾分真實的笑意和喜色,“我還等着聽你的孩子叫我一聲義父。”
“等你先能活到那時候再說吧!”柳沉疏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他身邊給他診脈,“虧得我昨天來了一趟、你中鶴頂藍的時間也短,我暫時還能壓制住,否則你今天恐怕是要給白愁飛陪葬去了!我記得你那小師妹的父親、洛陽王溫晚就是‘老字號’溫家裏‘活字號’的人?這毒着實厲害,一時半會兒我還解不了,你派人去一趟,看看那裏有沒有什麽頭緒。溫晚和你師父紅袖神尼是至交,想必不會有事。”
柳沉疏說不清白愁飛和蘇夢枕兄弟倆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是蘇夢枕的無可奈何,還是他早就已經在等着這一天——或許就像蘇夢枕說的:“誰知道呢!”——就連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但柳沉疏卻從來沒有懷疑過,蘇夢枕每一次說“我從不懷疑自己的兄弟”的時候是在說謊——如果他懷疑了,他今日就不會中毒。
因為照顧他的人是蘇氏子弟,是心腹——是親人,所以他從來沒有懷疑過。
蘇夢枕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慢慢地閉上了那一雙簡直是猶如鬼火一般的眼睛,輕輕地嘆了口氣。
嘆息聲剛落,門就已然被敲響——蘇夢枕應了一聲,楊無邪與刀南神推門而入。
“公子,一切都已經辦妥了。”楊無邪微微垂首,低聲禀報。
就在白愁飛登上白玉塔的同時,楊無邪與刀南神卻已是帶着人将四色高樓盡數包圍控制、切斷了他們與白愁飛的聯絡——白愁飛就算是再得勢,“副樓主”畢竟只是個“副樓主”,蘇夢枕就算病得再重,只要他一日不死,他就仍是樓主、仍有那麽多人對他忠心不二。
因為他是蘇夢枕,是這座樓子的靈魂——他就是金風細雨樓,金風細雨樓就是他。
——所以白愁飛才迫不及待地想要他死。因為只要他還在,白愁飛永永遠遠只能做“白老二”。
而那些投效了白愁飛的人——白愁飛的屍體被從白玉塔中擡出的那一刻,他們自然也就明白了……該怎麽做才能繼續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蘇夢枕似是已有些累了,閉着眼睛靠在椅子上,聞言只是點了點頭,再沒有多言。
楊無邪擡眼看了柳沉疏一眼,頓了頓後又道:“我從白愁飛的房內搜出了一包毒藥——和昨天宴會上毒死張步雷的是同一種。”
柳沉疏忽然擡頭看了楊無邪一眼——楊無邪對着她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和平日裏一樣儒雅溫和的笑。
柳沉疏聳了聳肩——白愁飛要占一個“理”,楊無邪也要占一個“理”。白愁飛因為“被兄弟下毒”而不得不反,蘇夢枕因為被兄弟陷害和逼迫而不得不反抗。白愁飛是不是真的那麽蠢、把毒藥放在自己的房間裏,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蘇夢枕有了“理”、師出有名了。
這就夠了。
蘇夢枕點了點頭。
楊無邪和刀南神也不多言,見一切無恙,便很快也退了出去,繼續料理善後。
柳沉疏收了針攏進衣袖,随手撣了撣衣擺,拉着希音正也要離開,才剛走了一步卻是有微微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低聲道:
“小心雷媚。”
白愁飛忽然遣走身邊的女人們,當然不可能是要修身養性了,原因一定也和女人有關——最大的可能就是正在追求一個女人。而金風細雨樓裏,身居高位的女人就只有一個——“五大煞神”之一的郭東神,雷媚。
雷媚背叛雷損,因為雷損搶走了總堂主的位置、又迫她做了自己的情婦;然而她畢竟姓雷,雷損欠她,六分半堂卻不曾與她有過仇怨——她又是不是真的能夠忠于蘇夢枕?柳沉疏不知道——這個女人,她看不透。
蘇夢枕點了點頭。
……
無情就是在這日的晚上回來的——柳沉疏那時候已經睡了,但屋裏卻仍還是燈火通明。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在黑夜中入眠了,但無情一走,她才發現其實自己根本就做不到——平日裏,只不過是因為……無情的氣息和懷抱太過令人心安,才終于能驅走了黑夜帶給她的恐懼和戰栗。他不在,她便仍是無法在黑夜中安眠。
柳沉疏本來是個極要強的人,若是平時,她可能會仍舊強迫着自己滅燈,哪怕在黑暗中咬着牙也要強迫自己習慣黑夜,但現在不行——她有了她和無情的孩子,她必須讓自己好好休息,也讓孩子好好休息。
所以她入睡前點了燈——将整間房照得燈火通明。
房門被推開時發出了“吱呀”的一聲輕響——柳沉疏素來警覺,但或許是因為有了身孕的緣故嗜睡了不少,又或許是因為這氣息太過熟悉、太過讓她安心,她一時間竟也沒有驚醒過來,只是用臉蹭了蹭枕頭、随即在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然後便立時聽到了一道略顯清冷、又有似是隐隐透着溫柔的嗓音在自己耳邊響起:
“我回來了,睡吧。”
——然後她就真的這麽安安分分地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剛剛回到京城的無情面上還帶着風霜之色,俊美的眉眼間仍帶着幾分淡淡的疲色,盯着床上的人看了片刻,卻終于還是沒有自輪椅上起身,只是輕輕地舒了口氣,而後又獨自仔仔細細地洗了個澡、洗去自己滿身的風塵仆仆,這才掀開被子上了床。
冬夜的寒意立時就順着被掀開的被角倒灌而入,睡夢中的柳沉疏似是也被驚了一下,終于迷迷糊糊地半睜了眼,近乎本能地伸手去抱無情。
“不要緊,”無情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而後又拍了拍她的背哄她繼續入睡,“睡吧,別着涼了。”
“我不冷,怕你凍着,心疼……”柳沉疏仍是連眼睛都沒有徹底睜開,只含含糊糊地小聲回答着,咬字都有些不清晰,聲音裏滿是倦意,聽起來格外軟糯,反倒是像撒嬌多過像答話——可說話間卻偏又是伸了手臂、帶着幾分不容置疑地意味将無情抱住,而後蹭進了他的懷裏。
溫暖柔軟的觸感一瞬間自懷裏傳來,讓他熨帖得幾乎忍不住想要喟嘆一聲——無情嘆了口氣,伸手将她攬住,卻是小心地避開她仍然平坦依舊的小腹、讓她靠在自己胸口,然後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她的背脊,就像是哄着一個小孩子一樣耐心地哄着她再次入睡。
柳沉疏很快就在這個熟悉又安心的懷抱裏沉沉睡去。察覺到懷裏的人呼吸漸漸變得平緩而綿長起來,無情終于也慢慢停了手上的動作——劍眉星目的淩厲眉眼經驗顯得漸漸柔和了下來。
☆、96 安胎
無情素來新的早,就是這一次深夜才剛回了汴京也不例外——柳沉疏似是因為懷孕而一下子開始變得嗜睡和懶散了起來,就連無情掀了被子坐起身來,竟也沒能将她驚醒。
——即便無情已經将動作放到了最輕,但柳沉疏自幼習武,一貫都警覺得厲害,平日裏哪怕是一點點呼吸的變化也足以讓她從睡夢中猛然驚醒了。
但現在,她卻仍然只是安安靜靜地躺着——睡姿規矩而安分,眉宇舒展,唇邊甚至帶着幾分似有若無的弧度。
無情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微微理了一下她略顯淩亂的頭發,而後轉頭探出了身子、想要去取衣服——誰想卻忽然渾身一暖,已然是被人自身後抱住了腰。
無情回過頭去,卻見柳沉疏不知道什麽時候竟是已經醒了,迷迷糊糊地貼上了自己的背、半眯着眼睛将下巴擱在他的肩頭。
“困就睡吧,”無情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頂,語氣輕柔,“還早。”
柳沉疏有些含混地“唔?”了一聲,用臉蹭了蹭他的肩膀,溫軟的身子同他貼得更緊,迷迷糊糊地問着:“你有要緊事?”
無情搖了搖頭。
柳沉疏似是一下子就高興了,幹脆就仰着臉去蹭了蹭他的臉:“那就陪我再躺一會兒。”
“沉疏……”無情叫了她一聲,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但似乎是覺得有些好笑,就連素來凜然的眉宇間也帶了幾分笑意。
“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柳沉疏仰着臉親了親他的嘴角,末了卻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松了原本抱着他腰的一只手、擡手揉了揉眼睛——一雙鳳眼這才總算是又睜開了幾分,軟着聲音道:
“那你同我講講、別總是在心裏悶着……你不在,我想你了——你陪陪我,我也陪陪你,好不好?”
柳沉疏這人總是這樣,“我喜歡你”、“我想你”諸如此類的什麽話都敢說,偏偏說起來還是大大方方、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無情本想“罵”她一句“膽子太大”,偏偏一聽她軟着聲音撒嬌,就只覺得整顆心也都跟着柔軟溫熱了起來,又心知便是說了也只能惹她繼續胡鬧,終于到底是将這話咽了下去,半是無奈半是無奈地嘆着氣搖了搖頭,轉身将她攬住,點了點頭,低聲道:
“好。”
懷孕了的柳沉疏好像是一下子就變得孩子氣了起來,得了他這一句“好”,高興得簡直就像是小女孩得了一顆糖一樣,立時就彎着眉眼笑了起來——無情揉了揉她的頭頂,攬着她慢慢躺下,動作間時時小心着不去壓到她的小腹,而後讓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金風細雨樓的事,你已經知道了罷?”柳沉疏翻了個身,側躺着抱住他,輕聲問——雖說是問句,語氣間卻并不見半點疑問的意味,反倒只像是一句陳述。
無情點了點頭:“辛苦你了——白愁飛恐怕也是逼急了。”
逼急了?柳沉疏似是微有些不解,可不過是片刻的功夫,臉上就已有些恍然:“你是說——王小石要回來了?”
王小石為人俠義,對朋友素來真誠,若是他回來,必然不會任由白愁飛殺蘇夢枕,再加上他又是金風細雨樓的“三當家”、武功深不可測——一旦他回來,白愁飛只怕是就再也沒有機會殺蘇夢枕了。
蘇夢枕每天都病得像是随時會死,卻偏偏總是不死——他不死,白愁飛永遠成不了“樓主”。
無情點了點頭:“這一回是我們大意了,這計原本就不是沖着二師伯,而是沖着世叔來的。”
“關心則亂,人之常情,我不是也沒能識破嗎?”柳沉疏笑了起來,抓住了無情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先生可還好?”
無情會握住她,搖了搖頭:“世叔沒事。”
柳沉疏點頭,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王小石回京并不是太過讓她意外的事。元十三限設計欲殺天衣居士,王小石自然不可能對師父的生死置之不顧;傅宗書如今已死了數月,對于王小石的追捕卻仍還是未曾有半刻停止,但——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再加上汴京城仍有蘇夢枕和一幹江湖同道的相助,王小石回京……或許才是最好也最安全的辦法。
無情本就不是多話的人,見她安靜下來不再開口,他自然是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麽,只是輕輕拍着柳沉疏的背哄她入睡——柳沉疏似是極為受用,抱着他蹭了幾下後便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無情幾乎以為柳沉疏已經睡着了,卻又忽然聽到那人開了口:
“離京這幾日——可曾想我?”
她聲音輕軟,咬字含糊,帶着顯而易見的困意,一聽就知道已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無情有些好笑,也不答話,只是再一次拍了拍她的背。
柳沉疏扭了扭身子,眼睛未曾睜開,眉頭卻是一下子就皺了起來:“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無情素來內斂自持,許多話都不曾挂在嘴邊——柳沉疏雖是一貫膽大包天、口無遮攔,卻本不是非要聽他說這些甜言蜜語的性子。但如今……這話說來,卻竟是分明就帶着一股小女孩的嬌蠻,似是非要聽他說不可。
孩子還未曾出生,她這個做母親的卻反倒像是一下子小了十多歲——無情着實是有些無可奈何,卻偏偏又對懷裏這樣半是撒嬌半是無賴的人板不起臉來,沉默了片刻後,終于是只能嘆了口氣,點點頭:
“想。”
——自然是想的。在外趕路時,想她平素溫柔妥帖的照顧;夜裏風寒時,想她平日裏溫暖熨帖的懷抱;生死一線時——想她自負卻溫柔的笑意、想她和他們的孩子。
“有多想?”柳沉疏笑了起來,卻似是猶嫌不夠,立時“打蛇随棍上”、得寸進尺地追問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無情嘆氣——這一回他終于是沒有再猶豫,摸着她的頭頂點頭:
“是。”
“我也這麽想你……”柳沉疏這一回終于是徹底心滿意足了,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卻是抱緊了他,安安分分地陷入了沉睡。
……
蘇夢枕殺了白愁飛——京城裏的局勢再一次重新洗牌。
白愁飛是蔡京的義子,蘇夢枕這一來,顯然就是直接打了蔡京的臉,再加上王小石就要回京——蔡京一黨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沉寂了許久、一向與蔡京合作的六分半堂也已開始小動作不斷。柳沉疏當初的那句話說得沒錯——雷純,未必不如狄飛驚,更甚至未必不如雷損——如今雷純已然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以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之身,竟将六分半堂治理得井井有條、令行禁止,隐隐間仍有與金風細雨樓分庭抗禮之勢。
方應看和他的“有橋集團”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