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繼國嚴勝的眼睛裏閃爍着一丁點稀碎的光芒。
“什麽?”他起初沒有聽見童磨說的話,在對方笑意盈盈地重複了一遍之後,他才覺得對方簡直是有些瘋魔了。可是……這是他的同學啊,而且是年級裏非常出名的同學。據說曾經被許多位星探找上過,但是因為個人的興趣不在于此所以無數次拒絕了。
“我說,變成鬼啊。”
這段對話發生在春日未到,冬日尚未離開的那段時間。嚴勝還裹着毛茸茸的圍巾,半張臉還塞在圍巾裏面。他現在在小花壇跺腳,他在等緣一。緣一突然之間接到了一些小任務,大概需要半個小時的時間。
嚴勝決定在這裏等他。
他們兩個要一起回家。
等着等着,平日裏在男生口中名氣算不上好的小早田童磨就和他偶遇了。
“好巧哦。”童磨彎彎着眼睛,“還沒有回家嗎,嚴勝君?”按童磨所說,因為“繼國君”有兩個,所以單單稱呼“繼國君”的話會顯得很尴尬,自認為擅長交際的童磨就幾乎熱情地呼喚嚴勝為“嚴勝君”了。
嚴勝也有點尴尬,但只好對着童磨點了點頭。
“小早田君還沒有回去嗎?”他和童磨算不上熟悉,關系只到稱呼姓氏這裏的程度。
“哎呀因為我是專門過來找嚴勝君的嘛。本來中午的時候就來找過你了,結果你居然不在。”他看起來有一點點的小傷心,但是那點傷心幾乎可以忽略不見。
嚴勝下意識地說“我很抱歉”。
“所以小早田君找我是……?”小早田童磨是戀愛社的副部長,和嚴勝所在的劍道部相差了百八裏遠。
童磨以一種悲傷的口吻說道:“我聽岸本同學說嚴勝君的弟弟活不了多久了,這是真的嗎?”
岸本是嚴勝的同學之一,是個大喇叭。
嚴勝沒想到對方居然發現了這一點而且還将這個消息傳播到了別班同學那裏,他的臉色稍微白了一下。到現在這種地步否認也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便輕微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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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還會有什麽辦法的……”他簡直就像是在給予自己勇氣一樣捂着嘴巴小聲地說了一句。
童磨開始流淚了。從那雙特殊的彩虹色的眼睛裏流出來的眼淚,竟然也是最普通的透明的淚水。
“這實在是太讓人痛苦了,生離死別什麽的。”
繼國嚴勝有一些不舒服。如果僅僅是專門過來可憐他,大可不必。他們兩個并不是出生在什麽悲慘的家庭裏面,無論是苛刻的父親還是病弱的母親,都是将他們當成可愛的孩子來養育的。雖然幾年前父母離世、緣一被診斷出時日無多,的确給他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心理壓力,但是嚴勝并不覺得這樣的他們是悲慘的。
他們還在走向明天,這一點已經足夠了。
童磨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因為眼淚兒濡濕變得通紅的臉頰,“我真的深受感動,所以我這次來,是向嚴勝君提供一個可行的方法的。”從小被披上法衣、被當做能夠解除萬難的神明的孩子的童磨無比溫柔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來變成鬼吧。那樣子以來,無數被人類的軀殼所帶來的悲傷與疼痛,都将不複存在。”
“這是我能夠帶給你的最優解。”
嚴勝還以為對方腦子糊掉了,他到底在說什麽奇怪的話?所以果然是那些雜七雜八的戀愛問題弄壞了腦袋嗎?
嚴勝擔憂地看向他。
童磨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話有什麽問題,他始終保持着那張秀美而平靜的臉蛋,就好像自己剛才提出的是相當好的建議一樣。在得到了嚴勝詭異的注視之後,他低頭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指針走動,“啊,已經很晚了,那我就先離開了。嚴勝君如果還感興趣的話就請聯系我哦~社團交流的時候我們應該交換了電話號碼哦。”
的确如此。
沒過幾分鐘,緣一過來了。
他紅色的長卷發在冬天裏也很顯眼,但是已經沒有以前那樣鮮亮了。
也許是因為他的生命力正在流逝這個原因在作祟。
這是發生在“案件”開始前一個月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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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他一直在想辦法讓我活下去。”緣一自始至終都使用那平穩的毫無變化的語調,“可無論是神官還是醫生,都無法做到延長他人性命這種堪稱神跡的行為。錢花得越來越多病卻一點也沒有好。”
“如果再繼續這樣子下去,哥哥說不定會背負上糟糕的債務。我想。不能讓他繼續這樣子下去了。”
“拒絕了?”
“拒絕了。”
“哥哥跟我冷場了好幾天,後來就變得和以前一樣了。”
“我以為他已經不在意這種事情了。”
“只是隐藏起來了吧。”為了不讓家裏人發現什麽的。
“哥哥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
才加入鬼的種群之中的吧。息見子覺得緣一大概是想說這個。可是息見子覺得這樣的形象有些過于單薄了,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其實……”
“其實。”息見子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什麽冷酷無情的複讀機器,她總是需要重複一遍緣一的某個用詞,然後這孩子才會将之前止住的話頭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覺得哥哥和我有一樣的遭遇。”在息見子的注視之下,他緩緩道出了從小到大從未說出的除了眼睛之外的另外一個秘密。
“我好像持有些許的上輩子的記憶,上輩子的我和現在一樣,是一名斬鬼人。哥哥他也許也有一樣的記憶吧。”
息見子也有些吃驚,但是說實話她不太相信人會有上輩子這些話。否則的話,繼國緣一如今承受着寺廟的大師們所說的罪孽之火的灼燒都是因為上輩子犯下的罪過。那麽她呢?她會有如今的姿态都是因為上輩子也做過哄騙他人的小醜或是魔術師嗎?
雖然如此,作為一名優秀的傾聽者,息見子還是決定将這場談話繼續下去。
“如果你上輩子是獵鬼人,那你的哥哥,嚴勝呢?”
緣一的眼神又變得比之前更加難以捉摸了,息見子想可能不是什麽單純的……
“哥哥在上輩子的時候,也變成了鬼。”
于是談話就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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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們肯定在上輩子的某個輪回裏面擦肩而過。”從茫然的狀态之中蘇醒過來的源睦月坐在病床上,用那種虛弱的眼神看着站在她一旁的金發馬甲男子。她開口的時候國木田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另外那個人是誰?”
他們一直在想源睦月究竟想要幫誰頂罪,經過一番查看之後他們也沒有得到什麽可疑的人物。也許那個人根本就不存在社會之上,也許他是一只老鼠,又或是突然出現在這裏的。
但如果是後者,源睦月為什麽會有這種宛如陷入癡戀之中的表現。
難道戀愛會迷惑別人的眼睛,誘惑他們的大腦嗎?
在聽到國木田獨步這樣問候,源睦月又閉上了嘴巴。她有一張精致得宛如細小人偶一般的美麗臉頰,不說話不動作的時候很可能會被人當成是等身瓷偶。
國木田獨步在一旁的休息椅上坐了下來,他開始等待對方下一次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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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舞辻無慘走在大街上。在不久之前,源睦月頭一次大着膽子推動着他離開了那件老式的庭院,直到現在,少女攀附在他手上的溫度依然停留在那裏。
“能在別的地方等我一下嗎……寺廟什麽的,都可以。”
無慘覺得那真是個笨女人,他是天生不信神佛也不被神佛保佑的人,他生來就厭恨着與這些東西有聯系的地方,寺廟那種地方就更加不可能去了。而且,她居然想要無慘去江東區的龜戶天神社神社等待她。
無慘憎恨寺廟、神社,還有紫藤花。他是被世界抛棄了的鬼,遇到陽光會被灼傷甚至曬死,遇到紫藤花皮膚則會爆出一陣泡泡來。無論是哪一些東西,都讓他感到痛苦又憤怒。
但是,在過去的幾百年裏,無慘曾經與某個不斷輪回轉世的女人相遇過。她一開始的時候是賀茂齋院,轉世後成了一城城主的女兒,一位高貴的姬君。然後是旗本武士的女兒,再然後又是富商家的獨女。
人們總說,轉世的人會時刻不停地循環上輩子所犯下的罪孽。無慘也在想,她為什麽總是一次又一次俘獲并死在年輕的時間裏呢?
然後這一次,她又轉生了。
無慘百般無聊地想着這回事,腳下的步伐卻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神社的附近。四五月的時間裏,紫藤花如瀑布般懸挂在天空之上。夜間的紫藤花顏色是淡淡的那種色澤,被暈黑的天色映照得幾乎失去了光亮。
但是無慘覺得夜晚的月亮比白天要美麗得多。
他無法成為太陽,所以他想要變成月亮。
就在他于神社山前駐足的時候,随身攜帶的名為手機的物品叮叮咚咚響了起來。無慘活過的幾百年裏不曾出現過“手機”這種東西,他最常碰見的聯系方式就是派遣信鴉來傳遞消息。
鬼殺隊所馴養的信鴉擁有非常快速的行動能力,而且它還能記下它所見過的所有人的臉。
……不過這一點并沒有被派上用場過。那些笨蛋一樣的生物只承擔着“傳遞信息”這樣簡單又苦難的生物。
之所以說是困難,因為這些信鴉——一直被叫做鎹鴉——不具備任何戰鬥的能力,除了能在高空飛行且具有高速外,他們不具備別的什麽特殊的優點。
鬼舞辻無慘拿出那個白色的新款手機,翻蓋,回想了一下那個小子告訴自己的使用方法後,發現了一條來自小早田童磨的短信。
[無慘大人要小心哦~有好幾個偵探好像找過來了。]
無慘只覺得對方很無趣。難道他還會懼怕那些人類嗎?
雖然……那個家夥至今也在這個世界上轉世輪回了。只可惜,背負着那具脆弱的軀體的“繼國緣一”,什麽都做不到。
什麽都。
無慘對如今的一切好奇又嫉妒。他在這個時代裏見到了太多死在過去而轉世了的男男女女們。
源睦月是,他曾經的二百五屬下童磨和黑死牟是,他最恨的那個敵人繼國緣一是,那些鬼殺隊的劍士甚至鬼殺隊的當家也轉世成為了新的人類。
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憑什麽他差點死在大正的太陽下,而這群早該在歷史長河裏失去所有的痕跡的蠢笨無比的家夥們卻能夠一直轉世重生?如果說好人有好報就算了,手上沾染了無數人類鮮血的童磨和黑死牟為何也能成為全新的人類?
但是好在,就像耗子生來就只會偷竊和打洞一樣,卑劣的人就算是轉世重生無數次也終究是個卑劣的人。心懷嫉妒的兄長依然是懷揣着嫉妒之心的兄長,無法理解他人情感的無心的怪物依然是無心的怪物。
為了趕緊恢複自己的力量,在奄奄一息的時候被源睦月救起後,無慘便“偶遇”了童磨的轉世。那個小子和上輩子一樣根本沒有任何想要拒絕的想法,他簡直就像一只溫順的兔子一樣接受了主人與仆人的設定。只不過,童磨自發奮勇說是要為無慘找尋到更多可靠的“同伴”(他一直喜歡使用如此叫人厭惡的詞彙),所以遲遲沒有變成鬼。
不過無慘在之前給予了對方一管血作為保全之策。
繼國嚴勝(上輩子是黑死牟)的鬼,簡直就像是重新走入輪回一樣成為了無慘的下屬。
這真讓人感到可笑。
拼了命想要擺脫的宿命,結果最後還是進入了這樣的輪回之中。
只不過,這一次可沒有什麽備受上天選擇的獵鬼人來阻止他們了。
可是無慘不知道的是,如今這個時代裏存在着無法使用呼吸卻能夠使用異能的人類。他是個過分傲慢的男人,對自己不願了解的事件不屑一顧。即使他人想要多次幫他補習一些什麽東西,他卻總是“高貴”地拒絕。
他信步走入神社之中。
有一個年輕的金發男人在他之前來到了那裏。
……
绫辻行人在那棟幽靈之家裏面找到了哭泣的春日井冬夏。所謂的“消失”,不過是他在那個瞬間覺醒了自己的異能。
無法忍受冷漠的父母和不好相處的同學們,想要再度回到已經死去的祖父母的懷抱,想要徹底讓自己的影子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少年。
——春日井冬夏。
绫辻行人發現他的時候,這個男高中生像個小女孩一樣藏在床裏哭泣。房屋裏的鍋碗瓢盆都動過了,但是那些東西都太舊太髒,而且屋子裏沒有電也沒有火,他過着相當現實意義上的陰暗生活。
面對接受委托而找尋而來的偵探,春日井冬夏提出了一個要求。在那個要求被實現之前,他将不會重新回到衆人的視線當中。
春日井冬夏的願望是去龜戶天神社看紫藤花,他的爺爺奶奶一直想要去那裏,但是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直到去世之時都沒有去成。
那是多麽悲哀、多麽可憐又無法挽回的屬于人類的悲劇。
绫辻行人站在山腳下看了一眼“天上”的神社。
紫藤花如水流一般在夜色下蜿蜒盤旋。
他的身邊跟着完全透明的“幽靈”——春日井冬夏,緩緩踏上了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