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不到五點醫院就燈火通明,走廊裏敞亮的白燈幾乎到了刺眼的程度,地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幹淨了。
創傷科的門微微敞開,能看見藍白的簾子。
紀浔坐在椅子上,手擺在桌子上,任護士幫他處理傷口。
“怎麽劃了這麽長的一道口子。”護士一邊幫他的手消毒,一邊擰着眉頭說。
“刀。”紀浔簡短地說,目光直視着前面的窗子。
雨水暈開在窗子上,又沿着玻璃蜿蜒地往下流。紀浔的臉倒映玻璃上,模糊的,霧蒙蒙的,越想看清卻越發模糊。一如他靜默的神情一樣,無數的雨落下,暈開卻只能叫人看見茫茫霧霭一片。
用于清理的止血棉和紗布,在臺面上堆了不少,入眼就是鮮紅一片。沈斯缪低頭看着那被酒精沖洗得發白的傷口,心裏堵得慌,甚至于不敢去看第二眼。
他看着紀浔目光空空的樣子,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轉身朝門口走去。到了洗手間,沈斯缪打開水龍頭,一臉陰沉地沖洗着手上殘留的血跡,把領帶扯松,到隔間抽了兩根煙,心情才算平複下來。
回到科室,護士剛給紀浔打完破傷風。旁邊的醫生拿了幾盒消炎藥開單子,說道:“消炎藥一天兩次,一次兩顆,傷口不要碰水,換紗布的時候要消毒。”
沈斯缪掃了一眼那幾盒藥:“不要膠囊,消炎藥換成沖劑的。”
醫生擡頭有些奇怪的地看着他,然後把單子上的兩盒膠囊劃了,嘟囔了一句:“小孩子都吃的是膠囊。”然後單子遞給護士:“去拿一盒沖劑過來。”
沈斯缪拿着單子排隊繳費,回頭看着紀浔站在後面不遠處,一個矮小的老太太和他在說話。紀浔偏着頭聽,受傷的那只手垂在一旁,另一只手插在口袋裏。
老太太說的多了,他也只是點一下頭,眼睫垂着,目光盯着前面,像是在聽,又像是沒有入耳。
老太太走的時候,一步一回頭。紀浔也只是插着口袋站在原地,目光淡淡地看着她走。
紀浔高高瘦瘦地插手站那裏,周圍是穿梭的人群,雜亂的腳步聲。沈斯缪盯着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沉穩、冷漠,可被人依靠,自己卻永遠獨身一人。
繳完費用,他提着藥和紀浔朝門外走。司機已經把車停在了醫院門口,坐上去之後,紀浔手肘抵在玻璃上,支着下巴看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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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斯缪把那堆藥的說明看完,從後面把買的草莓蛋糕拿了出來:“吃嗎?”
紀浔把目光移向那個蛋糕點了一下頭。沈斯缪拆開包裝盒,把叉子拿了出來,看了一眼紀浔的手,端着蛋糕開始喂他。
車內都是一股酸甜的草莓醬味,沈斯缪挑了一勺奶油給紀浔。
“好甜。”紀浔說。
“有嗎?”
“嗯。”
沈斯缪垂眼看着叉子上殘留的奶油,有一種呼吸不暢的感覺,連牙齒都開始發酸,瘋狂的分泌唾液。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心裏像被貓爪子撓了一樣抓心撓肝,然後垂下眼睛,把叉子送入嘴裏,把那殘留的奶油舔幹淨了。
外面噼裏嘩啦的雨砸在玻璃上,四周是流動車子,交錯的黃色閃光燈。紀浔默默地看着他,然後向沈斯缪伸出了手。
沈斯缪向前移了一點,幾乎是屏住呼吸。
紀浔靜靜地注視着他,然後伸出一根手指壓在了他的嘴上。
壓在嘴上的那根手指是冰涼,沈斯缪感覺自己的嘴唇麻麻的,不自覺地想伸出舌頭去舔他的手指。
紀浔看着他的嘴唇,臉色靜默,不怎麽看得出情緒,然後抹去了他嘴上的奶油。
外面的遠光燈透過玻璃照進來,他們兩個都籠罩在這朦胧的黃暈下。紀浔垂眼注視着手指,然後淡定自若地送入嘴裏舔了一下。
燈光閃過,沈斯缪瞪大了眼睛,然後暈頭轉向地一把抓住了紀浔的手。
他的手指很長,指骨分明,指尖上有一點濕潤的痕跡。沈斯缪握着他的手,頭湊得好近,潮熱的呼吸全打在了他的手指上。他睫毛顫了顫,然後低頭含住了他的手指。
他曲着手指摸了一下沈斯缪的牙齒,偏頭看着他的表情,然後抽出手指。
紀浔扭過頭去看外面過往車流,燈光就從他的臉上快速地掠過。然後把頭靠在了沈斯缪的肩上,閉着眼睛說:“讓我靠一下。”
聲音有些啞,透着很濃的疲憊感。
沈斯缪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果然有些發燙。他拿過一旁的西裝外套,罩在了他身上。
他垂眼仔細地觀看着紀浔的臉,目光掠過他泛青的下眼睑,沒有血色的嘴唇,最終落在他包着白紗布的手上。
心裏突然湧起一種悶悶的鈍痛感,感覺心髒發緊。紀浔是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吞的人,他從不說自己有多痛,也從不外露自己的情緒,
永遠是別人的需要,卻只茕茕孑立 踽踽獨行。
回去之後紀浔果然發燒了,沈斯缪叫了家庭醫生過來給他打了點滴,醫生說:“應該是手上的傷口發炎引起的發燒,等一下給他吃幾顆消炎藥,多注意傷口。”
送走醫生後,沈斯缪坐在了床邊,給他貼了一片退燒貼。
他也不敢休息,時刻注意着點滴瓶,索性躺在了床的另一邊,默默地看着紀浔。
好不容易點滴打完了之後,沈斯缪接了一杯熱水,把退燒藥泡好端到了床邊。
“紀浔,先醒醒,把藥喝了再睡。”他在輕聲地叫道。
紀浔眼皮燒得有些泛紅,嘴唇也有些幹澀,他睜開眼看着沈斯缪,聲音有些沙啞地說說:“好。”
沈斯缪端着藥抿了一小口,試了一下溫度,然後坐在床邊半抱着他,把杯子湊到了他嘴邊。
紀浔虛握着杯子,一口氣把藥喝完了,然後又躺了下去,把臉靠在了沈斯缪的肚子上。
沈斯缪的手穿梭在他的頭發裏,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皮,然後緩慢地撫摸着他的背。
漸漸的眼皮越來越沉,沈斯缪縮了下去,紀浔壓在他的身上,鼻尖碰着他的脖子,均勻的呼吸打在上面。沈斯缪有些困倦地睜開眼,把紀浔受傷的那只手放到了床邊。
紀浔睜開了一點眼睛,睫毛遮住了漆黑的眼眸,嘴唇翕動:“口渴。”
沈斯缪起了一點身端過床頭櫃的水,送到了紀浔的嘴邊,看他喝完了之後,把杯子放回了原地方。
他抱着紀浔感覺像抱了一團火,手拍着他的背,眼皮卻越來越重。
沉悶的雷聲把沈斯缪吵醒了,睜開眼發現紀浔已經不在床上了。他擡頭看了一下牆上的鐘,晚上八點。
他下床朝客廳裏走去。
客廳裏沒有亮燈,漆黑一片,只有外面微弱的光照進來,以及在黑暗中閃爍着的紅光,順着飄過來的就是幹燥的煙草味。
紀浔穿了一件黑色的薄毛衣站在窗外前,外面的光照在他身上,泛着朦胧的暗藍,袖子有點長,垂下來遮住大半個手背,只有指縫裏面夾着的煙,紅光跳動着,一閃一閃。
沈斯缪走過去和他并排站着,一起看着外面高樓。
“你妹妹說的那個在校研究項目,你賣了嗎?”
紀浔回頭看了他一眼:“嗯,賣了。”
沈斯缪皺起了眉毛,他走到茶幾上拿過煙,點了一根放在嘴裏,狠狠地抽了一口:“你知道的,這些事情對我來說不算什麽,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會幫你的。”
紀浔轉過了身,把手裏的煙送入了嘴裏,轟隆一聲,閃電的光打了進來,一瞬就照亮了他的臉。漆黑的頭發下,那雙眼睛目光沉沉地看着沈斯缪,只是笑,顯得有些漠然,他吐了一口煙:“因為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麽。”
他說得滿不在乎,可這話從紀浔嘴裏說出來,又似乎沒什麽驚訝的。
“沒有一點可惜。”
“不。”紀浔打斷了他,說:“有些事情是,你昨天想清楚了,今天就不行了,現在想清楚了,等會就不行了。”
他用受傷那只手的掌根,把袖子推上去了一點,露出了突起的腕骨。咬着煙,看着沈斯缪:“所以在那一秒種裏,什麽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麽。”
“那一秒鐘過去之後呢?”
他們兩個對視着,紀浔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從來不去想。”
黑夜裏他的臉半明半暗,照亮的那一邊,臉色是異常平靜的,黑壓壓的睫毛下,只有那黑色的瞳仁裏湧動着微弱的情緒。
沈斯缪手有些顫抖地把煙送入嘴裏,一瞬間突入其來的心疼感湧入心裏。紀浔從不去想,所以不會後悔,不會悲傷。所以他的情緒隐藏起來,因為冷漠久了,自己也就習慣了,如同數萬滴雨落下,只能激起湖面一點漣漪。
所以這麽多年來,又有誰能懂他真正的渴求呢?
而他只能從支離破碎的片段裏,從紀浔口中描述的寥寥數語中,來窺探他的一角。
是十七歲的他推着單車,忍受冷酷的冬天,吐着冷氣,被凍得泛紅的眼皮,深夜獨自騎行在下雪的街道。放學後穿着校服,騎車穿過逼仄的小巷,掠過頭頂的電線,在塑膠廠修理着那臺老化了的機器。
每天都睡不夠,卻又會做題到深夜,他的迷茫與矛盾,皆在少年時期的磨砺的一幹二淨,換來少不更事的早熟,以及沉默和寡言。
又或者是大學時期的他,從酒吧兼職出來,眼睑泛青地走在路上,一邊抽煙一邊等車。回去的室友早已入睡,他打開電腦,咬着煙,藍光照在他臉上,編輯着他所做得項目。
他擁有多面派的不同性,拿鼓槌熠熠生輝的他,老師口中不驕不躁的他。
意氣風發是他,疲憊不堪也是他。
諸多複雜,始終模糊。
才能他越多了解,越心如刀絞。
沈斯缪冷着臉色,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苦澀又辛辣的煙味充斥在嘴裏,鼻腔,又侵入肺裏。
茶幾上的手機響了,沈斯缪接了,手機裏的人說:“沈先生,有一位關小姐找你,要不要放她上來。”
沈斯缪冷聲說:“叫她滾。”
啪得一下摁了電話。
“讓她上來。”紀浔說。
“不準。”沈斯缪腳搭在膝蓋上,手裏夾着煙,陰沉地說。
紀浔沒有說話,只是目光盯着外面。
沈斯缪狠抽了一口煙,皺着眉,又打了一個電話:“讓她上來。”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直到門鈴響起。沈斯缪沒有動,紀浔走過去開了門。
關绾濕淋淋地站在了門口,漆黑的頭發粘在慘白的臉上。
“進來吧。”紀浔說。
她目光下至落在紀浔包紮好了的手上,想去握他。
“不準碰他。”沈斯缪走過來,站在了紀浔的身旁。
關绾縮回了手,她的氣質轉變的詭異,此時顯得蒼白又易碎,絲毫不見了白天的神經兮兮。
她摳着濕漉漉的袖子,啞聲說:“我只是擔心他。”
“輪不到你。”沈斯缪皺着眉說。
關绾擡臉看着沉默的紀浔,表情像是要哭,又不停地用指甲抓着袖子,語無倫次地說:“因為除了我,沒有會擔心他了,沒有人。”
沈斯缪臉色瞬間冷了下去:“說什麽瘋話。”
關绾看着紀浔,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因為哥哥和我從來都不被人需要啊。”
紀浔擡起了頭,看着她不太正常的情緒,開口道:“绾绾。”
她揪着手指,指甲把手背抓得通紅:“因為哥哥也不是我的親哥哥。”
沈斯缪聞言擡頭看她。
她的眼淚終于一滴兩滴地往下落,啞聲看着紀浔說“哥哥只是和我一起在福利院長大,不是我的哥哥,是小春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