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金屋諾(2)

秋,無子無寵的薄皇後被廢。

第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節。

我不明白為何每年到了這時宮中都會處處張燈結彩,把端午佳節的晚宴辦得隆重之極。閑時翻閱過七國時期的竹簡,心中猜測莫非歷代君王都希望臣子像屈原那般對自己忠貞?功高蓋主并不是件好事,屈原是這樣,信陵君也是這樣,倒不如去學那大夫範蠡,功成之後悄然隐退,與美人共享大好河山。

舅舅在宴席上打着文武百官讓宦官宣讀诏書,廢太子劉榮為臨江王,改立交東往劉徹為太子,且立太子之母王美人為皇後,大赦天下。

榮哥哥或許早就知道了這一消息,稱病并未參加宴席。栗娘娘倒是來了,只是她已失寵多時,人們憎恨她平日為人刻薄,竟沒有一人給她好臉色看。她尴尬地坐在那裏,與人們顯得格格不入。

不太高興的還有外婆,據說多年前,也是一個端午佳節,舅舅酒酣之餘向外婆最親的小兒子梁王許諾,會立他為儲。酒後深知自己失言,不再提及。外婆以為廢除劉榮之後便會立梁王為儲,沒想到卻立了徹兒。

王娘娘坐在舅舅身邊可謂是春風得意,忍讓了這麽多年,終于熬出了頭。此後,在不用刻意去讨好身邊的人了罷。她與舅舅不時耳語幾句,還向座下的母親父親敬酒。

徹兒坐在我的對面,我不敢去看他,怕與他的視線對上。

我覺得他們都活得好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活得好累。

我悄悄出了大殿,帶了一些角黍和竹筒,打算帶給榮哥哥去吃。我難以想象榮哥哥此時的心情,他說他不在乎的,可就算再不在乎,失去了,也是難受的。看着六國一不小心便被秦國所滅,昔日身份高貴的公主轉眼間變成了阿房宮內的宮嫔妃子,或是臣子被君主抄家,嬌生慣養的小姐卻被迫淪為別家的奴仆……我不敢想象沒了陳家,自己會成了什麽樣子。母親與陳家是我的依附,我沒有辦法否認。

劉榮寝宮裏一片狼藉,打掃的丫頭偷懶,不知多久沒有掃地了,推門進去,灰塵嗆人。

“太子殿下,您還是吃一點東西吧。”我聽到蘇兒的聲音。

“拿下去吧,孤沒有胃口。”榮哥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太子殿下,您多少要吃一點啊,不知不喝的,身體會垮掉的。”

“孤已經說了,拿下去!怎麽,連你也不聽孤的話了麽?”一個盤子霎時粉碎落地。

蘇兒“呀”了一聲,似是被榮哥哥吓到,跪倒在地:“太子殿下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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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不是太子,劉徹才是!”劉榮的拳頭重重垂在了幾案上,“孤只是一個被廢了的沒有用的廢物!”

我從未見過劉榮發這麽大的脾氣。

我走上前,沖蘇兒使了眼色,要她退下。蘇兒退下後,我深吸一口氣,笑着問榮哥哥:“榮哥哥,我帶來了一些角黍和竹筒,你要吃一點麽?”

劉榮見到是我,臉色溫和了些:“你來做什麽?”

我不回答,彎腰收拾他剛才打碎的瓷片:“榮哥哥好大的脾氣。”

他抓住我的手:“阿嬌,你不該在今日出現在這裏,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啊”了一聲,手被碎瓷劃破,有血一滴一滴的向下滴着。

劉榮急忙用汗巾為我包紮,自責道:“都是我不好。”

他的汗巾舊了,顏色也不再鮮豔。他清瘦了許多,面容憔悴,大概最近休息的并不是太好,身上酒味甚濃。

我捺住心酸,沖他笑笑:“不礙事的,榮哥哥,你還是先吃些東西罷。”

他重重的點頭,拿起我放在幾案上的一個角黍剝開,三口兩口的咽下去,又抓起另一個。

案上擺放着的酒盅刺痛了我的雙眼:“你喝酒了?”

榮哥哥,太子之位,于你有多重要?你不是口口聲聲的說不在乎嗎?為何還要把自己搞到這般落拓?你是不喜歡喝酒的,可你卻喝了這麽多。

“阿嬌你知道嗎,我不再是太子了。”劉榮放下角黍。

“我知道。”可是那又有什麽關系,你不是說你不在乎的嗎。

“阿嬌,我沒有用,我被廢後,便注定再不能擁有你。”他的聲音嘶啞。

原來,他所在乎的真的不是皇位,我的眼角有淚滴滑落:“榮哥哥……”

“阿嬌,我沒用,我沒用啊!”他凄厲的叫着,同樣落下了淚。

舅舅曾嫌他懦弱,心地太過純善,無法擔當治理國家的大任。可是,他只是因為在乎,只是因為不忍啊。

“阿嬌,”他的手拂過我的臉龐,表情悲傷,“如果我能得到阿嬌,我就造一個金屋子給她,把她給藏起來。難道,你是注定了屬于他的人麽?”

他用袖子把我的淚水拭去:“阿嬌,乖,不要哭,我不值得你哭。”

“我不是為你而哭,你說得對,你不值得。”我咬咬唇。

他錯愕的看着我。

“我只是為臨江王哭,為我的榮哥哥哭罷了。我知道他很努力,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可是依舊讨不到舅舅歡喜。我為他而哭,可不可以?”

“阿嬌,”他抱住我,“答應我,今後,為我也好,為他人也好,都不要再哭了。不管值不值得,都不要哭泣,天塌下來,也不要哭。”

天塌下來,也不要哭。

榮哥哥被特許留在皇城,與栗姬同住未央宮之內,我與他不可日日相見。與其在這裏受着別人的委屈,不如到自己的封地裏去。榮哥哥自己自然是明白的,但他對我說,他舍不得我,哪怕我終有一日要嫁給徹兒,他也希望看着我,看着我今生快樂。

皇宮傳來消息——我被指婚了。

理所當然的,是太子劉徹。

我跪下,領旨謝恩。

不管我心中是否情願,事情已成定局,我無法改變。我,是劉徹的人,這是命麽?

我再次帶離殇到長門園去。

我開始學會真正的欣賞□□,長門園的花一如既往的開的豔麗,似乎這兩年的事情,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回過頭去,還能看到劉榮的那一張令我朝思暮想的臉,他微笑着對我說:“阿嬌妹妹,青青子佩,亦悠悠我思啊。我與阿嬌妹妹才幾日不見,倒像是隔了許多春秋。這不,聽說阿嬌妹妹在長門園,便來找你了。”

未必是要嫁給他,有他這樣的一個哥哥,也是很好很好的。

變的,只是我這賞花人的心情吧。

“離殇,看,這話好不好看?”我指着樹上的一朵問她。

“好看。”她由衷地說。

“可它又能開多久呢?”我像是在問離殇,又像是在問自己。

“今年春天花敗之後,明年春天它還會再開的。”榮哥哥出現在園內,“阿嬌,我要走了。”

“去封地麽?何時動身?”

“阿嬌,和我一起,好麽?”他握住我的手,“讓我帶你離開這裏,到我的封地去。只要你點頭,一切後果讓我一人來背。”

我将手抽出:“榮哥哥……”

我不想卷入這些争鬥,可是母親說的對,我已是身不由己。

如果我們走了,依徹兒的個性,他如何肯放過你?我走後,又将父親母親、陳家置于何地?舅舅一言九鼎,他的天子之威又被我們置于何地?皇後待我似親生女兒一般親昵,若我離開,她又會怎麽想?

我們背負的太多,我走不起。

我別過身去:“榮哥哥,對不起。”

他将我的身子板正,笑容苦澀:“阿嬌,沒關系,我懂。”

“我懂,你放不下。”他看着我,“只是母後走了,這世上,除了你,我還有什麽可以眷戀的呢?”

栗娘娘病逝。

榮哥哥最親的人,離開了他。我只能眼睜睜的看他痛苦,不能替他分擔絲毫。他要帶我離開,我拒絕了他,打碎了他最後的一絲希望。

“對不起。”

這三個字出口,便再也沒了後悔的餘地。

我的未來只剩下了一條路,我必須要走下去,投入路的盡頭的那一個男人的懷抱之中。

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蘇兒來找我。

她一臉的冷漠,我并不介意她忽視了身份的尊卑,她說:“他來進宮朝賀,你連去看看他都不肯。”

有些話,我們已經說得足夠明白。

我不敢去看劉榮,怕看到他哀傷的神情,自己的心裏更痛。

仔細想想,我們已有四年沒見。每年他進宮朝賀的日子,我都會找各種借口和他的時間錯開。

蘇兒的婢女裝束不曾有過變化,我看着她,她沒有資格去責問我什麽:“怎麽,你還沒有嫁給他麽?”

“你傷了他的心。”

“我以為,被傷的心,唯一能補全的就是時間。”我還以為,這四年,我已做到了逐漸将劉榮淡忘。

卻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他病了,你去看看他吧。”她對我說。

如果劉榮不是大病,蘇兒是不回來找我的。榮哥哥病的很嚴重嗎?我心裏一下子變得焦急起來。

“翁主,”蘇兒向我行了一個大禮,“奴婢是真心喜歡王爺,如果翁主沒有辦法讓王爺開心,那麽就請翁主放過他,讓奴婢來照顧他。”

“你……”我看着她,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看出我的心思:“翁主放心,哪怕奴婢不能讓王爺快樂,但奴婢也不會不允許任何人傷害王爺。奴婢會盡力滬王爺周全,哪怕以生命作為代價。”

榮哥哥只是受了風寒,發了幾日高燒,現在燒退,已無大礙。現在正在熟睡。

我替他掖好被角,剛想離開,胳膊被他拉住:“阿嬌,別走。”

“你醒了,”我在他的床前坐下,“好些了嗎?”

他握住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輕輕摩挲。

“榮哥哥……”

“阿嬌,什麽都不要說,”他搖搖頭,“我剛剛就在想,如果我不拉住你,是不是這一生都沒有機會了。阿嬌,不要說話,有些話說出來那麽傷人心。我們靜靜地坐上一會,好不好?”

可惜我們沒能靜靜地坐上一會,因為劉徹來了。他目不斜視的拉起我的手,帶我離去。走到門外時,他停住腳步,并未回頭,可是我清楚地看到了他唇角的冷意:“劉榮,你要記得。”

記得,什麽?

“徹兒,你放手!”我看到了宮牆,這才驚覺自己已被他帶出好遠好遠,可他卻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他真的松了手,只不過他又擡起我的下巴,就勢吻我。

一個冰涼的吻,沒有感情的溫度,輾轉撬開我的唇齒。

劉徹他,到底想幹什麽?

我掙紮,貼在牆邊的身體微微顫抖,我覺得自己好像沒了力氣,抑或是他的力量真的很大,我抗拒不得。

他終于停下。

我用手去碰被他吻過的地方,唇被他咬破了,血腥腥的疼。

他逼我擡頭和他對視:“我說過,阿嬌,你是我的。”

他放開我,自己走掉。

我出宮回了陳府,銅鏡中的我依舊是人們所說的美人模樣。唇上的傷,反倒為我平添了幾分妩媚。我把頭發散下,仿佛劉榮手上的餘溫猶在。他從懷中掏出一支簪子,替我重新挽起頭發,将簪子插上:“我想把它送你好久了。”

“如今,我終于可以親手為你将它戴上。”

我摸着簪子上的花瓣紋絡,打開首飾盒,将它放了進去。

早晨醒來,不只是心理作用和是如何,果真覺得唇像是被吻過那般,火辣辣的痛。

用冷水洗了把臉,陳嬌啊,清醒一點冷靜一點好不好。

十四歲的劉徹,已比及笄的阿嬌高出半頭之多,霸氣外露,俨然有了君王之勢。

不管我是否是歷史上這個讓無數後人惋惜的女人,我是同情切心疼她的。

似她琴中的悲傷與無盡哀愁,她的不甘與留戀,她的辛酸與脆弱,她的身世與結局,都是那麽的讓人心疼。

我在花園涼亭彈琴,不知為何,彈到一半時弦卻斷了。

仿佛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我的心中一直有一種壓抑的感覺,讓我喘不過氣來。

“許是小姐将琴弦上得太緊了吧。”離殇看出我的心事,輕聲安慰我道,“小姐,只是一根弦斷了而已,很平常的。”

我蒼白着臉,對她笑笑:“希望如此。”

我顫抖着去彈另一根,“啪”的一聲脆響,與此同時,方才好端端的天氣,竟響了一個雷!

我的琴應聲掉到地上,碎成兩半。

“小姐!”離殇扶住差點跌倒的我,“沒事的,沒事的,什麽事也沒有,只是巧合……”

什麽事也沒有,怎麽可能?我同樣感受着她的瑟瑟發抖,晴空霹靂,并不是什麽好的兆頭。我本能的推開她,心神更加不能,一定出事了!我跌跌撞撞的朝大門方向跑去。

是……他麽?

一個女子推開花園外仆役的阻攔,同樣跌跌撞撞的朝我跑來,一下子跪在我的腳下。

真的是他。

這個發髻淩亂了,衣衫也不整潔了,臉色憔悴無比的女子是蘇兒。

我欲扶她,她卻不肯起身:“翁主,只有你,可以救殿下了!”

天驟然陰暗下來,接着,大雨嘩嘩流下,把我們幾人都淋得徹底。

“翁主,求求您,去救救他吧!”她帶着哭腔喊。

我只覺得她的聲音距我如此遙遠,麻木的将她扶起:“起來慢慢說。”

“侵占宗廟地修建宮室?”不,榮哥哥怎麽會這麽做呢?我了解他,這一定是有人陷害。

何況,這時間也太過湊巧了些。在他回封地一個月後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麽……

“是殿下下令的。殿下說,臨江的宮室年久失修,面積又太小,不如再建一座。可是……可是殿下他真的不知道那塊地怎麽會成了宗廟啊!”

“查辦此案的人是誰?”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郅都。”

郅都,酷吏,做事毫不留情。而且似乎,他與徹兒私交不錯。

榮哥哥,我不能讓你死。

我要去找徹兒救你,無論如何,我都要一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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